在我的夫人故后第三天,我凝敛心神,要写一篇悼亡的文章。因为白话文似较浅露,不如文言能做到深厚沉重的意境,于是就用文言来写。但卒以琐事牵扰,文言又比较费事,现在乃改用白话来写。想先将我和我夫人的感情关系,我夫人的为人,大略叙出,俾开吊时得以分给亲友看。
我夫人姓黄,原名婧听说是她故去的大哥给她起的),民国十年与我订婚,我提议改用 靖贤两字,就以此为定。她家是北平汉军旗籍人。二十八岁时和我结婚,时为民国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二十四年八月二十日卒于山东邹平。得年四十二,跟着我共十四年。我尝为文讲中国伦理之义,有几句说:“人必亲其所亲也。人互喜以所亲者之喜,其喜弥扬;人互悲以所亲者之悲,悲而不伤。外则相和答,内则相体念,心理共鸣,神形相依以为慰,斯所谓亲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我自得靖贤,又生了两个孩子,所谓人伦室家之乐,家人父子之亲,颇认识这味道。现在靖贤一死,家像是破了,骤失所亲爱相依的人,呜呼!我怎能不痛呀!我怎能不痛呀!
起初我为倾慕佛家出世的道理,吃斋素,年近三十不娶。民国十年,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之讲演后,始有意室家。友人伍庸伯先生(观淇)问我择妻的条件如何。我回答说:在年龄上,在容貌上,在家世上,在学识上,我全不计较,但愿得一宽和仁厚的人。不过,单是宽仁而缺乏超俗的意趣,似乎亦难与我为偶;有超俗的意趣,而魄力不足以副,这种人是不免要自苦的;所以宽仁超俗而有魄力者,是我所求。这自然不容易得,如果有天资大略近乎这样的,就是不识字亦没关系。伍先生面有喜色,说:你真能这样彻底吗?当真能够这样,那我现在想介绍的人,倒或者可以当意的。于是他就介绍他夫人的胞妹给我,——就是靖贤。黄氏先世,作过旗籍武职,她的父亲,大哥,三哥故后,又以民国渐不发旗饷,家况甚苦。她没有什么求学的机会,不过粗识几个字。年纪已到二十八,还不曾说定人家。我平素极不喜旗人,当时对伍先生表示怀疑。伍先生说她没有“旗习”,他们亲戚两家合租一小房住,朝夕见面,他十分知道的。我又要求会面,先作朋友再订婚。伍先生说她家里守旧,恐怕做不到。但伍先生见我非会面不愿商量,终究设法介绍我在他家见一次面。她的衣履装饰,极不合时样,气度像个男子,同她的姐姐伍夫人站在一起,颜色比姐姐反见老大。凡女子可以引动男子之点,在她可说全没有。就在这匆匆一面后,我们便订了婚。
这婚订的这样容易,在我自己家里人和一般亲戚,都觉得诧异,而在我实经过了一番考虑。我第一想:我大概不会从交游女朋友中自己择婚的,势必靠旁人为我留意;旁人热心帮助我的,自亲兄妹以至远近长辈亲戚亦很多,但究不如相知的师友其眼光可以与我相合。我反问我自己,如果当真着重那些性情禀赋的条件,就必须信托师友;而朋友中伍先生所说的话,尤值得考量。第二我想:伍先生的话,在他自己是绝对真实的,我可以相信。他的观察力假令再有半数以上的可靠,那么,这女子便亦很有可取了。同时我想到,我先父假令在世,一定乐意这事。因为先父的脾气,每喜对于真有点价值可取的人,埋没风尘,众所不识者,特别识拔,扬举出来;他要主张我娶这女子,是可揣想得知的。第三我想到:我们那天会面时,伍先生当下径直点破见面为的议婚,而他则盼望我们一议而成,马上结婚,实在太唐突了这女子。如果婚姻不成事实,殊觉对不住她。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既婚之后,渐觉得新妇不符合我的希望。她于妯娌姑嫂或其他人之间,仍不免以小事生气,至于气得心痛,不见有越过一般人的宽大气量。而妇女们好时髦装饰的心理,似亦不能完全超越过去,而无所计较。我慢慢觉悟我以前的要求,太涉理想,实是与妇女太少接触,缺乏经验。妇人天然是要心量比较狭窄的,妇人天然是多注意外表的(此理均另详),一例皆然,不能怪哪一个。又觉悟择妻只注意其天质一面,不注意后天条件,失之太偏;后天的读书为学,未尝不可扩充心量,变化气质。且如我好读书,用思想,而她读书太少,不会用思想,许多话都不会谈,两个人在意识上每每不接头,亦是不应该的,因此在婚后的十年内,彼此感情都不算顶好。大体在她对我先后差不多,总是爱惜照护;在我对她的感情,则好恶升降,多有转变不同;总是在一处,日子多了不免有怄气时,离开一阵又好一些。但一年一年亦趋于稳定。一面由日久我慢慢认识出她为人的长处,一面我亦改正了我自己不对的地方。不想到年纪越大,彼此爱情倒增加起来,在四十岁过后的两三年,是我们夫妇间顶好的时代。
靖贤的为人,在我心目中所认识的,似乎可用“刚爽”两个字来说她。见好于人,向人献殷勤,是她最不作的事。于平常人所贪慕的一切,她都很淡;像是没有什么是她想要的东西。在这两点上,我自省都不如她(即我有时不免向人献殷勤,我不免有所贪慕)。说了话便算,打定了主意便不犹疑,遇事情有判断,说什么就干什么,亦是她的长处。她常常讨厌我反复,说了话不算,遇事没有准主意。我真是徘徊顾虑性最大的人。我常常胸中空洞无一定的意思,计虑周至,能看见正反两面的理,左右不同的路,一时倾向于此,一时倾向于彼,诚亦事所不免。这爽利与徘徊,几乎成了我们十几年每次起冲突的症结所在。然而靖贤的爽利,毕竟可爱呀!和刚爽相联的就是正直,少弯曲,坦白,干净,信实与信义等好处;我恒愧不如。
我虽受许多朋友的推崇奖掖,以至许多不曾见面的人或不熟识的人,过分推想我人格如何伟大;但在家里我夫人眼中看我,却并不高。她眼看我似乎是一个有夸大的志愿,而不甚踏实的一个人;虽说有心向善,向善心到底不强。她常常指摘我的毛病,除了上面所说好反复一点外,大概有三点是时常说到的。一点是我说话太狂夸,自视太高,自信太强,她极表示反对。一则认为这是没有理由可以承认的;一则认为这于个人德性是不很好的。一点是我做事待人不真忠厚,不过大体像忠厚罢了。还有一点是我永不认错,碰了钉子仍不回头,执拗不听人话。她指摘我的,都不算冤枉。说我不真忠厚,有时亦能说得我心服。惟有夸大与执拗,我虽无法否认,但无奈这两点似乎是我生命中的要素呢!(我相信这是从我的长处而来的流弊)从她对我的批评态度,见出她读书虽少,而胸中有义理境界;虽是妇人,而气概不凡。尤其是她说我不真忠厚,向善心到底不强两点,使我敬惮。
我们的感情的好转而稳定下来,就在我认识得她的长处,而肯定她的人格价值的时候。以前亦有很要好的时候,但似多从两性相互的需要上来,以及其他的彼此辅助照顾而来的好感;但总有一个使我们不好的因素在,所以总不稳定。这个原因,就是我未发见她的人格价值,意识隐微中有点不满,看见旁的异性有时生羡慕心。她的好处,是天生的,不从学问来;但非有学问的人不能认识她的好处。前些年我尚没有如今的眼光;而初婚几年,男女情欲重,家庭俗务多,种种琐碎的刺激牵忧,又遮蔽我的眼;还有择婚时不注意后天条件的后悔意思,为遮碍不小。及到遮蔽渐去,我自己亦有点长进,对她的人格价值,暗暗点头,感到满足,反而觉得只有她配做我的妻子,不知怎的,从前对她女性的羡慕心,以至好色冲动,仿佛都没有了,心理改归纯正,只有一片好意对她,非常单纯。这时她感觉到我待她和以前不同,曾痛哭过一次(似在民国廿一年或廿二年),责数我以前待她的不对,像是多年积闷,为之一吐。在这里我真是负着非常的愧歉呀!如果她不死,我还可以补赎;她死了,我怎能补赎呢!呜呼!
所以最近两年,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也许到了最好的时候,就是要分离的征兆。然而在最好的时候分离开我们,我怎能不痛呀!呜呼!天哪!
她这次的死,亦是我对不住她。她从民国十九年冬间,廿年春间,连续两度小产之后,身体亏弱万分,曾表示不要再生产,我亦同意,因此有三年多不曾怀孕。不料去年身体渐好,未免大意。我戏言:我们有两个男孩,本已满足;但我更希望得一小女儿,到我年老时侍候我。于是有这次的怀孕。怀孕又是难产,西医说是“前置胎盘”,最不好办的,卒以不救。呜呼!这不是我害的吗!
除了上面所说歉罪处之外,我最大的愧歉,是以她这样天生的好质地,而十几年间未能领她作一点学养工夫。将日子都空过了!将好质地都白费了!这真是我对不住她之大者!
我转回来想,在天安排我两人的关系上,亦许靖贤是纯粹落在牺牲地位以成全我的吧!她最先成全我的,是到我年近三十才来我家,给我很大的机会为思想上创造努力(不必多,假令早结婚三五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未必能成)。婚后的十四年间,使我借以了解人生,体会人生。并从她的勤俭,得以过着极简易的生活,俾我在社会上能进退自如,不用讨钱养家,而专心干我的社会运动。在这中国问题极度严重的时际,她又早早离开我,给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对付大局问题,为社会服务。——我此后决不续娶,不在纪念她的恩义,表见我的忠贞;而在不应该糟蹋她留给我的这个机会。我将有以用我这机会,改变我的生活。所以我今后为社会的努力,任何一分的努力,我将使知交诸友都认识这是出于我靖贤的成全。这或者是我于万分对不住靖贤之中,求得一个补赎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