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蒋」这个姓,至目前为止在我个人身上至少可以分成差异很大的三个阶段:
1.12 岁以前
2.跟着父母离开台湾到加拿大、美国读书到回台湾创立橙果之间
3.创立橙果之后
小时候,记得我们家住在阳明山上,我和友常读天母的奎山小学、中学,而堂哥堂姐都是读美国学校;那时候,无论我到哪里都有两个随扈跟在后面,在教室上课,他们就坐在后面等我;上课忘了带课本,还可以叫他们回家拿。那整个童年的记忆,让我感觉「蒋」真的是好「屌」。
到了1988年1月我祖父过世, 4月份我们全家就到 Montreal,我记得刚去的那一整年就一直找房子买家具;在我幼小的心里面,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们家是在祖父过世之后,匆忙之间逃出去的,这样的想法我一直藏在心底而没有跟我父母亲谈,只是有这样的怀疑。直到我父亲得了癌症,我守在病床前跟他有一段长谈,才解开了长期盘据在心中的那个谜。其实,在我祖父过世那时候,我父亲认为他在政治、事业以及家族里,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所以决定离开台湾。不过,他这个决定对我倒是一件好事,给了我一个全新的环境,让我有机会作一个「凡人」。因此「蒋」这个姓在我回台湾之前,变成寻常百家姓中的一个而已。
回台湾后,「蒋」这个姓又带给我一些「贵族」的待遇,只是已经不如小学时代有那种「很屌」的感觉了,尤其是在碰到我太太之后。为了追她,她对我「腐败贵族」的所有批评,不管有没有道理,都只能先接受再说;刚开始,或许我只是为了取得她的欢心而敷衍,表面上承认她骂的都有道理;但日后有机会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我发觉很多她对我的严厉批评不是没有道理。
一直到在一个完全没有事先计划,全然只是偶然的场合,我一时兴起决定成立自己的公司。因为没有一技之长,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而「设计公司」好像是最容易开始的,就这样我成立了「橙果」。前半年,一边玩一边学习;半年后,才开始感觉到开一家公司除了要为自己负责,同时也要为跟着你打天下的同仁的前途负责;而且,开公司是为了获利,我必须在资金烧完之前,想办法获利,所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时之间都变成是我的压力。经过四年的「橙果」磨练,我现在知道「压力」使人成长。自己创业给我最大的影响,是「让公司生存下去的压力」让我离开我原来习以为常的那个「贵族的象牙塔」,这个压力在橙果成立后的第一年,常常大到让我「不知所措」、「后悔莫已」、甚至有时候会「情绪失控」;但我「天生不服输」的个性加上一些\气,让我撑了过来;很对不起那些打从一开始就想看我笑话的人,我让他们失望了。
为了把橙果的设计服务卖出去,我花很多时间在跟台湾企业的老板谈天要订单;跟这些老板谈话,常常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其实大部分这些表面上看起来很风光的创业家,在他们成功的过程中,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甘苦谈,有些人甚至是彻底失败过,日后找到机会东山再起。我发觉只要把\意拿出来,他们通常很快就会 ignore我姓蒋,而很愿意把我当成是一个创业的后辈,把他们的宝贵经验教我,尤其是那些失败、东山再起的经验;这些故事通常他们不会轻易对外人讲,所以在媒体上看不到听不到。他们的经验丰富了我的经验,这是我经营橙果的另一个很无价的收获。过去,我常常因为怕失败而患得患失,现在的我,不是不怕失败,而是这些别人失败、东山再起的经验,壮了我的胆子,让我对自己更有信心。
经过四年之后,今天想来,经营橙果这家公司一路跌跌撞撞,但对我个人收获最大的,并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这整个过程替我个人「开了生命中的窗」,那些以前从来没有带给我任何阳光的窗 。
因为公司要生存下去,我需要订单,因为接了订单后,我需要在期限内交货,更需要一批愿意跟我奋斗的人才。为了找订单,我必须弯下腰,把我自己卖出去、把公司的能力卖出去,甚至有时候我必须用几近「beg」的态度求客户给我一次机会,以证明橙果有能力提供他们「设计」以及「branding」的能力。「弯下腰去求别人」这样的事在我们家大概从来没有人做过,我的家人、长辈也从来没有人想要训练我去学习这个求生技能;但是创业这件事却逼的我去学习这个大家认为我不需要的技能。以前都是别人围在我或我的家人周围,有求于我们;现在,是我有求于别人,而且还要拼了命证明我有能力,向别人证明我值得让他给我一次机会。 这是「第一扇窗」。
我需要到外面去找订单,而基本上需要「设计」或「branding」这种服务的公司一定都具有规模,他们是传统行业、高科技行业只做内销行业、以全球为市场、行行色色的公司、各种不同的行业;甚至这些跟我接触的老板或高阶主管,拥有各种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在政治立场上更是南辕北辙,从深蓝到深绿、从无色到无心(不关心政治的意思);有些人因为我是蒋家的一份子,一开始就对我有好印象,有些人,在与我正式进入生意的话题之前,会先把我的曾祖父、祖父骂一顿;刚开始很不习惯,很简单,因为从小开始,我周围可以听到的声音,都是对他们的歌功颂德,突然之间,听到对他们的批评,还真的是很不习惯,但为了生意,我也就忍了下来。
但是这样的经验多了之后,我发觉这些人在批评「蒋家」与「国民党」时,也不是那样的全然恶意、不理性的批评;这些批评给我一个「动机」找出过去那一段他们所谓的「威权统治」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开始读书,开始去找有关那个时期的各种出版品来读。过去四年,大概平均每一个月读一本这类的书(有关世界文明发展史、世界近代史、中国近代史、台湾近代史),最近一年更是到达平均每星期一本,我过去一年读的书比我在学校20年读的书还多。平常在家里等到老婆小孩睡着之后,会在网络看一些时事评论;读到好的文章、精辟的评论,我还会主动去联络作者,希望他能再多教一些我不懂的东西,多教一些过去我的周围环境刻意不让我知道的事;有好几次经验是无论我留多少次言尝试多少的努力,那些作者都不给我回应。其中有两个教授最后联络上了,问他们为什么不响应我,答案竟然是「我姓蒋,而他们不愿意与蒋家的人有关系」; well,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姓蒋」对我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因为这个姓随着我出生就粘着我。还好,那两位教授现在都愿意跟我讲话,还帮我规划了一些「认识台湾」的课程。我现在敢说已经学会用各种角度看事情,以前只从一个角度看蒋家,只从一个角度看台湾,现在是 360度,而且不只是360度,还是立体的、跨越时空的四度空间的、全彩的;现在你问我中国如何,我不只会介绍你去看中国人制作的「大国崛起」,我还会介绍你去看日本NHK制作的「激流中国」。这算是「第二扇窗」。
橙果做的是「设计」,而设计这个行业靠的不是科技技术、不是资金、不是机器设备、不是专卖授权,靠的就是一批有创意的人才,假如你把我们公司那几个具有创意的人才拿走,那橙果就只是一个空壳子。以前,围绕在我周围的人,都是在巴结我讨我欢心( please me , kiss my ass );现在刚好反过来,我们公司那些人才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走出橙果的大门,肯定有一大堆公司愿意付更高的薪水请他们去上班。我要留住他们,除了薪水以外,我要想尽办法巴结他们讨他们欢心(please them , kiss their asses , baby sit them );更难的是,我必须随时证明给他们看、说服他们橙果是一家有前途的公司、跟着橙果一起成长是他们的career 的最佳选择。这些有创意的天才,脾气都很古怪,我必须照顾他们每一个人的心理需求。而且这些人很怪,钱对他们来讲,重要性很低(虽然你不能不付他们钱),假如他们知道,我拿回的订单是靠关系是靠特权拿到的,他们很可能第二天就会离开公司,并且「会瞧不起我」。以前,别人因为我的身世而巴结我,现在我必须为留住真正的人才而设法去巴结别人。 这是「第三扇窗」。
这几年我接触的企业家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透过与他们的直接接触使我对台湾的经济和产业发展过程与未来有一些第一手的观察;我发觉台湾的财富,用我个人的标准大概把它分成两类,「old money」and 「new money」;「old money」指的是那些跟政府关系很好的企业家,通常他们做的生意都跟政府有关系,或是他们必须透过与政府维持良好关系才能使他们的事业顺利进行,这些人有一个特性,就是日本人管理台湾的时候,他们跟日本人很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国民党当政的时候他们说一口流利的国语,现在民进党执政了,他们开始讲台湾话了;这些企业看的通常都只是台湾本地市场,比较需要的是建立政府关系而不是「产品或品牌设计」,所以我接触的比较少。我的客户里面比较多的是属于「new money」,这些公司通常是利用台湾的脑力以及生产能力,看的是全球市场,与世界一流的厂商竞争;从与这些「new money」的企业家接触的过程中,我对台湾有更深一层的认识,他们对台湾都很有信心,他们的公司竞争力也一直在提升,过去几年他们的业绩成长获利增加,完全不像媒体讲的那样,好像台湾快沉下去了;这些「new money」 的企业家让我对台湾充满信心,这算是「第四扇窗」。
这些不经意之间替我开的窗,让我有机会接受阳光的直接照射。接触到阳光之后,才知道没有阳光的围墙内的确是充满着浓浓的霉味;回忆起那一段还没接触到这些阳光之前的岁月,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那一股强烈的政治贵族的腐朽气。
在这里我要感谢我的母亲,忍受我在接受这些阳光的光合作用之后所做的改变和偶尔行之的忤逆,到现在还没有把我逐出家门。更要特别感谢我的太太,不但帮助我打开这些人生的窗,在忍受了好几年发自我身上的「政治贵族霉味」后依然愿意给予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