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张弦15岁,正值青春年少。对于这一代青年人来说,“天空是那样晴朗,阳光是那样明丽,理想是那样美好,心灵是那样纯净,前途是那样广阔……”[ 张弦:《关于《〈青春万岁〉改编的一封信》,《电影新作》1983年第1期。参阅《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然而1958年,初出茅庐的张弦,就因一篇未发表的小说被划为“右派”,[ 张弦:《苦恼的青春》前言,《钟山》1980年第2期。]下放安徽农村,一搁笔就是21年。所幸在新时期到来之际,凭藉着对共和国初期的美好体验和单纯信念,张弦迅速恢复创作状态,奉献了一系列在文坛上引人瞩目的优秀作品。1980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举成名后,他继续在婚恋题材上开掘,发表了《污点》《挣不断的红丝线》《未亡人》《银杏树》《回黄转绿》等小说,每一篇都匠心独运,耐人寻味。刘志权评论说:“张弦的浪漫、他的真诚、他对现实主义的坚守和探索、对社会问题持久的关注、对人生和人性的思索,都带着那一代人特有的气质,也是20世纪80年代的主流气质。”“对张弦而言,浪漫与真诚熔铸为小说及影视中众多形态各异、内蕴丰富、与时俱进的女性形象,形成了他区别于同代作家的鲜明标志。”[ 刘志权:《张弦创作论》,《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第27页。]的确如此,青春、理想、爱情、婚姻、女性,是张弦小说富有魅力的关键词。1981年,《挣不断的红丝线》甫一问世,就引起了关注和争论。[ 刘志权:《张弦创作论》,《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第13页。]如今重读,仍然让人思绪飞扬。“我要走自己的路”“结婚是不是爱情的坟墓”,小说中这两句打着引号的话,貌似无关宏旨,却扣人心弦。这熟悉的语调,坚决又响亮,伤感又迷茫,恰恰都是百年前五四文学的回响。
“我要走自己的路!!!”,这是小说开头,少女傅玉洁写给父亲的信,“像电报似的简短明确”,用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她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冲出家门,无所畏惧地走向社会,走向自己的人生的。这样的姿态和形象,恍若是那个“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在说的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鲁迅《伤逝》)她的这一呼喊,“正是西方个性自由、人格自主的回声”[ 邓晓芒:《人之镜——中西文学形象的人格结构》,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9月版,第75页。],成了一代五四青年的自由宣言。
在与西方相遇之前,中国没有“自由”概念。近代最早的翻译家之一周桂笙说,“近世欧风东渐,自由之潮日盛,奔腾澎湃,駸駸乎灌输及于全国”“夫所谓‘自由结婚’者,非近时人民所自定之一新风俗哉”[《自由结婚(四则》),周桂笙译,原载《月月小说》第14号(1908年3月),参见《吴趼人全集》(第九卷),北方文艺出版社1998年2月版,第229页。]。“自由”一词正是在近代随着“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呼声才四处播扬的,最终汇成了五四一代的主流话语。从近代言情小说主人公们的“殉情”“惨死”,到五四文学中的“出走”“私奔”,他们以“不自由,毋宁死”的决绝姿态,誓死挣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绳索。他们对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抗争,其实就是对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权利的抗争。
可是,“自由”不只是一句简单的口号和宣言,作为个人权利,它的基本要义是“自我和自我表现,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莫提默·J.艾德勒:《大观念:如何思考西方思想的基本主题》,花城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157页。]自由,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它是一系列个体为人生负责的作为。“所谓自主能力和自由并非某个特殊机能的内容,而是整体自我的一种性质——一种思而后感,感而后择,择而后动的一系列机能。”[ 罗洛·梅:《爱与意志》,蔡伸章译,甘肃人民出版1987年9月版,第264页。] 人在青年时期的叛逆行为,本能地渴望独立,解脱对原生家庭的依赖,未必能领会自由的确切涵义。也就是说,“我是我自己的”“我要走自己的路”的宣言,可能只是迈向自由的第一步。真正的自由,就是“自由地发展”,成长为一个能自主、自决、有创造力的个体。[ 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10月版,第27页。]真正的自我,是一种成熟的整体人格。这是一个变化、生成的过程,个体在不断地反抗中成长,并使主体得以确立。康德说:“自由概念是一个纯粹的理性概念。”[[德]伊曼努尔·康德:《道德形而上学》(收入《康德著作全集》第6卷),张荣、李秋零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2月版,第228页]他还说,“自由即是理性在任何时候都不为感觉世界的原因所决定。自律概念和自由概念不可分离地联系着”[[德]伊曼努尔·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苗力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4月版,第71页、第77页。]。自由与自律同在,自由不是随心所欲的任性,也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与之相反,自由是一种责任,要对自己和他人负责。独立自主、特立独行并非遗世独立,与世隔绝。在反抗束缚的同时,人必须以爱的方式来重新面对自己,回应他人和世界,以理性、创造力、劳动和外部世界建立联结。
子君失败了,她逃脱了专制家庭,却像传统女性一样,一旦结婚就失去自我,一心依附于一个男人, “吃饭”、小油鸡、叭儿狗成了她狭小的精神和现实世界。正如邓晓芒指出的,子君的话,翻译过来其实是:“我是‘你的’,‘他们’谁也不能干涉我”[ 邓晓芒:《人之镜——中西文学形象的人格结构》,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9月版,第76页。]。她始终只是一个听话的女学生,满是“孩子气”“稚气”,并未成为一个人格健全、独立自主的成人。“鲁迅的目光所捕捉到的却仅仅是女主人公们那表面的自由行动,而忽略了其内心的自由挣扎。实际上,表面行动的自由未必就代表主体内心的自由;究其实质,自由还是属于内在的一种东西,这种内在的自由绝不会因为外在的自由与否而改变。”[ 路文彬:《中西文学伦理之辩》,中国文化战略出版社有限公司2019年4月版,第89页。]子君在外在行动上貌似自由,其实内心是不自由的,她并未用心考虑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因为女性在家庭中的传统角色就是操持家务,所以她很快就进入了“贤妻”的刻板模式。这种境况的她,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自由,自动停止了生长,不再探索和寻找未来,故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最终付出了年青的生命。对于“娜拉走后会怎样”的问题,鲁迅指出,“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女性必须获得与男性平等的经济权,“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娜拉走后怎样》)。既然旧社会并没有给予她们中的大多数以生存的机会,涓生、子君的恋爱悲剧就被解读为个人是没有出路的。于是,个人必须汇入革命洪流,投身到反帝反封建的民族解放运动中去。然而,当新中国到来,整个社会发生了巨大变革,涓生、子君们面临的难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吗?
与子君献身于爱情不同,傅玉洁投身于革命。此时,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已成为过去,新的政治、经济制度刚刚建立。但对于“革命”究竟是什么?作为建国初期投笔从戎的大学生,年青的傅玉洁亦未假思索,天真单纯的她竟然“把革命看得像演戏那样简单而有趣”。 在革命中,她扮演的也是追随者的角色,盲目地相信组织、信任领导。她走的是“我们”的路,并不是“我”的路。没想到,窘境马上到来,她被部队领导齐副师长“相中了”。而她能做的只有以泪洗面,内心作着痛苦的挣扎。尽管恋爱自由,婚姻要以爱情为基础,对她而言只是常识。但在强大的组织面前,作为个体的她,立即变得渺小。除了屈从,软弱无力。当面对权力,她只能放弃权利时,就已然处于某种被奴役状态。可以想见,若没有外力的介入,她很可能就会放弃爱情的信仰,含泪应允了。幸亏有苏骏追着她,送上几句“大胆”又“敏锐和尖刻”的话:“不是总批评我们是小资产阶级吗?那为什么他们老革命不爱农村的无产阶级姑娘,偏要找小资产阶级小姐呢?不是总讲感情是有阶级性的吗?那他们这种感情又是哪个阶级的呢?”正是这种不合适宜的论调,一下点醒了傅玉洁,“道破了她苦恼深处的症结”,给了她“反抗的力量”,她毅然拒绝了马秀花的撮合。
显然,苏骏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青年,他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能力。作为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他能说会写,相貌英俊,个头儿高高,皮肤白净,长着一双含笑的眼睛。但傅玉洁们却都不喜欢他,因为“他经常爱发议论,提意见,讲几句尖酸的怪话”,老挨组织批评。在追求进步的女战士看来,苏骏分明就是“典型的落后分子”,显然不是她们青睐的对象。离开部队后,因缘际会,傅玉洁和苏骏竟被分配到了同一座陌生城市,两个战友自然而然地接触交往起来。不久他们就惊喜地发现,彼此竟有那么多相同的兴趣爱好,比如西方古典音乐和文学作品。于是,两人双双坠入爱河,共享风花雪月的浪漫。三年后的新婚之夜,在深情、柔和的月光下,在热烈、温柔的音乐里,在新郎温暖的怀抱里,美丽的新娘傅玉洁幸福、欣慰地哭了。她是多么感激命运之神,多么庆幸当年自己的反抗啊,正是勇敢拒绝他人的摆布,她才能享受到今夜甜美的爱情果实呀!
令傅玉洁始料未及的是,生活的道路,从来就不只是鲜花遍地的阳光坦途,坑坑洼洼的坎坷小路也是常态。如前所述,自由意味着挣脱了枷锁,个体在获得自由的同时,也变得与众不同,失去了归属感和安全感,必须能够特立独行,承担起自由的责任,包括孤独和焦虑。这是傅玉洁没想过,也是无力担负的。不像子君,傅玉洁是个出色的俄语老师,她能自食其力,但在心理上却还是如小草依傍大树,视丈夫为精神上的支柱。在苏骏被打成右派时,他们并没有反思能力和自我意识。既然是“组织”认为他错了,那他就是错了。他们早已习惯了服从组织决定。就连当年那几句曾拯救了傅玉洁的话,如今也让他惊恐万分,那是“错误的言论”,是“恶毒攻击老干部”。而傅玉洁也只有默然,并未反驳。在丈夫被劳改时,傅玉洁期待的是“苏骏无疑会自觉地改造世界观,会很快摘掉帽子,会精神振奋地从农村回来。于是他又成了同志,成了革命队伍里的一员。”“不是简单的恢复,而是比过去更高,更美,更富有革命气息。”这闪烁着光辉的遐想激励着她,昂着头高傲地生活,不但赢得了别人诧异又不无钦佩的目光,而且“她为自己的坚强而感动、而自豪”。没想到,摘帽回来的苏骏,永远摘不掉的却是“摘帽右派”的帽子。就连“简单的恢复”都不能够,报社回不去了,他被下放到妻子学校当后勤“总务”。这时的他变了,在外逆来顺受、唯唯诺诺,在家像丢了魂一样,经常呆滞默坐。修长的身材、潇洒的风度、开朗的性格、眼睛里的神采和笑意、精辟而风趣的言谈,统统不见了。苏骏的变化是令人震惊和同情的,残酷的政治迫害,恐怖的精神折磨,会导致一个人的内心彻底崩溃。他还年青,并没有形成自己的革命信念,建立起坚定、足恃的自我。跟傅玉洁一样,他一心想成为“同志”,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而不是被孤立的“我”。在变幻莫测的政治风雨面前,他完全乱了分寸,失去了可怜的一点自我。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更大政治风暴,他变得如惊弓之鸟,坠入无所适从、无可奈何的极度恐慌之中。然而丈夫的遭遇和变化,并未唤起傅玉洁的同情和理解,她对他的消沉、畏缩,只有失望和不解,不知道应该同情、劝慰还是责备?她在学校的境况尚自春风得意,停止俄语课,改教英文,更能施展她的才华,毕竟她曾是教会女中的学生,大学又是英文系的。然而,当拉着煤球的丈夫,汗流浃背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对于别人的窃窃私语,追问和叹息,“傅玉洁犹如被当众打记耳光,脸色苍白,快步逃开了。”此时的丈夫,不但不再是她的精神支柱,反而成了她的精神累赘和负担。她开始对他产生了怨恨,不正是他“把严酷的现实”带到了她的生活里来的吗?当她怒气冲冲地说出“分开”时,面对苏骏的苦苦哀求,他的“跪”,她只有鄙视和厌弃。很快,随着运动升级,为划清界限而到来的离婚,终于让她如释重负。在她的“自由”概念里,分明就没有与之相伴而生的责任重担。
自由恋爱带给子君的是分手和死亡,带给傅玉洁的是离婚和悔恨。“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多么傻!……追求、期待、振作、失望、挣扎……除了深深的疲惫,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她是多么懊悔呀,要是当年点个头就好了,哪怕是含着泪。后来,大学室友汪婉芬得了不治之症,她又有了成为齐副师长续弦的“热心的安排”。这次,傅玉洁果断地下定决心,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美妙心愿”。新婚之夜,当他们聊起了俩人的姻缘时,傅玉洁不清楚是满足还是讽嘲地说“那是根挣不断的红丝线”。
这根“红丝线”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度成了研究者们争论的焦点。当然,它不是月老牵来的,绝非命中注定的姻缘。爱情自由无法超凡脱俗,它就是“现实的政治经济条件” [裴显生:《向生活的深处开掘——论张弦的小说创作》,《钟山》1982年第1 期,参阅《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第61页。];它“其实是一条传统力量(按:权势和物质)的锁链,在人们没有成为‘自己本身的主人——自由人’之前,不仅傅玉洁挣不断,一般的人也挣不断”[ 卢同奇:《思考中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评张弦近年来的几个短篇小说》,《雨花》1982年第12期,参阅《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第108页。。]。人毕竟生活在社会中,没有与他人的合作,他将无以立足于世界。是故,人虽生而自由,却会因恐惧孤独而选择逃避自由。只有在健康、合乎人性的社会中,人才会自由成长为人格健全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把傅玉洁的不幸遭遇归咎于外在因素,似无可厚非。但是,经济、政治条件的限制总是相对的,哪种社会制度又是完美的呢?在理想社会到来之前,难道我们只能处于被动、无助、茫然的等待之中吗?显然不是。事实上,无论何时,规避因自由带来的个体责任,随波逐流,个人终究是无法获得幸福的。“我们不仅天生就拥有自由,而且我们还有意愿去捍卫自由。”[ 艾蒂安·德·拉·波埃西:《论自愿为奴》,潘培庆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17页。]若无法承担责任,就只能放弃自由,遵从外力的束缚和羁绊,这让子君和傅玉洁的自由宣言,成了她们之后命运的一个反讽。
傅玉洁的人生,像是画了个圆圈,又回到了起点。陈骏涛一针见血地评论说,“傅玉洁曾经是生活的强者,但她如今却屈服于某种外力,成了生活的弱者了。这就是傅玉洁命运的悲剧。”[ 陈骏涛:《谈一种简单化的文学观念——从〈挣不断的红丝线〉谈起》,《上海文学》1982年第1期。参阅《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第47页。]在今天看来,相较于子君,傅玉洁的悲剧尤其倍感沉重。子君毕竟年轻单纯,所处的社会环境严酷,她无力独自生存,绝望而逝,却依然没有怨悔、乞求、妥协。傅玉洁年轻时对革命的天真狂热,是可以理解的;但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磨难之后,她的认知能力非但没有提升,相反却变得无知和脆弱。“高傲的身姿,洒脱的风度,俨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如今只不过是她的单薄的外壳,凭借它来支撑自己空虚、软弱的心灵而已”。这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和可怕!傅玉洁即使读过大学,即使无需为糊口出卖自由。可是,多年的教育和阅历却没有让她提升“人”的境界,反倒降服于曾经反抗过的“愚昧”。“红丝线”指向的正是“社会生活当中甚至我们的革命队伍内部”仍然存在的“封建主义的残余”,“那些传统的习惯势力、封建主义的旧观念,以及人们对于有权力、有地位的人的依附。这正是小说的命意所在。” [ 陈骏涛:《谈一种简单化的文学观念——从〈挣不断的红丝线〉谈起》,《上海文学》1982年第1期。参阅《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第47页。]苦难过后,她并没有反思外在压迫的不合理性,丢弃的反而是自己对爱情的合理诉求。最终,她舍弃“存在”,选择以“占有”的方式继续生活。[ 弗洛姆在《占有还是存在》一书中论述,重“占有”(to have)或者重存在(to be),是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它们是马克思关于“新人”(New Man)思想的核心。([美]埃利希·弗洛姆:《占有还是存在》,李穆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年1月版,第145页。)]“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对于一个人来说,幸福就在于他能胜过别人,在于他的强力意识以及他能够侵占、掠夺和杀害他人。而在重生存的生存方式中,幸福就是爱、分享和奉献。”[ [美]埃利希·弗洛姆:《占有还是存在》,李穆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年1月版,第68页.]她更在乎的是“这浴室 ,这客厅,这幽静的小楼和她不知道怎么开门的轿车”,所有这一切都属于她,她心甘情愿地变成特权牢笼里的金丝雀,得到“最有力的保护,最安宁的归宿”,而不再看重自我存在的价值,即创造性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去爱、去分享、去付出。近代女性寻觅的灵魂伴侣,五四女性追寻的灵与肉统一的爱情,到了此际的傅玉洁这儿,统统又不见了。用颜值来交换金钱、地位,人生的价值再次回到了价格,女性又失去了人格,变成了物品。世事无常,依赖他人而不是自己的未来,哪里又会是“安宁的归宿”呢?更可悲的是,在生活中像她这样的“弱者”,并不鲜见。张弦在谈到创作傅玉洁这个人物时说,小说虽是虚构,人物却有影子,情节也是“很平常的事”,傅玉洁的个人境遇“更平常”,就像他从年轻时就“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张弦:《从两篇小说谈虚构》,《钟山》1982年第2期。参阅《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第296页。]
人是世间唯一有理性,能意识到自我存在的生命。爱情是存在的象征,作为孤独的个体,实现人与人的结合,是其内心最强烈的愿望和追求。张弦赞叹说,“啊,爱情,感情的升华,精神世界的绮丽花朵!” [ 张弦:《感受与探索——<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创作回顾》,《电影艺术》1982年第2期。]男女相爱,不单是一种肉体欲望,身体(色相)的相互吸引,还是一种心灵的默契,精神上的相互理解和彼此接受。因为爱情,所以结婚,傅玉洁承认曾有过“美好的岁月”,“尽管它是那么短暂,那么遥远,又那么使她怅惘。”在步入婚姻之前,傅玉洁与苏骏曾无休止地讨论过“结婚是不是爱情的坟墓”。而多年后,傅玉洁之所以抛弃爱情信仰,也是因为“爱情”让她感到空虚、失望,并没有带给她想象中“鲜花遍地、坦荡无垠的大道”,反而是“平凡又平凡、没有丝毫罗曼谛克奇迹的坎坷小径”。
在傅玉洁那儿,“自由”“革命”,是天真、冲动的;“爱情”,同样是虚幻、迷惘的。“一见钟情、卿卿我我、生死不渝”等等,这就是她对爱情的想象。“傅玉洁寻找满足个人情感需求的浪漫之爱,本无可非议,可惜这种罗曼蒂克的爱情却是经不起风雨袭击的”。[ 裴显生:《向生活的深处开掘——论张弦的小说创作》,《钟山》1982年第1 期。参阅《张弦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第60页。]其实,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并非“爱情”本身,而在于她对于爱的认知,以及随之采取的行动。
同“自由”一样,“爱情”一词也是舶来品。民国文化名人范烟桥说:“中土人於爱於情,不相连属。自与外通,两字遂相结合。小说风行,而爱情成为日常所用之名词。无论口边笔底,一日二十四小时中,不知须说及写及若干遍。”[ 范烟桥:《我之爱情观》,载于《小说日报·星期增刊》,1923年1月14日“爱情号”。]在经历了漫长的封建禁锢之后,随着女性的觉醒,近现代时期,“爱情”开始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了。遗憾的是,爱情给人们带来了梦想,也带来了失望和困扰。五四青年们很快就发现,经由爱情步入婚姻,也未必是幸福人生的开端。鲁迅在《伤逝》里借涓生之口说“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两人婚后的安宁、愉悦,不久就渐趋静寂、凄苦和空虚了,这篇小说似乎刚好验证了爱情与婚姻关系的宿命:“结婚是恋爱的葬礼”“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在中国传统文人的笔下,“有情”“多情”甚至“痴情”,都是一种美德,与“无情”相对而言,“情”是“善”的。事实上,情如流水,无孔不入,“情”随时可以产生和消失。同时它不但善变,而且还很容易陷溺与浸淫。是故,以礼节情就成了古人的常训。其实,爱情的核心意义是“爱”,而不是“情”。如舍勒所言,“爱始终是激发认识和意愿的催醒女,是精神和理性之母。”[ 马克思·舍勒:《爱的秩序》,刘小枫主编,孙周兴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104页。]西田多几郎研究“善”的结论是,“真正的善只有一个,就是认识真正的自我。”[ 西田多几郎:《善的研究》,何倩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8月版,第126页]还有,“知与爱就是同一的精神作用。”“知即爱,爱即知。”[ 西田多几郎:《善的研究》,何倩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8月版,第149页。]因此,要爱自己、他人,就必须认识自己、他人。认知会加深爱,爱会加深认知。斯科特·派克说,“不爱自己的人,绝不可能去爱他人。”“爱,是为了促进自我和他人心智成熟,而具有的一种自我完善的意愿。”[ M·斯科特·派克:《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于海生译,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55页。]成熟和完善,不会一蹴而就,爱必然是长期、渐进的过程,需要一个人付出毕生的努力。当我们去爱,滋养的不仅是他人的心智,自己也会获益。
“爱情”不只是一个名词,存在的唯有“爱”的行为。[ 埃利希·弗洛姆:《占有还是存在》,李穆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年1月版,第33页。]弗洛姆说,“爱某个人并不只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它是一项决定,一种判断,一个允诺。如果爱只是一种情感,那么,永远彼此相爱的允诺便没有基础。”[ 埃·弗洛姆:《爱的艺术》,载于弗洛姆:《为自己的人》,孙依依译,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88年11月版,第274页。]斯科特·派克也进一步阐释道,“爱的愿望不等于爱的行动,真正的爱是行动,是基于灵魂的行动。” [ M·斯科特·派克:《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于海生译,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55页。]爱,不止于口头的表达,而是要付诸行动。白雪公主遇上白马王子,这样的邂逅只是爱的开端,仅仅解除了最初的障碍。巴迪欧说,“一种真正的爱,是一种持之一恒的胜利,不断地跨越空间、时间、世界的造成的障碍。”“因为爱首先是一种建构。爱的思想的秘密,就在于这种最终完成‘爱’所经历的绵延岁月。”[ 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邓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62页。]
傅玉洁从文艺作品中领略的“爱情”——“浪漫之爱”“激情之爱”,只是两人相爱的一个契机,相遇的喜悦和激情注定是短暂的,爱的持续性远比爱的激情重要得多。“永恒之爱”“持久之爱”,属于婚姻之爱,它需要两人在一起生活的“绵延岁月”里共同完成。激情一定会归于平静,但这并不意味着爱随之减弱,而是爱在不断地生长和升华。两个有差异的个体,如何面对不断变化的生活,让爱的情感历久弥坚、绵绵不绝呢?“只有一个词可以给出答案,那就是交流。” [ 莫提默·J.艾德勒:《大观念——如何思考西方思想的基本主题》,花城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118页。]通过持续的沟通与对话,身心交流,实现爱与爱的交融,延续并一直加深彼此的情感。任何一种爱,若中断交流、深化即已终止、死亡。可惜的是,“不论是涓生或是子君,其所谓的爱皆只不过是一时的‘任性’使然,也正是这任性使得两人在爱的世界里只顾沉溺于各自的角落,而疏于对对方的回应和关心。这样的爱注定没有未来。”[ 路文彬:《中西文学伦理之辩》,中国文化战略出版社有限公司2019年4月版,第84页。]傅玉洁与苏骏的爱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结婚十年,傅玉洁与苏骏的爱仍停留在对已往激情的回味里。面对丈夫为结婚纪念日特意制造的“小浪漫”,刚因遭众人议论而深感耻辱的她,已了无回应的心情。听到苏骏说四清运动开始,自己很快又将遭受磨难,并悲叹“真不如当时一死了之,如今,连自杀的勇气都也没有啦!”她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怒火中烧,反唇相讥,“不必用死来威胁我,要死,我们分开再死!”看到惊慌失措的丈夫,哭着哀求她,“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你再抛弃了我,我就完了!全完了!”然后,蓦地跪下。这一跪,竟然“把傅玉洁最后一点眷恋击碎了。”此时,她对他不只是失望、责怪和怨气,进而变为鄙视、嫌弃和厌恶。她认为,他已经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不值得她再为他牺牲和付出。她的“绝情”,其实就是“无爱”,或说自始至终都不懂何谓爱以及如何去爱。爱是一种创造性能力,是个体与他人、世界建立亲密关系的方式。爱是付出,是给予,不是单纯的欲望,自私的占有。“爱根本就是利他的,慷慨的,而欲望根本就是自私的和索取的。”[ 莫提默·J.艾德勒:《大观念——如何思考西方思想的基本主题》,花城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108页。]除了“给予”的特性之外,爱的基本要素还包括:责任、关怀、尊重和了解。[ 艾·弗洛姆:《自我的追寻》,孙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3月版,第94页。]在苏骏被打右派后,他成了被社会孤立的对象,他因极度恐惧而内心崩溃。这时,唯一能在心理上给他安慰和激励的,只有最亲近的妻子傅玉洁。他的“跪”,他的“哀求”,表明的正是这一点。而傅玉洁的反应,却恰恰不是一个爱人的回应。对他表现,她非但没有同情和怜悯,反倒是绝望和鄙视。爱是一种责任,“责任(responsibility)与反应(response)是属于同一根源。反应的意义就是‘回答’,负责就是随时准备反应。” [ 艾·弗洛姆:《自我的追寻》孙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3月版,第85页。]对于彼爱的召唤,此爱做出积极的回应。真爱,分享的不应只是沉醉音乐、文学,花前月下的欢娱,更应该是面临苦难时的并肩担当,最不应该的是大难来时先自飞。爱情使自己和对方变得更完美,只有在承当中才会显现出爱的高贵和尊严。只有无畏地接受艰难险阻,永不退缩,个体才会成为强者。成熟的个体不会在意他人的目光,而是注重自己的内心召唤。如果说傅玉洁的处境艰难,往远处望,那么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又经历了什么呢?她们从小养尊处优,未必能理解丈夫们的事业和追求,却宁肯舍弃贵族的头衔,毫不犹豫地追随至西伯利亚。[ 参阅摩罗:《巨人何以成为巨人》,《领导文萃》,1998年第4期;[俄]赫尔岑《往事与随想(上)》,项星耀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9月版 。]就近旁来说,十年动荡中,并不乏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夫妻,相扶走出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遗憾的是,傅玉洁不是她们之一。当政治厄运把苏骏吓成惊慌失措的弱者时,傅玉洁还在哀叹,“爱情在哪里?温存的拥抱和醉人的甜吻在哪里?坚定的等待和牺牲的自豪感在哪里?”她抱怨,爱情送给她的是无尽的“空虚、失望的岁月”。所幸,不久到来的红卫兵拯救了她。苏骏起草了离婚申请,签了字,她在上面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一如涓生在得知子君离去后,“心里有些轻松,舒展了”。爱本应是强大者对弱小者的施与,“爱所缺乏的是自私;它不会在为自己逐利寻欢时不考虑他人或他物的利益。爱更多的是给予而不是取得,即使取得,也仅只是作为给予的一种结果。”[《西方大观念》陈嘉映等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827页。]面对没有自我生存能力、怯弱的子君,涓生只想扇动翅子,寻自己的活路;傅玉洁则一心想摆脱丈夫,逃离由他带来的严峻现实。在身陷困境时,他们都不想以奉献、牺牲去激励并拯救曾经的恋人。在他们的“爱情”词典里,没有去爱,只有被爱;没有利他,只有利己。吊诡的是,他们的背弃都是假“爱情”的名义。
从爱的历程来看,爱情不过是初相遇,是偶尔的一瞥美景。“爱人在浪漫时期互相爱慕,视彼此为完美无瑕、无可指责,而结婚就是为了让这种爱慕在今后的年月中永恒持续下去”。[《西方大观念》,陈嘉映等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398页。] “爱情”本身不具有神祇的力量,只要膜拜她就能轻松获得幸福。人生是行进的,生活是变动的,个人的心智也在不停地发展变化。在经由爱情开启旅程之后,两个人必须齐心协力才能继续爱之征程,创建与最初的美妙感受相匹配的亲密关系。“爱是‘两’的体验,是‘两’的宣言和永恒。” [ 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邓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80页。]如前所述,爱要走过“绵延岁月”,从激情之爱到婚姻之爱,是一段不断更新、生成的历程,经过时光打磨,铸就爱的丰碑。岁月沉淀成历史,两人成长为心智成熟的男人和女人。
尽管浪漫之爱的激情与婚姻之爱的安宁,皆有其独特的价值。作为一种强烈的情感体验,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爱情具有偶然性,可遇而不可求。“激情之爱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概率并不是很高。” [ 李银河:《李银河说爱情》,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版,第60页。]好在从婚姻中诞生的那种“永恒之爱”,深沉、宁静,同样弥足珍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仍是大多数年青人的愿望,即使在离婚率高的美国。[一项对美国18—29岁年轻人开展的调查显示,86%的人期望获得持续一生的婚姻。(阿合夫·本泽夫:《爱情守护》,李菲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20年11月版,第5页。)]是故,两者都得到了艺术家的反复吟咏和歌颂。从人类历史上来看,婚姻先于爱情产生。“如果所有未经历爱情就同床共枕的人都是可鄙的,那么,人人都出自道德败坏的祖先。婚姻以爱情为基础,这样的时代和社会占少数。”[ C.S.路易斯:《四种爱》,汪咏梅译,华东师大出版社2007年12月版,第77页。]因而有幸的是,美满、持久的婚姻并不取决于是否由爱情进入,而是取决于是否酝酿出了真爱。假如傅玉洁不是误认为“爱”就是那种有所依赖、被爱、被呵护的感觉,当苏骏遭受不公平对待时,她能坚强地担负起爱的责任,对丈夫依旧体贴、关怀,不轻易离弃,坚决守护家庭;不在意马秀花们的眼光,无惧众人的窃窃私语,内心像外表一样坚定、高傲。结果虽也是艰辛地独力将女儿抚养成人,但藉由理性、爱及创造实现的人生,又怎么会感到空虚和疲惫呢?携手走过漫长黑夜,在黎明到来之时,一家团聚,共沐阳光,是否会升腾起更强烈的幸福感呢?比起以色相来交换所谓“有力的保护”“安宁的归宿”,这样无惧风浪的人生,难道不是更充实、也更踏实吗?试想,若有这样一位母亲的言传身教,女儿难道还学不会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吗?或者不用出走,亦无须又一次冲动地宣告。“我要走自己的路!!!”这是小说结尾,左英写给妈妈的信,“象电报一样简短而坚决”。就像当初年青的她,在这句话的语尾,不约而同地,她也用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对此,傅玉洁有些茫然,也不无担忧,“生活重新开始了,但愿她的命运是另一种样子”。
傅玉洁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从子君说出“我是我自己的”,到傅玉洁写下“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中国女性一次又一次地宣告,却仍然挣脱不了不能自主的命运。传统观念的力量是强悍的,掣肘无处不在,就像无形的枷锁,缠绕和困缚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只有先去清醒、理性地认知,然后才能坚定、果敢地去行动。自由肩负责任,爱必须有理性。背离了爱与自由,个人将无法自主选择和行动,从而收获人生的幸福。自由与爱同源,当人的内心不自由,无法建构自我,拥有健全的人格时,无论是对自己还是他人,都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一百年过去了,到了今天,独立自主的女性终于开始出现,她们选择自食其力,特立独行,不为结婚而结婚,“走自己的路”。就像萨提亚的诗里所写“我就是我”,“我拥有我自己,所以我能掌管我自己。/我就是我自己,而且我很好”。接续20世纪五四时代、八十年代自由思想的芬芳,真诚地观察和思考已出现在生活中的新女性,当代作家们理应创作出更多有个性的、不朽的时代女性形象,这很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