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孙冶方同志(1908──1983)逝世已十年了。我与他有着半个世纪的深厚友谊,更是十分怀念他!
冶方是我国经济学家中最有骨气的一位,他以毕生的精力致力于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的研究,他所走过的道路是很不平坦的,曾经受到多次打击。但是他坦然处之,毫不动摇自己的信念,这一点和他的学术成就一样,令我们肃然起敬。
冶方原名叫薛萼果,也出生在无锡玉祁镇,我比他长4岁,我们是同族兄弟,但是1932年在上海才初次相识。那时我们一起随陈翰笙同志在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工作。我们共同创办了《中国农村》月刊,宣传党的土地革命路线,研究农村经济,结成了深厚的友谊。孙冶方这个名字就是那个时候他写文章时使用的笔名。我们一起做经济研究工作,后来又先后去了新四军。
解放后,我们同在国家统计局工作,我是局长,他是副局长。这段时间是他理论成果最丰富的时期,他的几篇论价值和价值规律的名作,都是他在统计局这段时间内写成的。他早年在苏联留学,会俄文,在统计局负责与苏联专家联系。
后来他到苏联去访问,遇到苏联统计局的索波里批评苏联的价格严重背离价值,他很欣赏。回国后,他力主重视价值规律,认为商品价格必须符合价值,而不能违背价值。办法是由国家通过统计部门来计算价值,由物价部门制定价格,这样把计划和统计工作建立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后来他担任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所长,对发展我国经济科学、培养经济学人才有很大的建树,然而不断地受到不公正批判。批判他重视价值规律,重视利润,说他是搞物质刺激,是利润挂帅。这些在当时都被列为“资本主义思想”,因此他成了“经济领域中最大的修正主义者”。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都是“反动学术权威”,经常在批斗会上相遇,他是挨斗,我也是挨斗;有一次他对我说,“真奇怪,我是修正主义者还有道理,你怎么也是修正主义者”。其实,我们对价值规律是一样重视的,只是他旗帜更鲜明些。1968年4月,他被投入监牢,长达七年之久。在狱中恶劣的条件下,他仍然不畏强暴、坚持真理毫不动摇,抱着为坚持真理活下来的信念,在狱中继续写文章阐明自己的观点。“文革”后期,他无罪释放,出来时,他的几位朋友(应为经济研究所工宣队)去接他,见面第一句话,他说:我的观点没有改变!我不是改变了观点才被放出来的。从这件事足以见他的胸怀和精神。对他的这种精神,我十分钦佩!
1977年后,他曾任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顾问。后来我还请他担任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的顾问。他身患绝症,仍坚强不屈,以顽强的毅力同病魔搏斗。冶方一生勤勤恳恳从事经济理论研究,他的许多学术思想在我国是带有创造性的,值得我们学习;他坚持真理,刚正不阿,不念私利的精神更值得我们学习。
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仍在怀念冶方,重温孙冶方经济思想。我认为,他对社会主义经济理论有不可磨灭的贡献。主要有两条:第一是论价值规律。冶方对社会主义经济中价值规律仍然要起重要作用的论述,是他对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的一大贡献。他说过,“千规律,万规律,价值规律第一条”。作为市场经济的基本规律,价值规律在今天已经成了经济学的第一规律了,但早在50年代,重视价值规律却被某些人认为是异端邪说。我们从苏联学来在产品经济基础上的高度集中的计划管理体制,几乎所有的产品都按计划生产,按计划分配,按照计划价格互相交换。那时虽然也承认还有商品,但仅仅保持着商品的外壳;也承认有价值规律,但仅仅在私营经济成份中发挥作用。当时,我虽然强调利用价值规律的重要性,但又提出了在国家计划指导下价值规律的作用已受到严重限制。1959年,冶方发表了他的名篇《论价值》,指出价值规律是客观规律,是客观规律就不能加以限制,批评我所说的价值规律的作用受到限制的观点。他对价值规律的作用提得比我和其他经济学家都要高,都更有原则性,远远地走在我们的前面。
第二是论利润。用最少的劳动消耗来取得最好的经济效果(也就是利润),这是贯穿政治经济学的一条红线。这也是冶方的一句名言。在现在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在实行产品经济的当时,显然大逆不道。在这一点上,冶方具有很高的见识和极大的学术勇气。把重视利润比作“牵牛鼻子”,把编制各种生产计划、分配计划等等比作“抬牛腿”,他非常形象地说明:只有牵住利润这一“牛鼻子”才能使牛走起来,才能理顺各种经济关系。
以上两条,可以说是冶方经济思想的核心,也正是如此,他被扣上“物质刺激,利润挂帅”的帽子,受了十多年的冤苦。实际上,冶方比我们更早地认识到传统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端,指出了改革的基本方向。
冶方精通马列著作,忠于马克思主义,与此同时,他也受到苏联经济学影响,认为社会主义区别于资本主义就是计划代替市场。这样冶方所讲的价值规律,有时就被局限在产品经济框架之下,试图根据劳动消耗来确定产品的价格,不受市场供求情况的影响。这实际上是无法做到的。因为价值无法计算,劳动消耗非常复杂,产品也种类繁多,加上地区差价、质量差价、季节差价等,千差万别,即使用最现代化的计算工具也无法准确地计算价值,因此也就无法正确地定价格。实践证明,由国家来制定计划价格,而不由市场供求规律来决定价格,结果所有社会主义国家的价格体系都遭到严重扭曲,即使名义上是“自觉运用价值规律”,实际上也是抛弃价值规律,难免受到客观规律的惩罚。唯一办法是根据市场供求来确定价格,让价值规律在市场上自发调节。
50年代,我们照搬苏联模式,计划生产,计划分配,按计划价格进行交换,抑制了价值规律所能发挥的作用,使生产的发展停滞成为短缺经济。这样就很容易产生产品价格不受供求规律影响这样的观念。我们和冶方一样,都受到历史条件的局限。我说这些,无非是说明,任何一个经济学家都不能完全超越时代的局限,冶方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就在于:他的观点总是随着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地深化。
冶方在晚年仍然孜孜不倦地调查研究,著书立说。他也已觉察到自己理论体系中价值规律与产品经济之间的矛盾,不突破这一点,就无法继续写下去。但他身患绝症,已没有时间和精力了。如果天假以年,他能多活十年,随着我国经济体制改革逐步深化,他的研究不断深化,他肯定会仍然站在时代的前列,孙冶方经济思想也会更加光辉的。
在他长期患病期间,我曾多次去探望,见面时他很少谈自己的病情,总是滔滔不绝地谈学术思想问题,这种顽强的精神,使探望的人包括医生、护士都十分钦佩。
现在我也有病在身,但我仍然要向冶方学习,希望今后经济学界的同仁也向冶方学习。在重温他的学术思想的同时,学习他严谨的治学态度,学习他不唯上,不唯书,坚持真理的精神。那样的话,社会主义经济学一定会不断进步,不断发展,冶方地下有知,也就安心了。
我深深怀念我的老朋友孙冶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