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时的音乐老师皮扩然先生已去世多年,然而在我的心中,他仍然活在这个世上,像父亲一样慈爱地微笑,目光炯炯有神,温文尔雅,轻声细语地讲话。当他站立合唱队前列指挥,随着他平稳而有节奏的手势,明快或舒缓的旋律,像流水一样从他的指挥棒下流淌。但只要他一扬起双手,卷起的便是滚滚的长江、咆哮的黄河!这是皮扩然老师永存我脑海中的印象,也是很多受教于他的学生永难忘怀的记忆。
他的教诲伴随我走出校门,走向山区。我初中毕业下放农村,劳动几年后任民办教师,能走上讲台教唱歌课,就得益于他的音乐课。记得他每次给我们上课,在教唱新歌之前,都要先讲乐理知识,然后用教鞭点着黑板上那像楼梯一样的音阶,一个音接一个音教唱:
“1-2-3-4-5-6-7-1……”真好听啊,也真难唱上去!若干年后,在山区中学,这场景重演,我学着老师的样,用教鞭指着黑板上的音阶,带着山里娃铿锵高唱:“1-2-3-4-5-6-7-1……”,未唱曲调,那像山路一样曲折向上、催人奋进的音阶,已让教室里群情激奋,笑脸绽放。
皮老师还是平江一中文工团的指挥兼导演,我和几位同学被他挑选参加了文工团。在他的导演下,我参加过获奖节目表演唱《养猪模范李月娥》的演出。在他的指挥下,唱过齐唱、轮唱、重唱;唱过《黄河大合唱》、音乐史诗《东方红》……那雄浑悲壮、九曲回旋的旋律,那如山似海卷起的气势,磅礴了我们少年的心胸,陶冶了我们童稚的性格,让刚步入青春华年的我们,有幸感受到音乐的魅力,沐浴文化的多彩。
皮老师不仅从事音乐教学工作,还潜心歌曲创作,是一位既能作词还能作曲、发表了不少作品的歌词作者和作曲家。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女生到他的房间请教完排练节目的事,有位女生忽然说:“皮老师,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得到他的首肯后 ,她问道:“在您一生中,最高兴的事是什么啊?”皮老师沉吟片刻,眼含微笑说:“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啊,是有一天经过长沙一条街时,忽然听到从街旁的一栋楼房里传出歌声!——是我写的歌曲!我赶忙找到传出歌声的楼房,推门一看,屋里有好些穿工作服的人正在排练呢!”他呵呵地笑了,我们也乐了,房间里荡漾着笑声。我们分享老师的快乐,但更被深深地感动了。是啊,我和你虽然相隔甚远,或者还根本不认识,但我的歌能陪伴你,能拨动你的心弦,这还不能说是人生幸事吗?时至今日,他微笑着快乐的神情,亲切诚挚的话语,犹在目前。他让我们领悟到老师的人生追求和创造奉献精神,在我们年少的心中,高高竖立起人生标杆。
皮老师除教我们音乐外,还兼教我们的语文。他对语文基础知识教学和文学鉴赏的重视,有助于他的音乐教学,让学生能更深入理解音乐作品;而他的音乐课对学生乐感的培养,又促进了语文课的教学。他将两门课得心应手地结合起来,使之相辅相成,让我们真切感受到语言和音乐之美,获益终生。
记得有一次,他发现我们女生喜欢诗歌,他好高兴啊!特意从刊物上找来一首很长的诗,题目好像是《毛主席来到我们兵舰》,在上课时朗读给我们听,在他绘声绘色的朗读里,我们听到了军乐队的鼓点,看到了蓝蓝的大海,感受到了水兵比天空更广阔的心胸。我们陶醉在诗歌美的快乐之中,感受到有如音乐一样令人心旷神怡的文学之美。
他为校文工团创作过好几首平江山歌,从作词、作曲到导演,他一师多能。节目参加了县里的汇演,那从县文化宫飘出来的悠扬山歌:“对门田里个好姑娘哎,扶犁掌耙忙又忙……”那质朴的歌词,高亢的调子,如同高山飞瀑,蓝天云翔,让小城沉浸、笼罩在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民歌美中。
多年以后,从知青通过高考成为师专毕业班学生的我,有幸回到母校一中成为他指导的实习生。当我向他请教时,他对我说:“我相信你,你觉得应该怎样教,就怎样教。”并全盘放手让我接管他所任教的班的工作:从班主任到教课任务。他以信任和“不教之教”来鼓励我大胆工作,启发我在教学上要自主,要创新,令我既感动又深感责任重大,须全力以赴才能不负老师重托和厚望。教学之余,师生闲聊,有次他很慎重地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原来是学农的呢!”他微笑中透露出一种执着和坚定,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皮老师会有一股让人不得不追随的艺术魄力!因为,“热爱”不仅是最好的老师,更是吹拂人心、引领人心向善向美的春风。我也终于明白,他的创作,他的美育教育,为什么充满泥土的芬芳?他学农的经历,给了他灵感的原野,他走的是一条音乐教学与民间艺术相结合的美育之路。
他还负责全校的文艺汇演工作。那每学期各班排演节目的琴声、鼓点 ,茶树林里飘出的歌声,校园里的紧张、活泼 ,至今难忘。记得他为我班参加大合唱会演挑选了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并指定由我来指挥。高中部的学姐凌玲玲将她的一件非常漂亮的带花边的白衬衣借给我作演出服。演出时,班上的美如、马青、高玲、弋平、钟德、何根,还有早已追随皮老师远去的曙光、先有、四亚、礼莉等多位男女高音“台柱子”,引领全班齐声高唱,时声震礼堂、豪气干云,我班一鸣惊人!
皮老师还为我班女生演出作词、作曲,创作了表演唱《我们的俱乐部》:“我们那个俱乐部哎,办得真正好,各位同志请听我来唱一唱……”歌曲中通俗的语言、欢快的节奏、优美的旋律,把他的理想:让人们生活在美与友爱中,艺术地表现出来。
可惜不久,“文革”开始,不仅老师的“理想”不能实现,他的独子作为知青在插队时,也染病离他而去,师母悲伤过度病倒在床。老师心头的悲痛和压力,难以言传。听外语学院的鸽音老师说,她也是皮老师的学生,她告诉我:“皮老师在失去爱子之后,当了我们这个全校有名的乱班的班主任,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整治了我们班以打架出名的‘八大金刚’。后来‘八大金刚’在他的教育下,都变好了,有的还考上了大学,他们和他们的父母,对皮老师非常感激。”我真难以想象,面对“文革”后学生“读书无用”的后遗症,温和微笑着的皮老师,是怎样严峻地举起而又把握好他曾点过音阶的教鞭的?他的“恨铁不成钢”的心痛,他的振兴教育的责任,早已超越了巨大的晚年失子之痛。
近代著名美学家王国维先生曾将中华民族与西方一些民族进行过比较,他认为要提高中华民族的素质,中国必须有像西方那样献身于美育、致力于宣传美育的理论家和实践家。我想,皮老师就是这样一位受人尊敬的美育教育实践家。他虽然离我们远去,但我觉得,他的生命延续在至今回旋在学生耳旁的每一句敦敦教导的话语中,延续在那难忘的音乐之声中。
几十年过去,他教过的歌曲我还时常哼唱。前几年,我为他原来创作的曲子记谱、重新填词,编成两首歌曲,一首获省振兴乡村创作歌曲奖,一首成为华容县华一村自助互助养老协会的会歌。而文前所提到的他的另一个学生——外语学院的鸽音老师,也一直保持着对音乐的热爱。退休后她自学钢琴,前几天我在她的朋友圈里,还欣赏了她弹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童年的回忆》,琴音似水,声情并茂,在悠扬的琴声中,我似乎看到敬爱的皮老师的身影,他的微笑,如特写镜头一样闪现我眼前……
我想,要是能收集整理他的音乐教育、教学经验和音乐作品,出版《皮扩然美育教育实践和音乐创作》专集,为更多的从事教育的教师提供借鉴,那就好了!我仿佛看到,像父亲一样慈爱地微笑、温文尔雅、德高艺高的皮扩然老师,欣慰含笑天国。
作者介绍∶朱平珍,女,湖南理工学院中文学院退休教授,从事高校教学工作25年,研究方向为文艺学。出版《文艺与教育的交响》,与人合著《古代小说艺术探奥》《教育文艺作品赏析》《新世纪文论》《谭谈评传》《新编文学理论教程》《马克思主义文论教程》等著作和教材。在《光明日报》《文艺报》《北京大学学报》《中山大学学报》《作品与争鸣》《理论与创作》《云梦学刊》等报刊上发表论文近百篇,有多篇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文艺理论》转载,并被《北京大学学报》《光明日报》《新华文摘》《高校文科学术文摘》等报刊摘要。所主持的 “‘教育文艺’课程的创设和建构”和参与的“高师三年制专科中文教育专业课程设置及核心课程教学内容体系构建”、“‘当代学术史’课程的创设与建构”、“创设‘文艺热点问题’课程,实现教学与科研的良性互动”等四项教研教改项目先后获湖南省教学成果奖;参与的“当代学术史”课程被评为湖南省精品课程;作为核心成员参与的“文艺学教学团队”被批准为“湖南省普通高校省级教学团队”;获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三等奖,湖南省普通高校教学奉献奖;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银奖,湖南省高校报刊副刊文章一等奖,岳阳市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岳阳市文学艺术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