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半个世纪以来,语言学界一般认为/A里AB/是汉语形容词的一种构形变化,表达语法意义。实际上,/A里AB/</A里八B/</A七八B/,“里”只是“七八”的变异形式的残余,属于构词语素;A在第三音节出现,不是为了同第一音节构成重叠式,而是为了使这一格式的语义的主要负荷者/AB/作为一个相连的整体在格式中出现,以克服/A七八B/与/A里八B/格式的内部矛盾造成的在形义两方面的不稳定性。
关键词:/A里AB/;构形重叠;构词语素
形容词的重叠式,吕叔湘30年前说过它们“是构词的产物,不是形态变化的产物”①,而现在一般高校教材却都看做是形态变化,并把/A里AB/列为模式之一。但是,/A里AB/同一般重叠式颇有不同,人们的具体分析也有分歧,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
一、简要的回顾
(一)王力在论述语法的“特殊形式”时曾提出“赘语法说”来解释/A里AB/,“赘语法是绘景部分里头有一两个字是多余的,以致这种成语成为费解的。这种赘语法,无非要凑足四个字,使语意更有力量而已。”所举的例子有“糊里糊涂”和“乱七八糟”,并说:“‘糊涂’是正意,‘糊里’是赘语”,“‘乱’是正意,‘七八’和‘糟’都是赘语”②。
(二)陆志韦把/A里AB/列为汉语构词法的重叠格之一式,可称为“构词重叠说”。但他看法有点游移。他一方面说这种格式是“把一个××的前一字重复一下,中间插入一个/1-/音节,元音不稳定”,另方面又说:“这是特殊的格式,既是重叠,又像是两段并列的。”③
(三)多数人把/A里AB/视为构形重叠,但说法各有不同。
1.赵元任是在讲汉语的“形态类型”时谈到/A里AB/的,他把这种格式列为“生动重叠式”的模式之一,并提出“里”是中缀的观点④。
2.张寿康认为/A里AB/是重叠后的变音式,说:“一部分汉语形容词重叠后还可以用变音的形式表示语法意义。如‘糊糊涂涂’,变成‘糊里糊涂’,‘懵懵懂懂’变成‘懵里懵懂’。”⑤
3.邢公畹认为/A里AB/是重叠的“憎恶态”;利用一个中词附或者利用两个中词附造成一种形式(后者已经不能称为重叠式):
糊里糊涂糊啦巴涂
“这个重叠式表示讨厌……我们管它叫‘憎恶态’……‘憎恶态’是跟‘强化态’并列的两种态……譬如糊糊涂涂是‘很糊涂’的意思,糊里糊涂是‘糊涂得可厌’的意思。”⑥。
4.任学良提出嵌音重叠说:“‘糊里糊涂’‘马里马虎’是嵌音重叠的形态变化,不属于构词(至少不仅仅是构词)的问题。”“构词和构形的区别在于是不是重叠变化。‘糊涂’重叠变成‘糊里糊涂’;‘糊里八涂’却没有重叠……是构词。”这个意见同邢公畹的观点有继承关系⑦。
5.刘叔新则说:“‘里’首先是出于衬音的要求而嵌入的……”,可称为重叠衬音说。他认为“里”既是A重叠的标志,又是B重叠的代替物⑧。
6.朱德熙、刘月华等把/A里AB/叫做“不完全重叠”,也属之构形的范畴⑨。
以上是迄今为止/A里AB/格式研究的一些主要观点。赘语法说影响不大,构词重叠说也把/AABB/式包括在内,同构形重叠说并无根本差异。构形重叠是占压倒优势的观点。这就是说,一般都认为/A里AB/是形容词的语法变化。
二、几个主要问题
(一)如何认识“里”?
1.“里”有没有来源?
张寿康的重叠变音说认为/A里AB/来源于/AABB/的变音。这个论断没有多大的说服力,因为它没有说明“里”究竟是由什么音,按什么方式变来的。但这一观点预设了/A里AB/和“里”都有个来源。这一思想值得重视。新词的产生都得利用原有的语言材料,一个历史并不久远的格式,怎能没有自已的来源?其他说法似乎认为“里”是凭空产生的,催生它的条件是汉语的四字式节律。这类说法如果要站住脚,至少还得进一步说明:(1)汉语中不能有/AAB/式重叠;(2)当节律要求/AAB/式增加一个音节时,何以刚巧选中了“里”?
2.“里”的性质怎样?
相当多的人认为“里”是中缀,刘叔新却说“不能把这个‘里 '看做中缀”。还有说它是嵌音或衬音的。说法各异,界说也不很明确。实际上,这个问题含有两个层次:(1)“里”算不算语素,有没有自已固有的音义?(2)如果是语素,究竟是构形语素还是构词语素?如果不是语素,又怎样去解释这种现象?
(二)“里”和重叠是什么关系?
/A里AB/的语意和色彩,比之/AB/确有增强。这种增强作用是源于A的重叠,还是源于“里”?事实上,重叠和“里”并非共生现象,/AABB/没有“里”;/AAB/式虽不多见,但陆志韦、赵元任却都把它列为重叠的格式之一,也举了崩崩脆、希希罕儿、粉粉儿碎等例子,其中也没有“里”。既然如此,“里”就未必是/AAB/式重叠在节律的要求之下产生的。甚至可以设想:“里”的出现在前,A'(指第三音节,下同)的重现在后,即“里”的出现并不以A的重叠为前提。如果这样,增强/AB/的语意和色彩的功能如果归之于“里”,就不能再归之于A的重叠,反之亦然。
(三)如何分析/A里AB/的结构?
按照二分法,第一层切出的/A里AB/的直接成分,大约有五种可能:
(1)A里,A'B;
(2)AB,里A'; (3)A里A',B; (4)AA'B,里;
(5)A,里A'B及其他。
(1)是王力的分析,(2)是刘叔新的分析,陆志韦游移于(1)和(2)之间,(3)(4)是重叠说可能选择的分析。(5)没有道理,大概谁也不会赞成。但是,(1)的/A里/,(2) 的/里A'/,(3)的/A里A'/都不成结构,(4)的/AA'B/对/A里AB/的实有成分来说也是不成结构的,如不能说“ 罗罗嗦”“马马虎”之类,因此所有分析都不合切原则⑩。
(四)憎厌的感情色彩从何而来?
邢公畹、任学良的研究中有所比较,这给我们很大的启发。但邢先生的“憎恶态”说举了两个例子,其中一个“糊啦巴涂”不属于重叠式。既如此,“糊啦巴涂”的憎厌色彩也就不可能来自重叠。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糊里糊涂”的憎厌色彩果真来自重叠吗?对这两个词来说,相同的憎厌色彩理应来自相同的语言形式,邢说里面有着明显的自相矛盾之处。
三、/A里AB/格式探源
(一)一个比较:/A里AB/和/A里八B/。
个别的/A里AB/式词语存在着一种同义形式/A里八B/,如;
糊里糊涂:糊里八涂(或作糊鲁巴涂)
乌里乌涂(污里污涂):乌里巴涂
罗哩罗嗦:罗里八嗦
古里古怪:古里八怪
在意义和功能方面,每一横行的左右两形是完全相同的,使用中可以随时互相替换而不带来任何语义变化;在形式方面,左边的A'对应右边的“八",其余三个音节也相同(第二音节有几个自由变体)。可见左右两个词形属于同一个词的语词变体(allolog),是非区别性的。
需要弄明白的问题是:第三音节为什么会发生变异?是A'变为“八”,还是“八”变为A'?在语词的变异中,词形的非区别性改变有的来自发音机理,如同化异化;有的来自避同音机制,如鸟由diǎo变niǎo。然而A'的读音各色各样,“八”的读音却是确定的,它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规律性联系,一般变音理论无法解释这种现象。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得把它放到更高的层面去。
在词汇层面,人们的交际活动要求语词保持音义的明确与稳定。因此,如果两个同义形式存在着源流关系,则一般说来,原式的形义相对含混易变些,变式的形义相对明晰稳定些。有足够的材料可以证明,/A里AB/的稳定性明显超过/A里八B/。
关于/A里AB/,陆志韦已指出其第二音节不稳定,其他三个音节是稳定的。而/A里八B/的第二、三、四音节都存在不稳定现象,请看实例:
虎拉巴叽虎二呱叽虎儿八鸡
正理八经正儿八经正儿巴经
熬拉巴糟躁儿已火合儿巴总
丑陋疤怪恶拉扒心脏了咕唧
第二音节除了/1-/音节,还有/-r/音节;第三音节有ba,有gu;第四音节也有可能发生了个别的变化:正经、熬糟、丑怪、恶心、合总、躁火都成词,其余的/AB/却不成词,我们估计,这些不成词的/AB/中的B很可能是音变记音字。
这样,我们就得到一个初步的结论,/A里八B/是原式,/A里AB/是变式,即是“八”被A'所取代,而不是相反。
/A里八B/的形式之所以不稳定,可能是格式信息的主要负荷者/AB被“里八”隔开了的缘故。因此,要克服/A里八B/的不稳定性,就需要让A和B在格式中重新相连。达到这一目标有两种可能的方式:以A'代“八”形成/A里A'B/,或以B'代“里”形成/AB'八B/。而与/A里AB/完全等义的、/AB八B/、是确实存在的,湘南和桂北话中就有:
墨黑八黑清苦八苦冰冷八冷
焦干八干滚烫八烫钉重八重
这样看来,/A里AB/和/AB八B/是由/A里八B/演变而来的,理论和事实都支持这一论断。
(二)一个发现:“里八”源于“七八”。
在/A里八B/中,由于/AB/是一个双音的语素或语素组合,它作为格式的一个结构成分是没有疑问的;但是,“里八”作为另一个结构成分却需要解释。
根据“里八”的语音形式,联系到“零七八碎”“污七八糟”“乌七八黑”等四字式,我们想到“里八”可能是“七八”的变异。而这一点也是可以证明的。
首先,从音理上说,从“七”到“里”的音变是完全合乎规律的:(1)qi→ji,轻读使声母失去送气成分,正如BP机很多人说成了BB机一样;(2)ji→Ii,轻读使塞擦音变成了流音,也是汉语中常见的现象,如叽叽咕咕变成叽哩咕噜,劈劈啪啪变成劈哩啪啦。
其次,从实例看。“零七八碎”又作“零打把碎”,其中的“打”由“里”变来,声母受“零”的异化,而韵母受“八”的同化。湖南邵阳话中古七八怪、古唧八怪、古里八怪三种说法并存,“七、唧、里”是同一语素的自由变体。文献有丑陋疤怪,也有丑支八怪,“支”同“唧”一样,也由“七”失去送气成分而来。湘南、桂北人说罗里八嗦,而广西驻军中则常听到罗七八嗦。此外,胡儿八杈又作胡子叭楂或胡子八杈,如此语由前后两段构成,则后段不成义。我们怀疑第二音节本是轻读的“七”,“七八”和“胡茬”是此语的两个结构成分。“子”字大概是书写者有意为之的结果;他只顾及了前两个音节组合的理据。
(三)结论
1./A里AB/不是构形重叠。
从以上论述,我们得到格式演变的轨迹是:/A七八B/→/A里八B/→ 这是一种包络式格式,/AB/包络“七八”或“里八”。在格式中,形式和意义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包络成分被分隔成A和B两个部分,首尾难以联系,节律特征又把四音节分成前后两段,使“七”属前,“八”属后,被包络成分又被割裂。这样,格式的两个双音节成分就都被肢解了,因而严重地影响到四字格的理据和稳定性,正是这种深刻的矛盾推动了格式的变异。
/A里八B/式并没有解决/A七八B/式的内部矛盾,甚至使内部矛盾变得更加突出。“七”已变“里”,语义变模糊了,它在语音上属前,语义上似乎既不便属前,也不便属后。“八”失去了“七”的依托,语义也变模糊了,以致说写者不明其义,作“巴、吧、叭、疤、扒、八”诸形的都有;最后,部分B或由于音变,或由于远离A,含义也模糊起来……为了克服这些矛盾,釜底抽薪之法是让/AB/作为一个不被分隔的整体在格式中出现。
可见,A'在第三音节出现,并不是为了同A构成重叠式以表达什么语法意义,而是为了同后边的B相连组合,以克服包络式结构存在的内部矛盾,使格式的形义获得必要的稳定性。这完全是词语内部形式和意义的矛盾促成的语词形式的调整,与构形变化无关。/A里AB/因此也就不是什么构形重叠了。
/A里A'B/的结构分析似可作:
A里A'B=AB+里+A'(B)
它有三个直接成分,其中/AB/和“里”是基本成分,/A'(B)/是强化/AB/的形式使之易于辨认的成分。
2.“里”是一个构词语素。
据以上分析可知:“里”既不是什么衬音、嵌音,也不是什么重叠的标志或代替物,而是“七八”这个构词成分经过轻读和格式的形式调整的磨损后,剩下的残余形式,是一个地道的构词语素,即:里<里八<七八。
作为构词成分的“七八”决不是“构形词缀”。它在构词活动中可分可合,分用时构成/七A八B/和/A七B八/,合用时构成/A七八B/。无论分用或合用,“七八”都不是格式的语法标志,而是给格式提供自已的词汇意义:由表示数目引伸为“多而杂乱”,或者进一步引伸为“程度的加深”。“里”虽然在形式上只是“七八”的残余,在功能上却与“七八”一脉相承。糊里糊涂的“里”,在功能上与糊里八涂的“里八”(“七八”的变异形式)并没有两样。可见“里”才是/A里AB/中增强/AB/语意和色彩作用的来源。由于“里”继承了“七八”的“多而杂乱”义,具有否定性感情成分,因此,进入/A里AB/格式的双音词一般也具有否定的意义内容,这是语言单位在语义上的选择限制的表现。正因为如此,/A里AB/格式的憎厌色彩就既来于/AB/本身,也来源于“里”对这种色彩的加强作用。这样,我们对于糊里糊涂和糊里八涂的憎厌色彩的来源,就能作出统一的解释。
四、余论
(一)/A啦吧唧/的理据。
/A啦吧唧/式的词语不少,前边举了一些,下边再举几个:
土拉巴吉倔尔巴唧滑拉巴叽
水里咕唧蔫里咕唧酸啦吧唧
这类词的结构,有人认为后三个音节是一个词缀(11),这种分析恐怕不妥。它们的中间两音节,虽然有许多写法,总之是“里八”的或近或远的音变所造成。据此,/A啦吧唧/应是/A里八B/的一个小类,其特点是B是一个轻读的/ji/。考虑到/A·ji/应能成词,它的本字大概是"气"。这些词中有一些还有/A里AB/的同义对应式:
傻拉吧唧虎儿八鸡土拉巴吉酸拉吧唧
傻里傻气虎里虎气土里土气酸里酸气
有些/A气/普通话不说,估计是某种方言说法;B一般不易发生音变,但/A气/的“气”属轻声字,发生音变不难理解。
(二)与“里”同义的“八”“不”。
在/A里AB/和/AB八B/两个平行格式中,“里”和“八”同源同义。普通话中很少见到/AB八B/,但却存在着与“里”同义的“八”“不”。“丑八怪”是由“丑陋疤怪”吞掉第二音节变来的;“酸不唧”“苦不唧”也是由“酸拉吧唧”“苦儿吧唧”吞掉第二音节变来的。“不”是“八”的轻读记音字,“八”“不”是同一语素的不同变体。
(三)格式的演化和词形的稳定性。
我们说/A里AB/</A里八B/</A七八B/,说的是格式的来龙去脉,并不是说这格式的每个词语都得经历相同的演化过程。格式的演化是个不断前进的过程,直到找到恰当的稳定形式为止;而对具体词语来说,语言的交际功能却要求它们保持形式的稳定。格式的演化使得一部分词有两种甚至三种形式,但是,只具有格式演化过程中某一形式的词语应该是多数。因此,乱七八糟、合儿巴总、小里小气、甜不唧等,似乎都只有一种形式,也就并不奇怪了。由于/A里AB/是一种稳定形式,只有这一形式的词语当然更多些。
季永兴同志对本文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在此谨致谢忱。
本文于1994年4月20日收到。
注释:
①吕叔湘:《汉语语法论文集》,商务印书馆1984版,第325页。
②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商务印书馆1985版,第302页。
③《陆志韦语言学著作集》(三),中华书局1990版,第441、447页。
④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商务印书馆1979版,第109、133页。
⑤张寿康:《构词法和构形法》,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版,第67页。
⑥邢公畹:《现代汉语的构形法和构词法》,《南开学报》1956年第2期。
⑦任学良:《汉语造词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版,第104页。
⑧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商务印书馆1990版,第87页。
⑨朱德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商务印书馆1980版,第36页。
⑩吴竟存、侯学超:《现代汉语句法分析》,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57页。
(11)于永玉等:《现代汉语造词词典》,延边大学出版社199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