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Mo”,这是一句流行语,更是一个热点文化现象。在社交网络密布全球的当下,一只曾经备受冷落的粉色小恐龙Momo头像,忽然之间成了社交新宠,被越来越多网民用于呈现个人虚拟ID形象。对于观者,Momo并不隐蔽,它们在豆瓣、小红书、知乎等社交媒体平台上随处可见、言语行为活跃。但Momo又很难辨识,人们能够感受到它或独立或成群结队的模样,却对它们究竟是谁、是怎样的存在毫无线索。Momo带动了一股新的匿名潮流。事实上,匿名本是网络传播基本属性之一。但在微信、群组所打造的熟人、半熟人社交方式已成为人们日常交往的主导方式之后,为何Momo所代表的匿名社交又兜兜转转,让网民特别是年轻一代对它重燃热情、爆发出强烈的使用动力?深入探究其原因,对于拓展社交媒体功能认识、把脉青年心理需求、深化网络文化理解都具重要意义。
从技术跟从到自主性选择
Momo使用源于微信推出的授权登录设计,当用户使用微信个人账号登录豆瓣、小红书、知乎等社交平台时,系统会要求人们在个人头像和自动生成的随机昵称头像Momo之间做出选择。随着网络经济的普遍推广,这种授权方式被应用于商城购物注册、交通付费登录等更为广泛的商务场景。Momo作为一种新的身份表现形式,体现的是互联网传播中的匿名功能。
回溯互联网传播发展史,匿名形式的应用变化,经历了Web1.0-Web2.0-Web3.0的进程。1993年,《纽约客》杂志随漫画推出了这样一句话:“在网络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成为Web1.0时期人们描述网络匿名性特征的名言。随着21世纪初,“以真实性作为原则之一的Web2.0的出现,对互联网的匿名性认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撼动”①,人们重新思考虚拟世界与现实社会的连接,匿名功能在行为中消解,在认知中动摇。以博客、社会书签和SNS网站为代表的Web2.0各种应用模式,引导用户在相对稳定的空间创作和搜集相对固定的内容,或与相对稳定的他人建立相对稳定的关系,进而借助互联网累积社会资本、与现实生活对接,这有力推动了网络实名制的发展。实名制和稳定网名成为这一阶段的常态化应用,两者都意味着可见的责任,也成为建立网络信任的基础,并被开发出不菲的商业价值。
但以用户为中心的传播科技发展刷新了实践。进入Web3.0阶段,匿名功能重新获得用户赏识,Momo的兴起正是其表象之一。不过,这与其说是一种Web使用兴趣的复归,不如说体现了用户观念意识的进化。本文将这种趋势称之为“再度匿名”。它与用户在Web1.0阶段主要跟从于平台牵引的被动行为不同,同时也区别于Web2.0时代微博的匿名转发、微信分组三天可见等推荐性应用。再度匿名表现为一种理性认知基础上的用户自主性选择,带动起普遍参与的行动,推动了近年来匿名社交软件的流行。
在商业领域,再度匿名热展露出新的实用价值,流量前景看好,滋生了陌生人社交这一千亿元级别的市场。从用户应用的角度看,再度匿名使网络互动更集中于社交场景而非个人信息,为数众多的网络用户通过匿名模糊了身份、社区,模糊了个体与群体的辨识度,自主性选择进一步激活了多元表达与行为的自由度,互联网“去中心化”势头更加强劲,交往中的深层动机与真实心理更易显露,其所蕴藏的新的不确定性因素也随之增加。
隐身后表达真实自我
再度匿名成为一种新的隐身方式,但隐身并不意味着个体的消失,相反,它代表了一种新的自我呈现。自我呈现包括个体刻意的表演,也包括不经意的流露。前者多借助于言语展现,后者则会通过举止、表情、态度、姿势等非语言符号传达出来。多元符号要素为他人建立表演者印象提供了线索和依据。但假设存在这样一种社交情境,在互动之中,可以将非语言符号要素全部隐去,那么对于表演者来讲,无异于穿上了隐身衣,虽然他还在呈现自我,别人却失去了判断真伪及其技巧的参照系,这无异于帮助个体提高了控制自我呈现的权重,从而增加了呈现者的松弛感,而此种感受正是Momo们在互联网匿名社交媒体环境下的体验。可以说,Momo既是一个表明存在的真实符号,又是一种形同不在的身份标识。
在真实性方面,身份的消解与自我呈现共在。Momo抹去了形象的真实,却还原了心理的真实。这一真实性悖论之中,“自我”的展现及其影响力的发生,都是日常交往中所无法想象的。虽然,后台ID依然可以追溯,但除非传播者自愿公布,一般人对于后台“自我”的知不知道或知悉多少都止步于平台限定与后台“自我”给出的权限规定。且对于大多Momo来讲,后台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象征个体参与的空间,其对于自我内涵的解释力远不及“前台”的展演和述说,“前台”才是放飞内心的真实场域。
这是个不小的转变,意味着一种新的身份表演策略形成。对于日常“自我”呈现具有突破性意义:第一,自我呈现转变为“真我”呈现的管理过程。个体不再专注于建立他人的良好印象,而注重安心、准确地表达最真实自我。不必担心语境坍塌和情景崩溃。第二,扩大了自我呈现的他人面向。在互联网形塑生活的当代,算法操控,使人们常常不由自主地“沉浸”或“自闭”在“信息茧房”之中②,受到技术、平台权力的监视与规训。通过“通讯录推荐”“可能认识的人”“附近的人”等方式,算法会不断地把用户习惯、喜好等特征精准无误地推送到熟人手中,干扰甚至破坏个体预期的社交表现。而Momo帮助人们通过隐身方式规避算法推荐机制,进而有效摆脱圈层或熟人控制。第三,提升浅层次弱关系的文化价值。自由、放松的匿名社交,为人们营造出彼此区隔却又相互敞开的世界,形塑了一种既隔离又连结的浅层次社交,无论是表达者还是应答者,都可在喧嚣的网络空间中免去他人审视的烦恼,从容地避开或放下性别、职业、身份等外在因素,聚焦于问题本身,自在地寻找并推进同好者的信息交流与探讨。
可以说,蕴藏于再度匿名中的新的社交策略,深化了自我呈现的意义:使个体不再囿于为赢得好感而建立和维系公众形象,甚至这些已变得不再重要,它帮助人们获得了自我更需要或更看重的东西:尊重内心,调节状态,获得资源,发展共识。
摆脱“社恐”焦虑
在社交生活中,“尴尬”之感往往出现在确信或怀疑自己正在偏离期望的时候。如果常常如此,一些人就会对社交生活感到恐惧,即产生“社恐”心理。事实上,网络语言中的“社恐”,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恐惧症,而是一种隐喻,仅指对社交有排斥倾向,即讷于交往,或内向。当人们自愿为自己贴上“社恐”标签时,或是作为一种戏谑的手段,或是表明一种拒绝顺服的态度,其潜台词一般是在传达这样几重意思:首先,本人不善言辞和交往。其次,告知对方不回应不代表不尊重。最后,说明不会对他人评头品足、指手画脚。
根据《光明日报》2020年8月的一项网上调查中,参与投票的2532名网友中仅有69人认为自己没有社交问题,有1573人不同程度地回避线下社交,不愿在人际交往上花费精力的有890人,超过34%的人回避一切社交活动。③在生活中,许多年轻人享受独居独处,依靠手机建构和维护自己的社交网络,在虚拟世界里越陷越深。“社恐”的流行,与现代社会分工与效率追求有关,生活与职业边界的不断清晰化,让人们倍加珍惜紧张工作之外的个人时间,希望对其拥有绝对主导权。这种交往心理,看上去趋于理性和文明,但也意味着彼此隔膜的社交环境的扩大。怎样在社交生活中既不孤独又保持边界感,成为难以克服的交往悖论。面对此种压力,“社恐”心理更易产生,一些人干脆选择采取社交退缩行为。
避免尴尬、摆脱“社恐”,Momo是一种易行有效的方法。首先,Momo帮助人们避开了面对面或可能被发现的场景,也就躲开了因之而生的紧张与压力感,使其不再苦于塑造“表演者”形象以及焦虑于寒暄应对的烦恼,免去了自觉情商不在线的挫败感。其次,Momo使个体得以建立一种新的内心平衡机制:一方面,可以尽情享受孤独规避干扰,任由不同风格的自己单向输出表现。另一方面,明知自己并非一个人,随时可通过多种网络互动方式,感受别人的存在和呼应。再次,Momo不代表社交关系的损失,相反,它可触及比之于熟人社会更广泛的外部性连接,虽然这种连接指向“轻社交”关系,但仍可适当缓冲内源性尴尬的压力,且不妨碍个体实现保持距离的交往选择。这便回应了现代社会的社交悖论,化解了线下交往的“社恐”困境。
最后,Momo大量存在,自发形成了基于可辨性符号和相互认同的群体,使个体能够获得一种组织归属感和行之有效的退隐—保护机制。Momo群不是一般的以意义为核心的趣缘群体,全体成员的唯一的共同点是对于匿名身份形式的爱好,这使群体显得有些另类,其特点在于:一是以使用同一昵称和头像的方式对局外人设限;二是在自主选择的基础上,通过技术系统自动生成;三是成员言行各异组织形式松散但仍不乏集体归属感、具有组织凝聚力。即便都戴着匿名面目,Momo们依然难掩对于个性化展现的渴求,多模态创意、百变的色彩、多元化设计,为这一群体增加了彼此认同与协作参与的乐趣。而对于那些不赞成其观点或提不起交往兴趣的人和群体,成员亦方便借助于Momo伪装、借助于群体力量,悄无声息地选择了解、逃避或放弃。
言以举要,Momo将个体从他们认为可能产生消极后果、或无意义的社交活动中解放出来,将社交关系交由自我来控制,借助技术生成,Momo自动结成了可归属的群体。模糊身份符号的同时,Momo个体放下了焦虑与紧张,获得的则是自由与欢愉。
隐私博弈下的反制性选择
在互联网络的社交逻辑中,连接性是核心要素与内在基础,连接意味着开放,而开放则不乏以私域的让渡为标识。当数字技术越来越智能,信息环境越来越透明的时候,个人隐私便犹如写着身份信息的名片,时常散落于网络空间一隅,易被发现,也易受到威胁。
在社会化媒体环境中,人们的公域私域边界链接行为变得被动,为建立虚拟连接关系,用户需要将自己的性格、职业、爱好等通过“贴标签”的形式标示出来,也以此引起他人的注意。Web.2.0时期,“弱关系”变为“强关系”的连接,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个体“晒”出经验、爱好甚至生活习惯。用户在社交媒体上倾向将所思所想甚或隐私公开化。这种行为实质上促进了隐私边界的渗透,拓宽了隐私边界的所有权。私人信息不再仅为发布者“拥有”,它也能够被他人“获取”“拥有”或分享。传播技术进入Web3.0时期,人们在网络上的一举一动都在大数据、算法的关注、记录、监视之下,社交互动的痕迹、浏览搜索的信息被数据化、透明化,即使是删除行为,也同样会留下记载。
同时,信息采集手段的更新迭代也刷新了数据管理的方法,开放数据进而成为平台最具价值的隐形资本,数据的拥有权、使用权和控制权,从被“看见”和被“注意”的个人,扩展到群体、公司甚至国家层面。社会化媒体成为公私领域的真正破界者,用户与用户之间、个体与群体之间、人类与技术之间,展开了看见与被看见、窥视与被窥视、控制与反控制的隐私博弈。Momo成为潮流,就是这种博弈之下,人们为捍卫隐私而作出的一种反制性选择。
对于大多用户来说,社交媒体的“可见性”赋权使他们获得了在公共领域畅所欲言的机会,但也为某些“窥视者”提供了便利,这些人更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八卦”消息进一步散播开来,加入群体“狂欢”,体会“集体偷窥”的欢娱。与群组、微信朋友圈这种基于熟人关系的社交平台应用相比,微博、知乎、小红书更像处于“集体窥视”的公共空间。这里用户分散、规模大、文化差异大、关系松散难以耦合。任何人任何话题任何线索天然具有“可见性”特征。一旦某人所发布的信息、见解遭遇嫌弃、误解或对抗,其身份很容易被网民所识别、探察和定位。近年来,“网络考古”“网络家访”“舆论审判”等行为频频上演,无不暴露出滥用“可见性”赋权的严重性。④这引发人们重新评估社交媒体自由度的价值。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身份的消隐和参与形象的退缩:用集体的匿名抹去网暴的焦点,以牺牲个性化的设置来避开不必要的麻烦。Momo代表性地传达出公众渴望冲浪、展现又惧怕暴露、受伤的隐私矛盾心理。越来越多用户选择舍弃自己的个性化身份回归“Momo”,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期望通过数字隐身的方式,将易于察觉的隐私痕迹消抹在不具辨识度的群像当中。以Momo隐匿身份,对于用户来说,就像在网络畅游时握紧了一根救生浮木,能够带来自由与安全的慰藉。
但令人不安的是,虽然匿名身份对于增强知识、经验、情感分享,减少信息差、提高传播效率发挥了作用。却也促使一些人将畅所欲言的自由转变成了随心所欲的宣泄,将真实身份藏于Momo面具之后,以肆无忌惮的谣言、信口雌黄的欺骗和种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制造了新问题。一些Momo聚集的匿名平台成了小道消息以及网络暴力的集中地,在诸如豆瓣“Momo”绯闻侵权等案件中,“一mo做事亿mo当”的群体性盲动时现。这些乱象对社交文明和网络治理带来了新的挑战。
匿名交往的文明实现
技术与文化总是相互形塑的。隐逸于Momo,是当代网络用户寻回自我的一种自主性选择,这一文化具有另类特征,体现了人们遵从个性、反抗算法控制、对峙隐私入侵、摆脱被动交往关系的文化心理和价值追求。在塑造和引领这一新的文化风潮中,日常生活中“印象管理”的后台前台边界打破,真我得到充分展演,群体在相互理解、接纳中增进了身份认同和归属感,人们藉由新社交平台彼此支撑、规避风险,卸下心理面具,无顾无虑地分享认知、收获欢愉,寻找心灵慰藉,激发了新的技术文化创意。再度匿名不只是形式化的身份选择,更宣示了一种文化主张:呈现真我、不被骚扰、安全表达、捍卫隐私,投射出现代人对于自由、遵规、真诚、友好人际关系的持久渴望。
然而,泛化的趣味、松弛的机制、过度的放松以及良莠丛生的网络环境,使再度匿名社交从未呈现出完美无缺的理想愿景。在沟通无限的网络世界,孤独无助的感觉尚未消却,过度放纵又衍生出新的难题:宣泄挑战理性,虚拟裹挟现实,群体极化导致的群体暴力、“法不责众”观念下的权益侵犯,自我游离于现实之外,角色繁切造成身份危机……凡此种种,将Momo和公众一道,推向新的文化困境。匿名社交的流行与际遇再次提醒人们,隐身并不是根治文化困顿与社会问题的良药,守法自律、规范言行才是成就网络文明的核心。营造文明、清朗的网络空间,离不开监管部门的有效举措,离不开平台、企业、组织机构的责任担当,更有赖于每一位数字公民网络素养的提升。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博导)
【注释】
①张燕:《Web2.0时代的网络民意、表达与限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68页。
②孟威:《网络亚文化圈层中的青年群体引导策略》,《人民论坛》,2022年第3期。
③《微调查:存在于青年网友中的“社恐”表现》,《光明日报》,2020年8月30日。
④孟威:《舆论场域、动力结构与政法新媒体的专业性再造》,《传媒观察》,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