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生存状态,历来是读读、想想、写写,向书中获取物质或精神的需求,于是发明了神话、反思出历史、记录下情感。彭程也是这样。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他长期供职于媒体,除了做编辑工作之外,一直都在尽情挥洒自己的笔墨,写下众多的散文、游记、沉思录,结成十几本集子。他的文字轻盈而老到、广博而机智,但这部作品不一样。
当代人的写作里不乏对生死感的描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成为当代文学中生命沉思的经典。接着,就是沉痛的悼亡之作,周大新的小说《安魂》、周国平的散文《妞妞》,现在又是彭程的散文《杯子上的笑脸》(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
我惊讶于彭程文字中的冷静客观、深沉含蓄。他的观察细腻,描写赋形具体而微,语用白描,如话家常,却字字如从肺腑中镂出,情调凄婉而哀伤。年仅29岁的女儿乔乔,一朵鲜花般盛开的生命瞬时陨落。他由不肯相信、希望奇迹、恐惧蔓延、拒绝事实到终究绝望——这是一个清晰的思路、一个连贯的精神链、一个完整的情感攫夺过程。然而事实却是噩耗、更大的噩耗,层层升级,死神黑色斗篷的阴影日益逼近和扩大,然后,开颅、埋管分流、伽马刀放疗、电场治疗、细胞疗法、再次开颅、切开气管、插入胃管……一次次与死神拔河,哪怕只是延缓一分一秒,无望地等待着最终分崩离析的时刻来临。即使是在高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仍然无法阻止一团小小的细胞恶变、迅速吞噬整个生命的过程。彭程在千虑万想之间煎熬、在无眠的沉沉暗夜里唏嘘,要寻找一个心灵能够接纳的理由,归咎、自责与永无止境的虚妄伴生。
彭程是感性的,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也是理性的,梳理逻辑、寻找因果;更是哲性的,一直都在思索人生、凝视死亡。在永远的关切、牵情和揪心之间,他怎么能够做到这样?或许是因为痛定思痛吧。他的语言质朴无华,似乎长夜里与你促膝静坐,低声细语地和你娓娓而谈,谈的似乎是别人家的事,因而时常沉痛哽咽,却仍旧能够保持气定神闲,压抑沉重中透着轻灵和超然,体味的是绵绵不尽的哀伤和思念。
彭程写女儿,实际上通篇是在写自己,写自己怎样接受失去女儿,写自己的精神救赎之路。独生子女时代,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情感依恋与互相依赖,形成一种无法分割的共同体。尤其明事理的读书人,往往与子女建立起平等和谐的友情关系,在他们成长的路途中投射下无尽的关爱与心血,一旦失去,就是不可承受之痛,在哪里可以安放自己的灵魂?彭程就是这样一位父亲。我眼前晃动着那些年他陪乔乔四处上兴趣班的身影,从小到大,羡慕父女间的其乐融融。然而老来丧独女,这个家的天就塌了。前面是悬崖断头和坠落,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只有星际黑洞般无穷无尽的茫茫暗夜……
女儿离去,父母心中留下一个实在的虚空。彭程这样描写虚空:“目光投向之处,都是一片虚空。没有你的天地,对我们来说,仿佛一座没有飞鸟的森林,一片没有虫鸣的田野。”精神发条脆断后的修复和回归,我不知道通过何种方式最好,也不知道需要多久,即使是旁人遗忘了,当事者心底也永远不会忘记。彭程会写散文,他只会写散文,他选择了散文。在写作中,他重新陪着女儿一起长大;在回忆中,他用文字留住所爱者的人世痕迹;伴随着书写,他让自己生活中遗失掉的部分继续存在、让表面的淡忘来得更慢一些……这就是写作的价值和意义吧?过程中,女儿一直陪伴着自己;结束后,她化作书中的永恒。然而对彭程来说,仍然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他“只有隐忍和等待,相信时间的力量,期待附着于灵魂上的疼痛,在时光流水的冲刷之下一点点地脱落,让沉重的压迫感不断地缓释、减弱”。
我想,每当写至夜深人静、情难以堪时,彭程会站起来走走,看到女儿遗像下的钢琴,走过去,掀开盖子,轻轻触碰一个键:嗡——他的心底或许会回荡起唐人李商隐的深沉诗句。是啊,“一弦一柱思华年”。乔乔的华年停留在了29岁。“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倩影幻去,日益淡薄,渐行渐远,心中唯余怅念……
生者常戚戚,死者长已矣。彭程的悼亡之作,写出了新的沉痛和怅惘,加重了亘古的空虚和忧伤。我望着书中插页,乔乔和父母依偎在一起的笑脸,烧在瓷杯上,泪眼婆娑。
(作者:廖 奔,系中国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