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是历史上染指中国西藏的主要西方国家,是所谓“西藏问题”的始作俑者,也是造成中印边境争端的重要“历史责任人”。地理勘测、地理学研究和地图绘制是英国侵略中国西藏的重要文化方式。地图绘制不单涉及中印边界划分,还涉及如何呈现和标示西藏的政治地位、地理边界和民族范围,是与英国在喜马拉雅地区的殖民利益、对藏战略目标、中英关系等直接相关的重大问题。
如何在地图上标示西藏的政治属性和地理边界?西藏是否应该显示为中国的一部分?西藏的范围到底应该终结于何处?这些一直是困扰英印当局的重大而又难以找到明确解决办法的问题。这种情况直到1944年底英国政府制定并向英国本土及海外地图出版商下达了《中国地图》(Maps of China)备忘录之后,才有了根本的改变。备忘录以正式政府文件的形式,对涉及中国边疆尤其是西藏地图的出版标准和绘制方法做出了全面明确的规定。同时,它也是英国将“麦克马洪线”从“神话”变为“现实”的一个重大步骤。之前,国内外由于没有发现和注意这份备忘录,始终无法系统性和深入性地了解并探讨英国官方层面涉及中国边疆尤其是西藏的地图绘制活动的真正全貌。
1944年英国政府制定的《中国地图》备忘录第一次以官方形式系统规定了英国涉及中国边疆地区尤其是西藏的地图绘制标准和具体方法。该备忘录的核心有三点:一是明确规定了如何用地图体现西藏的所谓“未定地位”;二是确定了所谓“中藏边界”的“精确”画法;三是英国官方第一次明确规定了英国地图必须要将喜马拉雅的主山脊(“麦克马洪线”)作为中印东段边境线。
该备忘录是英国新闻部在外交部和印度事务部配合下,从1943年初至1944年8月讨论、制定而成。备忘录有三部分构成,一是英国新闻部写给地图出版商的说明文件缘由和要点的信;二是关于中国主要边疆地区地图画法的具体规定;三是按照备忘录要点绘制的一幅供参考用的“标准”中国地图。备忘录第3点认为,外蒙古的地位是不明确的(indeterminate),英国政府也不想在此问题上作出明确的表态,因此建议涉及外蒙古的地图要尽可能使其地位处于模糊状态。“外蒙古与除中国之外的其他国家的边界要显示为普通的国际边界;外蒙古和中国之间的边界应该要始终标注出来,假若需要标注(外蒙古)与各省之间的边界,这一边界应该要比其他省份之间的边界更为着重的显示出来, 最好用虚线来表明其模糊的性质。‘Mongolia’或‘Outer Mongolia’等词要始终标注出来,字体要比以上提到的‘满洲’一词大得多,但是要小于‘China’或‘Chinese Republic’。‘China’或‘Chinese Republic’拼写的任何部分都不应出现在外蒙古的版图中。在彩色地图中,外蒙古与中国的颜色应该相同,但是要用更淡的颜色。例如,中华民国包括满洲用的是黄色, 外蒙古可以用淡黄色。这两种颜色最好能相互过渡,以体现边界的模糊性质。”备忘录要求“内蒙古必须被作为中国的一部分,内蒙古一词的字体与满洲一词相同”。
第5点涉及西藏,开头用一大段阐述了西藏的历史、现实和英国政府的立场,大部分内容是英国官方一贯的“标准表述”。其重点是强调西藏的“事实独立”状态,强调不管是“事实独立”还是“完全独立”,都是西藏人自己的立场,暗示这种状态与英国无关,核心是让英国政府各部门、地图出版商、制图员等明白英国政府的立场以及为何要用特殊的方法在地图上标示西藏,让他们确立西藏地位和边界处于“模糊状态”这一认知。关于西藏地图的具体画法规定:“西藏应尽可能像外蒙古一样加以显示。西藏与除中国以外的国家之间的边界应该显示为一条普通的国际边界;西藏和中国之间的边界应始终被标注出来,假若需要标注(西藏)与各省之间的边界,这一边界应该要比其他省份之间的边界更为着重的显示出来, 最好用虚线来表明其模糊性质。‘Tibet’一词要始终以类似于以上所规定的蒙古或外蒙古的形式标注出来。‘China’或‘Chinese Republic’拼写的任何部分都不应出现在西藏的版图中。彩色地图中,西藏应与中国的颜色相同,但要用更淡的颜色。例如,中华民国包括满洲用的是黄色, 西藏可以用淡黄色。这两种颜色最好能相互过渡, 以体现边界的模糊性质。
第6点涉及新疆、青海和西康地图的画法,规定它们应被当作中华民国的省份。除非其他省份的名称被标注出来,它们的名字不应被标注,除了与外蒙古和西藏的边界部分外,它们的边界必须要与其他各省之间的边界以相同方式标示,名称字体的大小也与其他省份相同。备忘录特别强调,“这些省份与西藏间的边界在某种程度上是模糊的。中国政府故意将西藏领土的很大部分并入这些省份之中,英国政府不接受关于这种情况的解释。因此,这些边界严格说来是未曾划定的,英国政府认为,西藏的东部边界从位于伊苏拉齐山口的缅甸最东北点向北,大致沿扬子江上游一线。所附的草图显示了这条存在问题的边界应该被遵守的正确画法。”
第7点涉及印度东北边境的画法:“应该注意显示阿萨姆和西藏之间的国际边界,它不是沿阿萨姆北部的管辖边界,而是向北相当远,沿喜马拉雅的主山脊。” 原文在阿萨姆和西藏两词下面加了下划线以示强调。备忘录没有提及麦克马洪线,但是以喜马拉雅的主山脊这一所谓的分水岭作为划分中国西藏与印度阿萨姆的边界线正是麦克马洪线的要害。在此之前,一直是英印政府内部极少数人在秘密谋划将“麦克马洪线”变为“现实”,但是英国政府从未对此有过系统明确的规定。该备忘录标志着英国官方第一次以相当公开的大范围的形式规定了英国地图必须要将喜马拉雅的主山脊作为中印东段边境线。
1944年11月,新闻部远东处将信件、备忘录和地图传达给了英国的10家出版社以及新闻部所有部门、所有相关部门的海外邮政系统、海军部、战争办公室、陆军新闻局、空军部、教育部等所有与地图出版和发行有关的部门。后来又在印度事务部建议下发送给了英国文化协会和查塔姆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印度事务部的官员要求出版商和各部门,“不应该作任何会引起公众关注以上所提各点的事情(例如通过出版或修订专门的地图),而是建议未来出版任何地图时能将这些要点牢记在心。”这反映了他们不想大事声张,而是希望相关部门和出版商将这些地图绘制的规范“牢记在心”,最好以近乎秘密的方式,不动声色地贯彻执行。备忘录发出后,印度事务部、新闻部成为监督实施这些准则的主要机构,负责审查、指正和建议修改那些与备忘录要点不相符的地图。
《中国地图》备忘录有关中国边疆尤其是西藏地图画法的规定,覆盖了英国地图生产、绘制、发行、监督的全过程,被英国政府、文化机构、出版商、制图员等广泛遵从,变成了一种政治标准。备忘录的拟定、散播和实施过程也是英国官方将其对中国边疆范围尤其是西藏政策以地图形式加以系统化、视觉化的过程。借助于遵守了该标准的地图的大规模绘制和传播,英国人所塑造的西藏地位的“模糊状态”、西藏与中国之间醒目的虚线区隔以及西藏“自成一体”的形象就传播散布到全球。备忘录出台的过程也说明,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除了西藏外,英国在其他中国边疆地区几乎已经没有实际的利益考量,对于它们的地位和具体在地图上的画法并不特别在意,即使有模糊和未定之处,也不太关心。但是西藏却是英国自认的利益范围,长期执着于制造一个独立或半独立的“西藏国”,以服务于拱卫印度北部边境安全的政治目标。
英国人通过地图来界定和表述西藏“独立”的地理、政治和人口空间的文化活动具有历史的连贯性和沉积性,其生产和散布的大量地图依然有其生命力,有些在当代西方的学术研究以及亚洲地区的现实政治中还在发挥着误导性的功能。它们甚至被当代一些西方人包括流亡的西藏精英看作是“真实的西藏地图”,同英国那些负责西藏事务的官员们,如贝尔(Charles Bell)、黎吉生(Hugh Richardson)等的作品一样,都被解读为所谓“西藏独立国”的“政治传记式的叙述”。因此,我们应该从更为宏观和系统性的视野重视研究近代英帝国有关中国边疆的地图绘制活动,辨析其具体的政治和文化动机,揭示其生产的种种虚假知识的历史危害性。
*原文出自赵光锐:《界划西藏:20世纪40年代英国有关西藏地图的“政治规范”》,《史林》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