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沈福文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主编《中国髹漆工艺美术简史》、一九九二年易名为《中国漆艺美术史》出版以来,一个甲子过去了,国内外再没有出版过一本中国髹漆工艺美术史,可见沈氏著作的开启意义,以及写作难度。
六十年代起,笔者开始关注并搜集漆器史料,一九七九年发表第一篇论文。随着资料渐积渐多,阅历渐行渐深,写史的胆量却越来越小。经过一个甲子从点到面、从国内到国外的调查与阅读,我陆续写出了地区漆器史如《扬州漆器史》《中国工艺美术全集·江苏卷·漆艺篇》以及“准史”类著作如《中国传统工艺·漆艺》《髹饰录与东亚漆艺》,扩大到地区性通史如《中国艺术史纲》《江苏手工艺史》,校勘艺术史论古籍十余种,对中国漆艺的历史节点、重大事件与重要人物不时发表评论……中国髹饰艺术动态流变的整体脉络在我脑海里渐渐清晰,我感觉,是集中精力写中国髹饰艺术通史的时候了。
九十年代,业师张道一创办艺术学系,指导笔者用艺术学的研究方法,借鉴考古学、历史学、文化史学等的研究成果,梳理艺术史的生成衍变,揭示其生成衍变时代的、民族的、地域的动因。经过十余年艺术学研究的打磨,退休以后我回到工艺史研究,感觉顿开境界。道一师知道我在撰写中国髹饰艺术通史以后,对我说:“你的特殊经历、调查视野和阅读深度以及前期成果积累,使你成為能够打通工坊、文物和文献的学者。你正做到一生最精彩的时候!不能停!不能停呵!”我自笑已经进入耄年,老师还说我正在“一生最精彩的时候”?而眼前的现实是:以退休工资坚持调查研究,写成,若再找不到出版经费,怎么办?我是在用生命下赌注!吴山先生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千万别接图点小钱的课题!失火似的,盯在屁股后面催!书写得好,会有出版社要。暂时没地方要也没关系,搁几年,多磨磨,不是坏事。”于是,我目标坚定,投入了准时上班似的劳作。
梁思成称,“近代治学者之道,首重证据,以实物为理论之后盾,俗谚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就造型美术而言,尤需重‘见’”;中国营造学社前辈朱启钤先生“以匠为师,沟通儒匠”的训教如座右铭令我警醒。我深知,案头资料只是基础,造物史学者必须沟通匠师,理解工艺,寻访实物,以物说话,化变出不雷同的“我”。在二十世纪走遍全国各漆器产地的基础上,退休以后,我往境内外各大博物馆,考察工坊,走访漆艺家,对东北亚髹饰艺术精华圈田野调查尤为深入,含台湾地区在内的国内大小博物院馆,纽约、东京、冲绳等各国各地博物院馆开库助我考察馆藏,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等朋友帮我搜寻古籍。我终于能够做严密校勘的工作,能够以大量图片记录工坊工艺,能够以考古资料、传世实物、工坊流程、今人新作、吾国旧籍、异族故书等多重证据去梳理史实,走出了一条钻研原始文献和抓牢田野调查并举的治学之路。
治通史难。梳理历史发展的动态演变并非史学的终极使命,史学的终极使命在于批判、反思和探索,也就是说,史家要用心智思考、选择、解释甚至批判史料,对零散史料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删繁就简的加工,进行立体的、跨越时空的整体思考和综合排比,从而辨析史实,取舍材料,融会贯通,升华而出史论。《中国髹饰艺术史》凡四十四万言,彩图与少量黑白图一千零四十四幅,图表七帧,注释一千零四十六条,以长期调查博物馆、工坊与深研原始文献、与漆艺家广泛交流为治学路径,以整体的视野、比较的方法梳理,并且全面展现中国髹饰工艺艺术化的历史进程,以及流传于世的经典作品,填补了学术史著作的空白。
回望我的治学历程,我平静而坦然,没有骄傲,倒有些感伤。因为,我写的书,许多本难度极大,纯属自找苦吃。这苦,并不是那么容易吃的。只要了解我蒙受屈辱的成长历程,就会理解我,自由自在地钻研学问,是辛苦,更是幸福和幸运。
人的一生,贵在坚守,能否奏效,则绝非仅靠个人努力。我六十岁想的是,这十年我应该完成什么,我超额完成了;我七十岁想的是,这十年我还要完成什么,我又超额完成了。天意怜悯!其中有多方面因素的相遇。时代给了我新的四十年,使我能够听从内心的呼唤,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做自己认定有意义的事情。
八十岁以后,我还能做什么?望天意继续怜我,说不定我还能产出。最后借用俞樾自挽联:“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三十余册书,流布四方,是亦足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七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
(《中国髹饰艺术史》,长北著,人民美术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