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洛:走向“纯粹的歌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825 次 更新时间:2023-10-22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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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洛  

里尔克是西方世界最后一位纯粹的诗人。在他身上,处于西方文化源头的原型诗人俄耳甫斯的力量再度迸发,让他凭借诗歌深入宇宙万物之幽微,体味人与自然之冥合。纯粹的诗人,其本质就在于“诗的活动在他身上成为诗的追问,他必须把自己诗化为诗的本质”(海德格尔语)。这一诗化过程,最早结晶成诗人的神话原型俄耳甫斯,而当《杜伊诺哀歌》酣畅淋漓地施展了俄耳甫斯的力量,唱出现代人最纯粹的诗歌,里尔克便用一生最后一部重要诗集《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向那位邃初的原型诗人致敬。从俄耳甫斯到里尔克,纯粹的诗人在西方文化里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循环。

如同神话里的俄耳甫斯,纯粹的诗人里尔克“把自己诗化为诗的本质”,而这一过程仿佛生来便已完成,或近乎一蹴而就,无须深入其中的奥秘。我们却要追问:一位纯粹诗人的成长真的无关紧要么,还是蕴藏着纯粹之发端的至深奥秘?青年里尔克究竟如何成长为“纯粹的诗人”,如何走向《哀歌》与《十四行诗》里纯粹的歌唱?

里尔克诗歌之路的根本转折发生于十九至二十世纪之交的五年内(一八九八至一九0二),即诗人二十五岁前后。里尔克撰写于这五年间(以及此前和此后各三年,即一八九五至一九0五)的各类文章,收集起来编入六卷本德文版《里尔克全集》 (一九五五至一九六六) 第五卷,二0二一年终于由商务印书馆作为中文版全集的第九和第十卷推出。青年里尔克利用散文(除上述文章,还有大量的书信和日记)锤炼他的语言艺术,探索他的诗学,向我们敞开“成长中的诗人”之奥秘。他的“艺术散文”有两条主导线索。一条线索的起点是一篇中学生习作《漫游者—歌德诗作的思路与涵义》(一八九三),着重对具体的艺术作品或艺术家做出评论,可称之为“艺术评论”;另一条线索发端于早年的闲情随笔《在波西米亚闲荡的日子》(一八九五),着重描写一种生活经历或生命体验,可称之为“艺术随笔”。

中文版全集第十卷林林总总共八十余篇,占据一半以上篇目的是书评、书讯、剧评或展览报道,构成了“艺术评论”的一个大类。从最初开始撰写这些常见形式的“艺术评论”,里尔克便运用各种不同的手法,让评论者与评论对象之间的关系,不是单一的、客观的评价与被评价,而是评论者进入评论对象的精神世界,从内部做出评论。仅以第十卷收入的作于一九0三至一九0四年间的最后几篇书评为例,我们时而看到里尔克与小说家赫尔曼·邦一道前行,重述丹荷战争营地里的愁苦、恐惧和绝望,时而听到他给另一位诗人的说唱曲奉上一段伴奏,烘托出那位诗人特有的音调和旋律;意犹未尽之时,书评会发展成一篇小型的充满赞美之意的诗人专论;娓娓道来之际,干脆写下一封书信,当着夜阑人静,向另一位诗人追问他是否找到了自己独有的声音;而最令人惊叹的莫过于那篇无与伦比的书讯,用第二人称直面小说主人公爱伦·奥列斯捷娜,如一阵轻声絮语向这位寂寞者倾诉。这些书评,寥寥数页,便尽得评论对象的神采,深入所评作品的艺术体验,使之跃然纸上。

与书评相比,更能体现里尔克“艺术评论”之精妙的是艺术家专论。其中既有众多的个人专论,包括诗人专论如《博多·威尔德贝尔格》、剧作家专论如《莫里斯·梅特林克》、画家专论如《乔万尼·塞冈提尼》《海因里希·弗格勒》《一位布拉格艺术家》;也有大量的多人专论,包括艺术群体专论如《慕尼黑艺术通信》《又一封慕尼黑通信》《现代抒情诗》《俄罗斯艺术》《现代俄罗斯的艺术奋斗》,还有艺术流派专论如 《柏林的新艺术》 《印象派画家》。个人专论到《罗丹》那里而登峰造极,多人专论则大成于《沃尔普斯韦德》。

凑巧的是,里尔克撰写了两篇同名文章《海因里希·弗格勒》,分别为一篇个人专论和多人专论里的一章。两篇文章各逞巧思,从不同的侧面刻画一位“成长中”的艺术家。最显眼的差别在于,《弗格勒》之一是一篇艺术散文性质的艺術评论;而《弗格勒》之二却用更为抒情的叙事笔法写就,融“艺术随笔”和“艺术评论”为一体。两篇文章以不同的方式引出其主角:《弗格勒》之二从主人公的“学习岁月”落笔,将画家的“学习岁月”替换为“漫游岁月”(旅行),以此来解释弗格勒的艺术如何源自他的生活,源自一种他所独有的艺术化了的生活;而《弗格勒》之一开篇数页,在论及艺术评论之后,引入一个宏大的主题—“艺术与生活的结合”,弗格勒被视作奔赴这一方向的“先锋”。《弗格勒》之二属于《沃尔普斯韦德》里的艺术家团体,作为其中的一员,他的艺术如同其他几位同侪的艺术,扎根于那片土地;而《弗格勒》之一里的艺术家则被描画成另一位孤寂落寞的“罗丹”,一位虽享有名声,实质上却不为人所知的艺术家,因为“他的名声与大多数名声一样,纯属误解”。里尔克所要做的,是揭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不为任何名声所羁束的独一无二性。

除了弗格勒,里尔克对其他的“成长中的诗人”的关注散见于这些“艺术评论”,甚至可以说,他偏爱从“成长中的诗人”的角度来观照他所评论的艺术家,不失时机地引入“成长中的诗人”的主题,譬如他如此描绘一位戏剧艺术上的“成长者”,宛若一幅入木三分的自画像:“他是一个给自己时间慢慢成长的人,不给自己强加任何东西,也从不仓促草率,他总有一个令他充实的今天和一个让他期待的明天。他的心灵的气息是深长的,他的心灵……只是拥有着夏季,正在成熟之中。”(《里尔克全集》,第十卷,56 页)

中译本《全集》第十卷余下的篇章里,约十篇“艺术随笔”组成了别具一格的另一类“艺术散文”。这些随笔形式各异,有的是随感录(《有关物之旋律的笔记》)、札记(《关于艺术的手记》)和读书笔记(《尼采〈悲剧的诞生〉读书笔记》),有的是论说文(《关于艺术》《论风景》)和小品文(《艺术品》《大都市》和《有关寂寞者的断章》),还有的则近于散文诗(《深闺图》和《一次晨祷》)。

这些随笔从最初对于外在景物和外在生活经历的描写(《在波西米亚闲荡的日子》),逐渐转向对于内在体验本身的描写,可见之物(外显之物)逐渐成为不可见之物(内历之物)的象征,描写可见之物是为了言说那不可言说或难以言说的不可见之物,以此来状写一种难以名状的生命体验,而从这种生命体验才能生发出真正的艺术创作(以《物之旋律》和《寂寞者》这两篇“艺术随笔”为代表)。这条线索还进一步发展,融入里尔克成熟时期的巨制《布里格随笔》(作于一九0四至一九一0年),成为其中“巴黎经验”的部分。《布里格随笔》之后,里尔克很少撰写“艺术评论”,却仍然潜心于“艺术随笔”的写作,这一时期里尔克的“艺术散文”更精湛地体现于《论诗人》(一九一二)、《体验》(一九一三)、《论青年诗人》(一九一三)、《木偶》(一九一四)、《原初声响》(一九一九)及《遗嘱》(一九二一)等。

青年里尔克撰写了三篇总论艺术与艺术作品的随笔(《关于艺术的手记》《关于艺术》和《艺术品》),它们不同于“艺术评论”,并非从具体的艺术作品或艺术家来论述,而是回溯艺术源出其中的生命体验,从中探究艺术本身。与这三篇相辅相成的是另三篇“艺术随笔”(《物之旋律》《尼采〈悲剧的诞生〉读书笔记》和《寂寞者》),它们直接描述了艺术源出其中的生命体验,这是源于生命本身,一种与大自然的创造之力冥契的神秘状态,也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创作的预感状态。

上述这些随笔致力于从最根本的生命体验来思索“成长中的诗人”之奥秘。“成长中的诗人”所经历的脱胎换骨的改变,其实质可以归纳为人向“艺术—人”和物向“艺术—物”的双重转化。为此,必须从寻常生活当中抽身而出,成为“寂寞者”。唯有广漠无边的寂寞—那泯灭一切人之言谈的大岑寂—才能让人沉入自我的深处,反观内照那个独一无二的个体性的存在。一旦他的茕独和隐默把握住这个独一无二的自我,成为他自己生来之所是,“寂寞者”也就从“人”转化成“艺术—人”。因为“人”总是生于一代又一代的“先来者”之后,感觉自己是迟到的“后来者”,继承了“先来者”数不尽的遗物,为之所包围而难以挣脱。这种意识经由“人”从青少年到成年的过程愈演愈烈。然而,在此之前,尚处于“童年”的“人”却不会感觉到自己是“后来者”,他以全新的感官感受着世界,以全新的体验体验着生命。他不惮于寂寞,在独自一人的游戏里,他是一位生命之初的“寂寞者”。出离童年者,要在真正的寂寞里重拾那全新的感官,引动全新的体验,让那个独一无二的个体性的存在—自我—从中生发。寂寞因而是一种根本性的生命体验,积极地创造着,将“后来者”转化为前无古人的“最先者”。

当寂寞者成了“最先者”,他便能够倾听广阔的“物之旋律”,那是越过每个个体,在我们身后的万物当中鸣响的深沉的生命旋律,它是由昼与夜的千万个声音构成的万物之合唱,是强大的背景之歌,犹如古希腊悲剧舞台上的合唱队,颂唱着狄奥尼索斯无边无界的生命强力。而我们每个个体,我们的独唱,单个的声音,只是这个宽广伟大的生命旋律的一部分,只有在寂寞中聆听那个大旋律,才会明白自己何时、如何汇入共同的旋律。诗人(艺术家)就是那位最寂寞者,他听到了整个的旋律,万物那深沉的旋律,生命之力在其中汹涌的节奏与声响,他要通过万物的声音唱出那整个的旋律。这个过程也就是“物”向“艺术—物”的转化。这里的“物”可以是各种物体、物件、事物,也可以是事件、传说、神话。当“物”被人挟持,用来抒情或言志,咏叹或哀怨,它自己实则默不作声,向我们闭合。只有被转化为“艺术—物”,每一“物”的内在本质才会向我们敞开。那时,“物”自己发声,吐露它作为存在者的真理。因此,诗乃万物自己的歌唱,而非人借万物来歌唱。

由“艺术—物”和“艺术—人”构成的,是一幅“艺术—宗教”的世界图景。“成长中的诗人”是“艺术—宗教”的奠立者,他的诗学宣告着“艺术—宗教”的奥义—艺术具有改变人在宇宙里的位置、人与万物之关系的根本力量。俄耳甫斯最早用音乐和诗歌艺术奠立了“艺术—宗教”,人唯有诉诸音乐与诗歌,方能与万物连接,俄耳甫斯的音乐与诗歌让万物跟随,具有“引领灵魂”一般的神奇功效;而他也是一位“灵魂引领者”,用音乐和诗歌将一切有生(乃至无生)之物引入万物合唱的密仪。音乐与诗歌首度成为“宗教”性质的仪典。青年里尔克的“艺术随笔”指向的这一“艺术—宗教”化的世界,正是那旷古的第一位詩人俄耳甫斯开口歌唱后的世界。

《沃尔普斯韦德》和《罗丹》(一九0二)这两部“艺术散文”的双璧更集中更深入地思索了“成长中的诗人”之奥秘。前后相继写作的两部艺术家专论,是上述“艺术散文”里的两个类别—“艺术评论”和“艺术随笔”—的合流与完美的结合。在这里,注重作品的“艺术评论”与注重体验的“艺术随笔”有机地糅为一体:一方面是对画作和雕塑作品的艺术性的描述和评论,达到了古人所追求的“造像描述”(ekphras i s)的品质和效果;另一方面是对画家和雕塑家那生发艺术创作的体验的探寻,探寻的范围不止于艺术,而是越过艺术,回溯到生命的源头。再者,两部专论还是由“艺术散文”写就的“艺术之书”。它们都从一门具体的艺术入手—《沃尔普斯韦德》里的风景画和《罗丹》里的雕塑—把它所特有的艺术体验推衍到极致,成为最本真的生命体验,把与之相关的艺术创作展示为最本真的存在方式,并把从事这种艺术创作的艺术家呈现为以最本真的方式存在的人,以此重新奠立“艺术—宗教”。

《沃尔普斯韦德》之于《罗丹》,犹如前厅之于正殿,前者分别描述五位“正在成长中的”艺术家,后者专注于一位艺术家的成长。写于一九0二年早春的《沃尔普斯韦德》,以“沃尔普斯韦德经历”为分水岭,讲述五位画家的成长。他们是如此不同,但共同的“沃尔普斯韦德经历”却将他们联结起来。因此,标题里的“沃尔普斯韦德”不仅指代一个地点,更是一种让青年艺术家脱胎换骨的经历。五位画家,不拘从何处来到这个北德村庄并聚居于此,都是在这里作为“成长中的艺术家”发现了自己,成为自己。“沃尔普斯韦德经历”,一言以蔽之,就是自然与人之关系的改变:自然成为“艺术—物”,而人成为与之相应的“艺术—人”,从中诞生了“沃尔普斯韦德画家”的风景画艺术世界。风景意味着从人与自然的非艺术关系演变为人与自然的艺术关系,风景画的创作源于人对自然的艺术体验。人对自然的艺术体验反作用于人,将人变成了艺术家。

人对自然的艺术体验之奥秘隐藏于童年,儿童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前艺术”的关系。当儿童与自然做伴,度过他们严肃的游戏时光,会情不自禁地把自然里的一切拟人化,与之交谈,仿佛也听到了回应,这是人与自然最亲密无间的关系,他还未曾脱离自然;当儿童长大成人,渐渐疏离自然,便与之处于“非艺术”的关系。如若他选择一门艺术,再度回到自然,他必须同样借助拟人化的思维方式,与自然本身交谈,倾听那隐秘的回应,建立与自然的艺术关系。作为艺术家,人再度与自然做伴,度过他严肃的游戏时光。

如何将儿童与自然的“前艺术”关系转化成艺术家与自然的“艺术”关系,回到“童真”这一艺术创作的本源?这关乎“艺术家(诗人)的成长”之谜。“成长者”返回童年与自然的“前艺术”关系并将之转化为艺术关系,这便是“沃尔普斯韦德经历”的意义所在。艺术家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把捉住“童真”的本来面貌以及艺术家的灵魂从“童真”向“艺术”结晶成形的奇妙时刻。

完成于同一年岁末的《罗丹》,则以罗丹的雕塑为喻,透辟地阐述由“物”到“艺术—物”的转化,表述了里尔克的“观物诗学”。与绘画使用颜料、诗歌使用语言迥然不同,雕塑的材料—石塊和青铜—原本便是“物”,经由雕塑家的双手被转化成“艺术—物”之后,也仍保留其“物性”。犹如现实世界的“造物主”,雕塑家乃是一个“实在的”艺术世界的造物主。“造物”,这便是雕塑最根本的艺术体验,创造出“艺术—物”,这便是人最本真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地重演那位造物主,像他赋予所造之物(万物)及其所组成的世界原初的意义那般,更新万物及世界的意义。

这样一位雕塑家是孤独的劳作者,他的艺术创作与日常生活合而为一,艺术与生活达成完美的结合。雕塑家罗丹是“艺术—人”的楷模,也是人最本真的存在方式之英雄。他与名声—这一切误解的总和—相搏斗,善自持守,在孤独当中成就他的伟大。

以雕塑家为典范,诗人也要用语言把“万物”转化成“艺术—物”。“观物”是这个转化过程的起点,“物诗”则是其最后的完成。诗人化身“万物”,亲历“万物”之存在,遍尝万物之生气,众生之悲喜。于是,诗人如同雕塑家,凭一己之身,将人转化成“艺术—人”—“成长中的诗人”已经决定性地做出了向着《新诗集》的转向。

每一位伟大的诗人都是伟大的成长者,有不少伟大的成长者能够在旁人看来很短的一段时期内完成他们的成长。因为这些人的成长具有超强的密集度,他们支配着人所不及的专注力,聚精会神于这成长,使自己不时地纵身一跃,越过别人需要艰苦跋涉的大段路程。青年里尔克便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成长者。从一八九五年《在波西米亚闲荡的日子》那轻快甚至不无俏皮的调子,以及一八九六和一八九七这两年里许多简短的书评、尺幅渐增的艺术评论,到一八九八年的数篇重要文字,四年间已经有了本质上的提升;再到又一个四年后的一九0二年,终于在《沃尔普斯韦德》尤其在《罗丹》的写作当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伟大的艺术”,完成了伟大的成长。

青年里尔克是迈向“一颗永恒的星辰”的“成长者”,他用高度艺术化的散文把捉诗歌创作及艺术创作的根本体验,这与沉浸其中而创作出诗歌作品及艺术作品,乃同一活动之表里两面。青年里尔克的“艺术散文”之表包裹着同一时期诗歌作品之里,从中我们更易领悟“成长中的诗人”之奥秘。

(《里尔克全集》第九卷、第十卷,赖内·马利亚·里尔克著,史行果译,商务印书馆二0二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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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2023年9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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