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云:全球视野下的美洲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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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长云  

在全球视野下溯源美洲文明是以“全球美洲”(global America)的认知修正“美国化”(Americanization)概念造成的全球误解。这也是对“美利坚合众国的美洲化”和“拉丁的美洲化”两个英文概念的回应和界定,从而以“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取代“美国化”或“美洲化”,将对美洲文明的理解置于民族和地方性框架之中。如果说全球史是一个视角,则“全球美洲”便是一个重新认识美洲历史的范式。换句话说,我们今天所读到的美洲文明无可避免地受到知识地缘政治的影响,可能充满神话、欺骗色彩甚至错误百出。在新出的著作《创造洪堡》(Mark Thurner, Jorge Cañizares-Esguerra, The Inventionof Humboldt:On the Geopolitics of Knowledge,Routledge,2022)中,西班牙裔世界顶尖学者试图打破原有的学术“游戏规则”,认为亚历山大·冯·洪堡没有“创造自然”。而“创造自然”正是德裔英国历史学家安德里亚·伍尔芙2015年出版的一本著作的名字(Andrea Wulf,The Invention of Nature:

Alexander von Humboldt's New World,Knopf  Doubleday  Publishing Group, Alfred A. Knopf, 2015)。伍尔芙称洪堡是探险家、博物学家,是一个被遗忘的科学英雄。他把康德、布冯和哥德的书带到安第斯山脉,然后把那里的知识带回欧洲,改变了人们对自然地理学和气象学的理解。与科学英雄的形象相反,《创造洪堡》的作者们则认为洪堡的作品和实践在很大程度上是西班牙裔知识共同体和档案的衍生物。只不过洪堡的观念所带来的狂热,掩盖了其知识和实践的来源。他们坚信,洪堡并不是全球科学的开拓者,而是伊比利亚自然科学和全球化的受益者。

无论如何,洪堡是为美洲土著创造历史的那一代欧洲人的代表,是知识传播的象征。“阿兹特克”这一词汇也被认为是他的创造,但这一点近年来遭到质疑,质疑者认为阿兹特克指的是特诺奇蒂特兰城市被西班牙征服者攻陷后离开的墨西卡,而可能此前就有人称自己为阿兹特克,有人称自己为墨西卡。阿兹特克是一个纳瓦特尔语单词,或许在欧洲人到来之前就已经使用。这个情况提醒我们,在寻求重新获得本土身份的过程中,存在过度浪漫化、过度反应、过度联想、矫枉过正。许多人不假思索地接受既定的事实。结果,人们开始接受许多完全错误的事情,有的甚至很容易被推翻。不幸的是,人们也反驳许多正确且容易证明是正确的事情。质疑一切,批判性地思考,但不要落入这两个陷阱,并亲自验证一切,方此才能正确地认识和理解美洲文明。

“亚美利哥之地”:欧洲人的新世界

对于欧洲人来说,直到1500年以前,大西洋一直是一道栅栏,一个终点。但在1500年左右,它一变而成为一座桥梁,一个启程之地。这一变化带来全球性的变革。从历史与现实来看,这一变化对欧洲人是有利的,但对其他地方的人则意味着灾难,如美洲,由于欧洲传来的天花等疾病而人口大量减少;非洲则出现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最后甚至远至澳大利亚,导致那里长期存在的文化和语言的毁灭。哥伦布于1492年首次出航美洲,并没有将这个地方视为新大陆,直到佛罗伦萨商人亚美利哥·韦斯普奇航行到此,明确地认识到这是一个与欧亚大陆旧世界不同的新世界。“美洲”这一名字也来自于他,意为“亚美利哥之地”。由于哥伦布的发现,这里的土著人被称为“印第安人”,加勒比海地区被称为“西印度群岛”;而由于亚美利哥,这里的文明被称为“美洲文明”,同时,在地理学上被划分为“南美洲”和“北美洲”。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英国人在南北美洲殖民方式的不同造就了两个地区政治革命、经济发展和文化模式的截然不同。对于美洲土著人来说,欧洲人既给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财富和繁荣,也带来了灾难和贫穷。

实际上,美洲并非新世界。与世界其他区域文明一样,美洲也拥有完全独立于世界其他地区的进步,包括至少公元前500年的象形文字、复杂的日历、数字“零”的概念,以及强大的社会效率。并形成绵延至近代早期的三大文明帝国:玛雅、印加和阿兹特克。土著民族驯养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和一些动物,这是他们给世界文明留下的最大遗产:玉米、土豆、南瓜、豆类、可可、西红柿、辣椒、橡胶树、野牛和美洲马等。他们还向欧洲人传授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近世,拉丁美洲人民以创新的音乐风格,如萨尔萨舞、曼波舞、桑巴舞、波萨诺瓦舞、探戈舞、梅伦格舞和伦巴舞,强烈影响了世界各地的流行文化,并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拉丁流行音乐浪潮中达到顶峰。美洲大陆的南北地理方向阻碍了文明的进一步发展。然而,如果不是欧洲人携带的病原体破坏他们的人口和文明,美洲人的贡献肯定会更大。

美洲的原住民:拥有久远的历史

从1490年代的哥伦布到一个世纪后的沃尔特·罗利爵士,第一代前往美洲的欧洲探索者对土著民族及其文化怀有先入之见。哥伦布给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的报告说,加勒比海的一个岛屿上住着食人族,另一个岛屿上住着有尾巴的人,还有一个岛屿上住着完全没有男人的亚马逊女战士。征服者科尔特斯曾被要求查明尤卡坦半岛或墨西哥是否有狗头人身男子。罗利爵士则听说在南美洲,有一种“无头人”,他们的眼睛在他们的肩膀上,嘴巴在他们的乳房中间。可以说,美洲原住民主要通过非本土想象力的棱镜被看待。阿兹特克人(居住在今天墨西哥境内)既被嘲笑为有食人传统的野蛮人,又被誉为墨西哥民族荣耀的象征。

尽管考古学家、民族志专家和其他学者收集了大量关于墨西哥中部土著民族的信息,但人们对他们的普遍印象仍然集中在所谓的阿兹特克祭祀上,就像迪亚斯·卡斯蒂略等征服者的偏见一样。迪亚斯关于西班牙阿兹特克战争的描述最早发表于1632年,直到今天,它仍然是人们如何看待这场战争及其主角的基础文献。16世纪的西班牙人不相信美洲原住民创造了自己的文明,今天的西方传统思想中仍然有这样的观点。哥伦布之后的几十年里,有人认为美洲土著人是以色列部落或亚特兰蒂斯难民的后裔,或者是与埃及人和迦太基人有关联的一种文明。

但实际上,大约8000至10000年前,一些美洲原住民开始放弃游牧狩猎,转向定居。这种转变的最早证据出现在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地区和中美洲;大约从公元前3000年开始,当地人在那里发展出更加复杂的社会和独特的艺术与建筑风格。他们在安第斯山脉北部创造出查文文明,另一些人在墨西哥湾沿岸创造了奥尔梅克文明。公元前200年至公元1300年,安第斯山脉和中美洲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文明兴衰,其中一些文明达到了帝国水平。印加时期之前,莫切文明和西坎文明在秘鲁北部尤为突出,而在南部则出现了纳斯卡文明、瓦里文明和蒂亚瓦纳科文明。15世纪以前,中美洲发展起来的两个最伟大的文明是墨西哥中部的特奥蒂瓦坎文明和南部的玛雅文明。所有这些文明都以大型祭祀城市为中心,有大量的石庙建筑群。

玛雅人具有深厚的文化传统根基,不过玛雅人从来没有建立过自己的帝国,也不曾作为某个帝国的一部分。加勒比海的塔伊诺人和其他土著人民也没有建立帝国,他们的社会与中美洲社会不同。《剑桥世界史》认为,美洲原住民社会复杂多样,可分为四类:“集中定居”“分散定居”“半定居”和“非定居”。

集中定居社会的成员聚集而居,固定住所通常位于热带美洲的山谷或高原,而不是密集的森林地区。定居社会依靠永久的集约农业生存,集约农业也促进社会划分:大多数人务农,少数人以商人、工匠、战士、贵族和皇室的身份生活和工作。分散定居社会主要在印加帝国北部和中美洲南部。包括今哥伦比亚北部的泰罗尼亚人和穆伊斯卡人、阿兹特克帝国以南的扎波特克人、混合特克人和其他较小的群体,以及尤卡坦半岛的玛雅人和危地马拉较小的玛雅政体。在西班牙征服者入侵时,玛雅人正处于一个以扩张和集中为特征的周期的分散定居阶段。半定居社会占据大部分领土,仅部分依赖农业,需要狩猎和觅食作为补充。半定居民族由于生存需求(有时因为文化或宗教因素),进行周期性的迁徙,不能形成密集的人口。包括加勒比群岛上的卢卡扬人、塔诺人、加勒比人和图皮人等群体,以及南美洲东部和中部的塔诺人和卢卡扬人(都是阿拉瓦克人)。北美洲50%的土地分布着半定居民族,在五大湖、密西西比河流域、东部林地和太平洋西北部地区最密集。还有今新墨西哥州北部的普韦布洛、以卡霍基亚仪式遗址为中心的密西西比文明。真正的非定居社会在南美洲亚热带地区最为普遍。在亚马逊河和邻近的奥里诺科河流域,他们经常与半定居民族抢夺水源和森林。北美广阔的沙漠、平原和近北极地区也有非定居社会,还包括阿根廷南部的特胡尔奇。非定居的社会几乎没有什么物质财富,没有文字,沿袭着口耳相传的传统,但拥有复杂的精神信仰。

美洲原住民有两个核心区域:安第斯山脉,约有1500万人,大部分在印加帝国境内;中美洲,在欧洲接触时约有3000万人,大部分在墨西哥中部。他们的周围有两个人口圈,总人口约2000万人。第一个人口圈是半定居民族,分布于北面的北美、东面的加勒比海,南面的中美洲下半部分,安第斯山脉以北和以东部分地区。第二个人口圈更大,包括非定居民族,主要分布在南美洲内陆地区和美洲最南部和北部边缘地区。因此,在欧洲接触时美洲原住民总人口约为6500万,与当时西欧和中欧的人口数量相近,与非洲大西洋沿岸地区的人口数量可能没有太大差别。简言之,与世界其他地方一样,美洲原住民建立了他们的环境所能承受的文明社会。

阿兹特克:悲壮的夕阳武士

阿兹特克文明是古老的美洲文明序列中较后的一种文明,是相对孤立的区域文明的最后代表。许多中美洲人生活在以纪念性城市建筑为特色的城市,特别是金字塔和大型开放广场。阿兹特克首都特诺奇蒂特兰就是这样一种气势恢宏的城市,体现了“阿兹特克人的精神”,是“中美洲城市主义的最精致表达”。城市中还有市场,售卖具有特殊文化和经济意义的商品,最有名的是翡翠、黑曜石、可可、玉米、南瓜和豆类。

中美洲的世界观强调二元性,即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成对的,如白天和黑夜、生与死、超自然和自然,以及男性和女性。这些原则也是中美洲复杂的泛神论宗教的一部分,其中包括自然神、被神化的王室祖先。并非所有的神都是平等的。在阿兹特克的众多神中,有两位最重要,它们是帝国的守护神:战神惠齐洛波契特利和水神特拉洛克。特诺奇蒂特兰广场上的大金字塔是战神和水神的两座寺庙。阿兹特克人可能在11或12世纪迁徙到今墨西哥中部,根据阿兹特克人的神话,战神惠齐洛波契特利带领阿兹特克人的祖先从北部的阿兹特兰湖向南来到特斯科科湖,于1325年,在这里建立了特诺奇蒂特兰。

人类与神的交流涉及祭祀仪式,从动物献祭到自我牺牲,以及通过斩首或剜心仪式处决俘虏。阿兹特克人发展出一种更加暴力、血腥和可怕的文明。

阿兹特克的祭祀仪式充满暴力、血腥,他们把战俘的心脏献祭给战神惠齐洛波契特利,把战俘的首级放在城市广场的骷髅架上。把自己的孩子供奉给水神特拉洛克,以保有悲伤和同情心。同样的仪式性暴力文化也存在于其他纳瓦族中间。比如,阿兹特克人的邻居和敌人特拉斯卡拉人,数百年来陷入与强大帝国的苦战(被称为“荣冠战争”),成为阿兹特克的战俘,用于血腥的献祭。但后来,特拉斯卡拉人与西班牙结盟,灭掉了他们仇恨的这个帝国。

中美洲有一个复杂的历法系统。把以365天为周期的太阳年和以260天为周期的神历结合,以52个哈布年为周期,称为一个历法循环。历法知识、宗教信仰以及最重要的政治和历史记录都被刻在或写在无花果树皮、骨头和石头等材料上;他们已经发展出一套复杂的书写系统,包括阿兹特克、米斯特克和玛雅。这些系统部分是象形的,部分是音节的。最完整的系统,也是唯一发展成熟的象形文字脚本,是玛雅人的系统,这意味着识字的玛雅少数民族可以用文字表达任何东西。书写的复杂性和文化意义也意味着,在16世纪,纳瓦人、米斯特克人、玛雅人和其他一些中美洲群体将很容易接受西班牙人带来的字母书写方式。

阿兹特克的书写和历法记录可见于遗存的巨石,即日历石。这块石头放置在特诺奇蒂特兰的中央广场,可能是在16世纪初蒙特祖马统治时期创造的。1521年,这座城市发生了剧烈的坍塌,巨石被掩埋,直到1790年铺路工人发现它。巨石中心雕有一位神,很可能是可怕的地球神特拉尔泰库特利,代表阿兹特克首都是神圣的世界中心。特拉尔泰库特利的舌头被雕刻成燧石刀,这是战争的象征。图像中的同心圆描绘了世界上的五个创造物,还有表达一个月二十天的标志,以及一系列代表太阳运动的图标,与52个哈布年的周期历法相吻合。

1428年,阿兹特克的第四位国王伊兹科亚特尔与湖边城市特斯科科和特拉科潘结成联盟。曾经占据统治地位的城邦阿兹卡波茨扎尔科被击败,阿兹特克帝国诞生。同年,伊兹科亚特尔和他的首席大臣,也是他的侄子特拉卡埃莱尔将军,收集并烧毁了所有记录该地区历史的象形文字书籍。然后,以阿兹特克人为中心改写了这段历史,他们继承了托尔特克人的遗产(托尔特克人的城市图拉在四个世纪前统治山谷),并成为当地的神圣统治者。此后,阿兹特克人迅速占领墨西哥高地。1440年,蒙特祖马·伊尔胡伊卡米纳继承叔叔伊兹科亚特尔的王位,之后继位的是他的三个儿子:阿克萨亚卡特尔、蒂佐克和阿维索特尔。

在1486年阿维索特尔的加冕礼上,来自帝国许多附属城市的统治者(根据早期殖民者的记载)“看到阿兹特克人是世界的主人,他们的帝国广袤而丰饶,他们征服了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附庸。看到这些财富和繁荣景象,以及阿兹特克拥有的权威和权力,来访者充满恐惧”。

最后一位阿兹特克皇帝是一位能干的统治者蒙特祖马·霍科约特,是第一个蒙特祖马的孙子。称为蒙特祖马二世,他巩固并扩张了帝国,从1502年一直延续到1520年,之后遭遇西班牙侵略。最终是被西班牙征服者杀害,还是被自己的人民谋杀,无从知晓。尽管取得许多成就,但他对帝国的灭亡责无旁贷。

印加帝国:安第斯山脉的绝唱

阿兹特克人在墨西哥中部建立帝国的时候,印加人也在秘鲁发展自己的帝国。但没有证据表明中美洲人和安第斯人知道彼此的存在,就像世界其他地区的帝国是在相互隔绝的情况下孤立发展一样。

1438年,印加王国的二王子库西·尤潘基领兵挫败邻国的查卡斯夺取印加首都库斯科及其周边地区控制权的企图。随后,库西·尤潘基迫使父亲退位,从指定继承人手中夺取了印加王冠。尤潘基是印加第一位真正的皇帝,他将自己改名为帕查库特克,意思是“改变世界的人”或“变换时间的人”。这位新皇帝很快建立起一套神话,宣示他的合法性,并表明他对未来有积极愿景。在帕查库特克的统治下,印加从一个求稳和简单再生产的国家转变为一个尽力攫取更多领土和臣民的国家。印加扩张的正当性来自于种族中心主义,但又非同寻常:帕查库特克声称,在印加帝国建立以后,所有安第斯民族都得到“教化”。

事实上,印加人是安第斯山脉中部文明传统的继承人。他们不是外来侵略者,而是以库斯科为基地的魁丘阿斯佩克人,他们征服并统治着他们所谓的“塔万廷苏尤”,即四区联盟。“印加”原先是皇帝的头衔,现在用来称呼整个帝国。到15世纪20年代,印加帝国比阿兹特克帝国大得多——可能是阿兹特克帝国的四倍。然而,印加帝国的首都库斯科比特诺奇蒂特兰小,但也被帝国视为世界的神圣中心。像中美洲的城市中心一样,安第斯城市也经过精心规划并注重朝向,其中有类似的巨石或土坯寺庙,规模巨大,一些是金字塔形的,但更多的是U形的。

与中美洲一样,这些巨大的纪念碑是宗教政治仪式的舞台,而不是王室的个人坟墓(与古埃及不同)。安第斯城市是产品和工艺品交换的中心。远距离交易的物品包括脊椎骨和其他海洋贝类、盐、精细纺织品,以及各种实用和装饰性金属物品。事实上,安第斯冶金工艺远比中美洲先进和广泛;早在印加人崛起之前,人们就发现含砷的青铜工具、铜币,甚至白金珠宝。

印加人和阿兹特克人一样,通过威胁和战略联盟来增加军事征服,迅速发展自己的帝国。一旦征服其他臣民,印加人倾向于集中统治并直接控制贡品收集,阿兹特克人则采用间接方式。印加帝国要求进贡,但更多的是以劳役而不是商品的形式。帝国实行的劳役制度称为米塔,即要求当地农民耕种印加国家接管的土地和他们自己的地块。男性臣民还必须轮流加入印加军队,在各种建设中服劳役。

安第斯饮食差异很大,但通常包括土豆和其他高海拔块茎、玉米、豆类、南瓜和辣椒。在低海拔地区,则主要包括木薯、海产品和淡水鱼等。天竺鼠或美洲驼是这里独特的驯养动物,只在特殊场合食用。烟草有时被用于宗教治疗仪式,但从哥伦比亚到智利,具有轻度刺激作用的古柯叶和玉米酒是首选的兴奋剂。与中美洲不同的是,安第斯人的世界观不甚规范,更具发散性。现存的寺庙里有凶猛的、半人类的猫科动物和爬行动物的雕塑,这表明在南美低地的萨满教中,宗教主题仍然很明显。然而,宗教和政治并不是两个独立的问题,因为安第斯神殿从最早到最近的时期显然都是处决犯人的场所(就像中美洲的神殿一样)。印加人的一些祭祀活动也骇人听闻,比如把儿童放在西半球最高的阿肯卡瓜山,作为献祭。尽管如此,印加帝国以人来祭祀的规模相对较小。

另外,安第斯民族没有发展出较成熟的书写系统,而是使用了被称为“克丘亚语”的结绳记录方式,用来记录数字、血统和历史事件。携带结绳的传递者利用印加帝国境内良好的道路系统,以惊人的速度在数千英里的范围内传递信息。

1525年,一场流行病席卷整个帝国,首都库斯科也未能幸免。到1527年,这种疾病似乎已经消灭整个印加帝国。虽然对症状的描述并不明确,但这场疫病发生在西班牙征服者到来后,这可能是第一批进入南美的天花。其起源可能是今天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区,欧洲人最早到达这里。在西班牙人踏上“塔万廷苏尤”之前,这种疾病似乎也已经杀死了瓦伊纳·卡帕克的首选继承人。这些死亡事件导致瓦伊纳的两个儿子阿塔瓦尔帕和瓦斯卡尔之间引发一场王位争夺战。他们的宿怨很快演变成全面内战,将印加帝国一分为二。1532年,当弗朗西斯科·皮萨罗试图征服印加时,帝国早已饱受流行病和内部分裂之苦。

加勒比海:伊比利亚的影子

从全球史的角度来说,加勒比海对近代以来的全球化趋势至关重要。而从文明的角度来看,现今所知道的加勒比海文明史多数是以伊比利亚帝国书写方式得以“还原”甚至建构的。对于古老的加勒比海的认知只能借助从1490年代到1510年代西班牙人的加勒比海(伊比利亚帝国)经历来塑造。

像特诺奇蒂特兰和库斯科这样首都城市在加勒比海的泰诺人中间是找不到的。不过,城市建筑对他们的政治和宗教仪式以及社会秩序同样重要。西班牙人到来后,也试图从石头建筑中寻找永恒和意义。1493年,哥伦布以卡斯蒂利亚女王的名字在美洲创建第一座欧洲“城市”——拉伊莎贝拉。该城位于伊斯帕尼奥拉海岸,毗邻一个泰诺人的村庄。但拉伊莎贝拉并没有发展成为地区首府城市,而是导致了泰诺人村庄的摧毁。到1500年,城里的石头建筑被遗弃,加上其他事情上的牵连,哥伦布被捕,并被遣送回西班牙。新首都圣多明各的情况要好一些,但与西班牙的城市相形见绌,“仅有一座石头教堂和几幢石头房子”。

在探索和征服的早期阶段,西班牙人在加勒比海地区找到的几乎完全是贵金属。黄金和白银不易腐烂,易于运输和分割,成为繁荣地中海经济的基础。泰诺人不交易奢侈品或奴隶,所以这里没有像西非或美洲大陆定居社会那样的商人或市场。泰诺人使用木器和石器,是当地自给自足的农民和渔民。

泰诺人也未被西班牙殖民者驯化为乐于合作的殖民地臣民,因此他们不得不在加勒比海岛屿频繁迁徙。1508年移居到波多黎各、1509年到牙买加、1511年到古巴,所有这些迁徙都伴随着奴隶和财富掠夺。当强加西班牙统治和经济剥削遭到失败或被公开抵制时,等待泰诺人的就是大屠杀,这导致当地农业遭到破坏。

美洲的第一代欧洲人对各种各样的陌生食物、植物和草药感到新奇。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这些食物变成拉美地区的美食。加勒比海早期的西班牙人从泰诺人那里得到食物,从1490年代开始,他们开始进口家畜和粮食作物。牛对西班牙人尤为重要,可以得到乳制品、肉类和皮革制品,到1519年,伊斯帕尼奥拉和古巴的畜牧业已经相当发达。

泰诺人没有大量盈余用于缴纳贡品,虽然拥有一定的黄金,但没有使用黄金作为货币,也没有经历过严酷的劳动制度或宗教迫害。巨大的文化差异起初让雄心勃勃、追求财富的西班牙定居者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对加勒比海的土著民族施行暴力奴役,迫使他们进入西欧经济体系。

大规模奴役很快证明适得其反。加勒比地区的人口灾难对当时的西班牙人来说都是令人震惊的。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修士曾估计,1492年哥伦布首次抵达伊斯帕尼奥拉岛时,泰诺人的实际数字可能接近100万,甚至更多。但到16世纪中叶,泰诺人口减少90%。与美洲其他地区一样,流行病被认为是罪魁祸首。最有可能的是,大多数泰诺人死于天花、麻疹或流感。此外,同其他地区相比,暴力征服、巧取豪夺、奴役、过度工作和其他残酷的殖民行径,无疑在摧毁加勒比土著人口方面发挥着核心作用。西班牙人试图建立强大的伊比利亚帝国,但贪婪和强力带来的只有破坏,尚未立新便宿命般地衰落,这样的帝国不过是伊比利亚的影子。

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有强大的政治、宗教意识形态和中央控制机构,并得到适应性强、根深蒂固的组织体系的支持,但尚未达到顶峰就因外力因素而衰落。相比之下,加勒比海的伊比利亚帝国一直处于斗争之中,从一开始殖民期望与岛屿自然环境和社会现实之间便存在无法克服的矛盾。可正是这样一个处在失败边缘的帝国摧毁了美洲两个强大的帝国。虽然哥伦布带来了知识的大交换,可当西班牙人忙于征服阿兹特克和印加两大美洲文明帝国时,他们对帝国以北的美洲世界知之甚少,甚至当时整个西欧对生活在今天北美地区的早期美洲文明的情况也知之甚少。那个时代的知识地缘政治决定着哪些发现和成果进入垃圾桶,哪些进入公共认知,正如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地缘政治所决定的一样。在洪堡巡回航行的最后作品《宇宙:对世界简要的物理描述》(Cosmos:A Sketch of a Physical Description ofthe Universe)里,美洲被写得面目全非。尽管如此,洪堡和同时代航行世界的其他年轻探险家一样,改变了我们的思维方式,他们在旅行中获得的见闻、见解,对我们看待世界的影响远比法国大革命的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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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8月30日 13 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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