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中期,中国是欧美狩猎者经常光顾的猎场之一,俄国人普尔热瓦尔斯基、美国人约瑟夫·洛克、德国人恩斯特·塞弗尔等探险家都曾在中国西部地区捕猎动物。其中一位中文名为柯志仁的美国传教士兼猎手哈利·拉塞尔·考德维尔(Harry Russel Caldwell,1876-1970)尤其具有传奇色彩,他在华传教四十余年,猎杀华南虎不下四十八只,不但撰写出版了一部打虎的专着《蓝虎》(Blue Tiger ,一九二四年初版),甚至在福州鼓岭风景区拥有一尊名为《柯志仁打虎》的铜像:此公持枪站在一头被击毙的华南虎前方,轻抚虎头微笑。这件竖立于二〇一九年的雕像与另几组“来华洋人在鼓岭”雕塑群,共同讲述了一个“鼓岭故事”——一段发生于二十世纪前半叶的福建传教士家族往事。
我之所以关注柯志仁,起因并非他在中国打虎的事迹,而是出于我的学术本业——影视人类学。二〇二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一组民国时期福建民间仪式的电影短片,虽只是些默片的片段,内容却颇为丰富,其拍摄者便是柯志仁。随后在网络上顺藤摸瓜,陆续找到《蓝虎》、他与其次子柯约翰合着的鸟类学著作《华南鸟类志》(South China Birds,1931 )以及柯约翰于一九五三年独自完成的回忆录《中国沿海一家人》(China Coast Family ),甚至还包括著名探险家、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前馆长罗伊·查普曼·安德鲁斯(Roy Chapman Andrews)出版于一九一八年的著作《中国的营地与小径:在罕有人知的中国境内考察、探险与运动的故事》(Camps & Trails in China: A Narrative ofExploration, Adventure, and Sport in Little-Known China ),其中也讲述了柯志仁的故事。这个逝世于半个多世纪之前的美国人——他在福建打虎、观鸟、传福音、拍电影、办学校的往事,透过这些古旧的影像与文字逐渐鲜活起来,令我产生了追寻其在华生活史的兴趣。
一
柯志仁本人对自己的早期经历言之不多,倒是柯约翰在其《中国沿海一家人》中有所记述。一八七六年,柯志仁出生于美国田纳西州山区,母系的祖上有印第安部落莫霍克人的血统,父亲曾是一名卫理公会的牧师。柯志仁年少时就和几个兄弟一起,经常在山野中游荡。“或许是血管里流淌着一位莫霍克女子的血液,他们成为出色的渔夫、专业的猎手和鸟类学习者。”柯约翰在书中写道,“所有这些年少时的爱好,都将成为我们在中国沿海地区生活的一部分,并使之更为丰富多彩。”柯志仁青年时代曾就读于田纳西州的格兰特大学,毕业后从事保险业,一度十分成功,甚至成为纽约华尔街一家保险公司的高级职员。但他在读书期间,曾签署过一份志愿为教会服务的承诺书,于是在某个不眠之夜后,退职还乡,加入教会,并于一九〇〇年来到中国福建,开始其长达四十余年的在华传教生涯。
大约是水土不服又或者是焦虑发作,柯志仁在福建罹患疾病,一九〇五年被迫返美,甚至一度打算放弃在中国的事业,但一九〇六年,一封来自美以美会驻华会督贝施福的跨洋来信,令柯志仁重获信念。贝施福在了解到他早年的兴趣之后,建议他重拾旧爱:打猎、钓鱼、研究自然事物,以获得工作必需的健康和精力。柯志仁于是带着他的猎枪、标本采集装备以及一批自然历史类的书籍重返中国,直至一九四四年退休归乡,他见证过中国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政权鼎革、战争、革命等诸多历史事件。而他对野外生活与动植物的热忱,特别是他对狩猎的爱好和擅长,都使他与当地民间社会,特别是乡村民众的联结方式与众不同。在《蓝虎》一书中,柯志仁曾感叹:“我总是惊讶地发现,我当作休闲方式的活动,却一次又一次地成为获取当地人信任的证明。我作为一个猎人而闻名遐迩,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同样,我也没想到,我对于花花草草以及各种生物行为的兴趣,最终会让我与一些最著名的自然科学家为伍。”
柯志仁于二十世纪初抵达的中国,仍是一个颟顸保守、故步自封的老大帝国。福建开发较晚,南宋《三山志》描述闽地“穹林巨涧,茂木深翳,小离人迹,皆虎豹猿猱之墟”。至明清以降,由于人口稠密而田地稀缺,福建山地开发蔚然成风,所谓“田尽而地,地尽而山,山乡佃民,必求垦佃”,大量森林因垦殖或用柴而被砍伐,野生动物与垦荒者的遭遇和冲突逐渐频繁,曾经隐匿深山的老虎也开始侵扰村民的田园。明代即有文献记载称老虎动辄“伤人逾百数”“食人凡数百”“白昼行村落,人被伤四五十”等,称为虎患、虎灾并不过分。福建乡民主要依靠刀矛棍棒或火铳土枪等旧式武器,无力与猛虎相抗衡,每年死伤者甚众。柯志仁在《蓝虎》中记录了多起恶虎伤人的个案,如:“在福清城外的一个地方,一群上山收集柴火的人,在草坡上惊扰了一只老虎。这只猛兽冲进人群,咬碎了两个人的头颅和脖子,又向第三个人发出了致命的一击,使其跌落梯田而死。但它却没有拖拽任何一具尸体进入丛林。”柯约翰承认他当年最大的噩梦是老虎:“直到成年以后,我还是会梦见自己被一只老虎攻击,然后发现手中的猎枪无法开火。我也还能记起夜里听到老虎低沉的吼叫,不得不胆战心惊地爬到妈妈的床上。”
二
当柯志仁一家定居福清之后,一个村落的长老们邀请这位原本避之唯恐不及的洋人,来帮助他们捕猎吃人的恶虎,柯志仁欣然接受这一邀约,携带他的萨维奇高能来复枪进驻村中——尽管此前他从未捕猎过老虎,甚至一度以为这种猫科动物会以沙丁鱼为食。当地人难以相信如此轻巧的枪支和子弹能够杀死猛兽,柯志仁便表演了一场现代版的“百步穿杨”:在一百码之外用来复枪弹击穿了一具铁犁。当这一惊人的效果引发村民的围观和热议时,他趁热打铁,继续介绍美国先进的农业科技,以及他的传教使命。
在《蓝虎》中,柯志仁讲了很多他打虎的故事。一九一〇年五月,当柯志仁在福州城外听说一头老虎杀死并吃掉了一名十六岁的年轻人后,决心为民除害。他牵着一头山羊和两只羊羔来到老虎出没的地方,将山羊拴在安全距离之外的开阔地带,又把羊羔装进篮子,安放于虎穴旁的草丛里。随后,柯志仁在灌木丛中静候了两个多小时。突然,那头食人虎出现在距他仅约十三米的地方,全神贯注地观察并靠近那两只小羊。“我经常设想:如果它忽然发现我就在不远处的草窠里蹲着,那该如何是好。”“尽管我很想把这个实验进行下去,但当务之急还是在它吃了我之前把它杀掉。我举起来复枪,匆忙瞄准并射击,随着一声枪响,那只老虎栽倒在它的猎物跟前,几乎没有挣扎就死了。这是一只超过四百磅重的雄性猛兽。”
柯约翰在《中国沿海一家人》中也讲述了其父打虎的惊险故事。“有一天,在我们避暑的寺院里,母亲隔着窗户,看到有三只老虎躺在附近的路上晒太阳。父亲尽管对母亲的说法表示怀疑,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带着装了六发子弹的猎枪出门查勘。大约十分钟之后,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五只老虎。父亲用五发子弹打死了第一头老虎,用最后一发子弹干掉了第二头。他躲在草丛里,其余三只老虎嗅着死去的同类,因为距离过近,反而没有嗅到我父亲的存在,它们在附近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父亲回到家后显得异常的沉默。”
在柯志仁长期的打虎生涯中,一只神秘的、近乎不死的“蓝虎”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也是他将其著作命名为《蓝虎》的原因所在。一九一〇年,柯志仁听说福清有一只被称为“黑魔鬼”或“蓝胡子”的猛虎,经常以极快的速度在村落与村落之间穿行杀戮,甚至被当地人认为是邪灵附体的魔兽,遂决心猎杀之。柯志仁曾经两次与这只“蓝虎”相遇,第一次是在山谷中布下诱饵之后,他蓦然发现它就在二十码之外的地方,先是像只家猫一样静止不动,随即悄然离去。当年九月,柯志仁带领他的助手兼厨师再次进山,打算猎杀“蓝虎”。厨子率先发现有一头野兽正从他们身后接近,柯志仁回头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男人正弯腰在路边拔草”,便没有理会。厨子再次警告:“老虎!肯定是老虎!”柯志仁犹疑再三,终于辨认出一片蓝色上方的巨大虎头,他误以为是蓝袍的部位,实际上是那只“蓝虎”的胸部与腹部。正当柯志仁瞄准其要害时,他发现“蓝虎”即将袭击山谷中两个拾柴的男孩,为了保护孩子们不被暴怒的猛虎伤害,柯志仁不得不站起身来吸引它的注意力。“蓝虎”与柯志仁静默对峙了半个小时,终于再次销声匿迹。两次错失捕杀机会的柯志仁再也没有见过这只“蓝虎”,尽管在其后十多年中,它依然肆虐乡里,凶名昭著,这也成为他毕生的遗憾。
在《蓝虎》一书中,柯志仁生动地描述了曾与其对视的“蓝虎”的模样:“这头老虎的斑纹出奇的美丽,它的毛色就像马耳他蓝的暗影,在下半身逐渐变成一种极深的蓝色。”曾经跟随父亲追猎过“蓝虎”的柯约翰,也回忆“有好几次,我都在山间的小径上看到了这只野兽,马耳他蓝色的毛发非常美丽”。柯志仁怀疑“蓝虎”是一只患黑化病的个体,但当地人后续的报告却指出同样颜色的老虎数量显着增加,因此,它们或是一类变异的华南虎种群也未可知。当然,这一威震福建的传奇之虎,随着二十世纪后半叶野生华南虎在中国的绝迹,也只剩下了一些“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乡谈掌故。
三
作为一名自然科学爱好者,柯志仁在捕猎华南虎的同时,也不断考察研究其生活习性。在撰写《蓝虎》之前的十多年里,他经常躲在草丛暗处,反复观察老虎的行为,获得了很多第一手的材料。一九一〇年三月,柯志仁将一头山羊放在一条野兽出没的山沟里,很快吸引了一只雌性老虎的注意。这只雌虎对于来路不明的山羊满怀警惕,它像一只大猫那样,蹲坐在地上将近一个小时,不断伸出前爪似要开始行动,但每一次又都退回到原处,这种谨慎令柯志仁深感意外。当它最终打定主意,冲向山羊,并愕然发现旁边还有一个猎人时,一颗枪弹正好结束了它的生命。
在自然栖息地的长期观察,最终让柯志仁对华南虎怀有深深的敬意:尽管有食人之恶,这种山林猛兽的灵活与凶猛,爆发力与耐久力。柯志仁总结道:“在它们最大的天敌——人类面前,老虎的本性是懦弱的。尽管在条件有利的时候,老虎也许会胆大无畏,但哪怕是山边一个放羊娃的叫喊,都可能令它放弃新捕获的猎物仓皇逃跑。它们经常会在发起攻击之前权衡得失,如情形不太对,即便空地上只拴着一头孤零零的山羊,老虎也不愿意暴露身形,冒险出击。”
作为一名耐心且善意的民俗观察者,柯志仁也对中国人如何利用老虎的遗骸充满了兴趣。在福州城外杀死老虎之后,围观的村民们一拥而上,用手绢或碎布沾满虎血,甚至连染血液的草叶也被争抢一空。他了解到,虎血之所以被珍视主要基于两个理由:其一是用沾了虎血的布条围住小孩的脖子,可以防止麻疹、天花“鬼怪”的侵袭;其二则是对发起攻击的狗挥舞沾有虎血的布片,能够将其吓止并驱离。柯志仁还发现,虎皮并不被当地人看重,猎人捕虎之前,通常会在寺庙里焚香祷告,许诺将虎皮敬献给神灵,因此很多神像都拥有大量的虎皮或豹皮。虎肉则被认为有医疗效果,人们会将虎肉与牛肉混在一起,以很高的价格卖给顾客。至于虎骨,通常是炖煮数日,直至它变成胶质物,再作为名贵的药物以更高的价钱销售。
一名美国的传教士成了骁勇的猎虎者,这在福建官绅界引发的首先是质疑,即柯志仁打死的究竟是不是真老虎。在中国的传统文化认知中,老虎不仅仅是一种野兽,更带有超自然的色彩。无论是风水理论中代表西方方位的“白虎”,还是民间信仰中财神爷赵公明骑乘的“黑虎”,都是神话里的仙灵异兽,即便是普通的老虎,也有很多非凡的特征。例如当地传说:老虎的肠胃里都有一片“度荒草”,当它们过于衰老而无法捕猎时,这枚仙草可以让它们免于饥饿。柯志仁最早捕猎的两只老虎,就是因为开膛破肚后没有发现神奇的草叶,便被乡绅耆老们公然断言并非真虎,而是邪兽。此外,国人当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虎貌”,便是老虎额头上有“王”字花纹,这也是其作为“百兽之王”的象征符号。柯志仁曾经猎杀的一头老虎,虽然体形彪悍,但头顶的花纹却类似“干”字,于是也遭到长老们的否认,称其或许是其他动物的化身,甚至可能是某种鱼类的异变。
四
在《中国沿海一家人》中,柯约翰还提到了柯志仁步入中老年之后的一个变化:“虽然我父亲从未能杀死那只‘蓝虎,但随着岁月流逝,总计有四十八只普通的老虎成为他的猎物。在他晚年,他开始使用一种新武器:电影摄影机。他希望能够为老虎拍摄一部完整的故事片。父亲的拍摄一开始很成功,直到战争爆发,我们不得不仓促撤退,大部分冒着巨大风险拍摄的电影素材最终下落不明。”
值得庆幸的是,柯志仁在福建拍摄的电影胶片,还是有一部分存留了下来,并零星地在互联网上展示与传播,其中最重要的收藏机构是美国田纳西州影音档案馆。该档案馆共收藏了约二十一卷柯志仁摄制的电影胶片,拍摄时间从一九三三至一九四九年,地点以福建省为主,全部由柯志仁的孙女盖尔·哈里斯(Gai l Har r i s)女士于二〇〇九年捐赠,胶片总长度为一万英尺,大约四小时四十分钟。田纳西大学宗教学系教授梅根·布莱森(Megan Bryson)认为:“真正使他的工作卓然不群的业绩,除了猎杀老虎之外,主要是这些拍摄于三十至四十年代的电影。这批长达数小时的电影资料不仅展现了民国时期福建的农业、军事以及民众的日常生活,还记录了佛教、道教、地方信仰与基督教等多种宗教在当地的实践活动。”
如今能在线观摩的柯志仁影片,主要为十个黑白默片片段。其一为“神灵巡游”,展现了福建某地的一次民间游神活动,很多佛教、道教与地方性神灵的塑像被抬举过顶或安置于神轿中,又或由真人戴面具、着古装扮演,行进在一座跨江而建的石桥上。信徒们则高举旗幡、伞盖,手捧表文祭品,牵着牛羊,跟随在队伍当中。值得注意的是,明代福建莆田人林兆恩创立的“三一教”神像也在游神队伍当中,其作为本地民间信仰的影响力可见一斑。田纳西大学研究者莎拉·菲茨蒙斯在分析该片时指出:“柯志仁现场见证并拍摄了这次神祇巡游活动,以表现中国宗教仪式与西方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巨大差异。柯志仁利用这部影片所展现的偶像崇拜,意在(向美国人)强调:他为了拯救福建人的灵魂而传播福音是多么刻不容缓。”
柯志仁拍摄短片之二为“占卜”,影片拍摄于一处庭院中,似为某座寺庙殿堂的台阶下方。一名穿黑衣戴礼帽的求签人在僧侣的协助下,先向前方的八尊神像燃香致敬,再将竹签从签筒中摇出,并掷筊以确认神意,最终从悬挂在石壁上的解签纸条中找到了释义。其三为“求子仪式”,展现了福建道教信仰中以“临水夫人”陈靖姑为崇拜对象的求子仪式过程,在悬挂多幅神像的坛场之中,道士们在高台上吹奏号角、挥洒圣水、舞剑作法,一名女童跪在台下,手捧装有表文的木盘。主祭道士还向地上抛撒零食,吸引儿童们争相捡拾,寓以“多子来投”的含义。其四为“治疗仪式”,主要展现道士们为村中儿童设坛作法,驱疫除疾。仪式主持者挥舞法剑,带领几个孩子手持纸幡、礼帽等围绕着祭坛转圈,再将纸船、写有“保童关”的纸扎牌坊等一并焚化,“整个仪式喜气洋洋”。田纳西大学的研究者香农·杜格尔(Shannon Dugger)评价说:“尽管对于主事道士而言,这一活动意义重大,他们所做的每一步骤都须遵照特定的仪轨而行,但对围观者来说,这种仪式也是一种娱乐形式。它不仅对村落成员给予庇佑,同时也强化了村社的联系与认同。”其五为一“驱邪仪式”短片,展示了一户人家在门楣钉上一块八卦牌,再于其上覆盖一张渔网,有趣的是,他们最后的步骤是将一棵仙人掌挂在门框上,这种十八世纪之后才从美洲传入中国的植物,因其外皮的尖刺以及茎块含水的特点,被中国民间视为驱邪、防火的新圣物。
除了道教活动之外,柯志仁还拍摄了若干佛教仪式,如影片之六“浴佛”展示了农历四月初八浴佛节期间,福建乡民举行盛大仪式沐浴佛像,游神赛会的过程。影片中呈现许多佛教信徒都手持整根的甘蔗,这一习俗据说与唐代流行以蔗糖水浴佛的传统相关。他们将甘蔗浸泡在浴佛的“圣水”中,以获取治病的灵力。影片之七“地狱木偶戏”拍摄了一段讲述恶人下地狱的木偶戏表演,舞台上角色众多,置景复杂,以彰显佛教“善恶有报”的经义。影片之八为一场由僧侣们主持的“驱疫仪式”,尽管焚烧疫船的行为仍有清晰的道教色彩,但列队诵经的佛教僧人在仪式中占据了显着位置。同样有趣的是,面对柯志仁这位来自外国的福音传教士,村民与僧人都面带微笑,表现得友善而愉快,可见此公在当地已经被视为一个“自己人”。影片之九“佛教葬礼”则是这一系列影片中篇幅最长的一部,以十一分钟的影像记录了福州鼓山涌泉寺内一位僧人的葬礼。柯志仁的镜头展现了僧侣们早课、进餐等例行活动,以及他们为圆寂的僧人诵经超度、火化遗体、塔葬骨灰的仪式过程,是一部有关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国寺院葬礼较为完整、价值珍贵的民族志纪录片。
有关“中国宗教”的最后一部影片,是柯志仁拍摄的福清县“美以美会教堂”,除了哥特式教堂建筑与老城景观之外,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眉目清爽、服装合体的教会学校女学生——她们终于获得了受教育的权利,并将因此成为走向社会的新女性;以及教堂执事向孩子们分发小鸡的场景——很多家境贫寒的中国基督徒无力负担教会惯常要求的“什一税”,美以美会则以提供雏鸡,待教徒将其养大后再交还给教会的形式冲抵税务。其他影片中仿佛亘古不变的中国社会风貌,在这部短片中散发出几分蓬勃的气息。
相较于田纳西影音档案馆收藏的上万英尺柯志仁电影胶片,我们在线可见的不过是极少的一部分,还有诸多有关三十至四十年代福建民间社会的影像文献静默于远方,匮于观摩与研究,等待有缘人跨越时空的藩篱,去与那位打虎、传教、拍电影的美国怪客隔着银幕相会。而在某个历史的间隙里,一只永生的“蓝虎”或许仍在注视着它的山林,徘徊往返,悄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