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联文学史上, 伊利亚·爱伦堡绝对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他既是一个时代的开启者,也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者。在他全部的文学创作中,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解冻》,其社会价值似乎远远超出了文学价值——为一个特定的政治和文化时期赋予了从此载入史册的名称——“解冻时代”。他的其他小说与诗作渐渐蒙上了历史的烟尘而被人淡忘,而他的多卷本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则真正经历了人、岁月和生活的考验,至今仍然受到世界各国读者的喜爱,成为经久不衰的传世名作。
爱伦堡是二十世纪俄苏和世界文化中最耀眼的现象之一。他是幸运的——是二十世纪俄苏作家中能够在生前受到关注、在后苏联时代依然受到追捧的为数不多的作家之一;他是复杂的——坚定地反对反犹主义,也坚定地守护自己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身份,呼吁犹太人爱俄罗斯,因为他们“从俄罗斯接受了所有好的和不好的东西”,他们除了俄罗斯没有其他的祖国,“犹太人的命运不是被驱逐……而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家内被同化”;他也是现代的——扎米亚京评价他“是所有俄罗斯作家甚至是国内外作家中最为现代的作家之一,也可以说,他不再是一位俄罗斯作家,而是一位欧洲作家”。他有着同时代人无法企及更无法复制的人生阅历,也有着几乎伴随一生的创作经历,这些都成为《人·岁月·生活》这部回忆录无与伦比的丰富素材。
爱伦堡的称谓及所获得的荣誉很多:他是苏联作家、诗人,是法语和西班牙语翻译家,是革命家、历史学家, 是新闻记者、摄影家以及社会活动家。爱伦堡的成长与经历伴随着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波澜壮阔、错综复杂的俄苏历史的发展,他的每一次重要抉择、每一个人生拐点都因应着国家和时代的重大转折,可以说,他是一个始终站在时代前沿的人,甚至是一个预言时代的人;他在种种局限与艰险中活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恣肆与精彩,甚至有评论说,他的生命本身就是诗歌。
爱伦堡于一八九一年一月十四日出生在乌克兰基辅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一八九五年,爱伦堡举家搬到莫斯科,后来他被设法安排进这座古都最好的学校之一——莫斯科第一中學。这段青少年时期的生活为爱伦堡此后一生打上了精神底色:他既受到首都日常生活和文化的强烈影响,又因为每年夏天回到基辅祖父家的犹太环境中而维持着祖先的法脉仪轨,另外,定期去德国治病的母亲常常将他带在身边,使他得以贪婪地吸收完全不同的西欧气息。在俄罗斯、犹太和西欧三个文化世界的影响下,爱伦堡成为一名世界主义者和叛逆者。
也是在中学时期,爱伦堡遇到了尼古拉·布哈林和列夫·托尔斯泰。青年爱伦堡后来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党,一九0八年被沙皇秘密警察逮捕,在监狱里待了五个月,后经保释出狱后独自去了法国,从此巴黎成为他最喜欢的城市。
置身巴黎的爱伦堡很快就远离政治, 而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开始写诗。爱伦堡的第一首诗《我向你走来》于一九一0年初在《北方的黎明》 杂志上发表。六个月后,他的第一本诗集在巴黎出版。随后他几乎每年都有新的诗集问世。同时他还从事法语和西班牙语诗歌的翻译工作。他的文学品位和喜好深受巴黎名士派的影响,他还定期去蒙帕纳斯的咖啡馆,结识了众多先锋派画家、音乐家和作家,他们中很多人后来都成了俄苏和欧洲文艺界名流。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爱伦堡开始涉足新闻界,担任《莫斯科晨报》和彼得格勒《市场消息报》的通讯员,作为战地记者发表了几十篇散文、评论和通讯。一九一七年爱伦堡回到莫斯科,之后又到基辅,积极投身于文艺圈,后于一九二一年再次离开故土进行所谓的“艺术旅行”,从此成为苏联的文化活动家和记者,以作家身份长期在国外居住。
再次来到西欧的爱伦堡首次尝试了小说创作。一九二一年,爱伦堡的第一部小说《胡里奥·胡伦尼多及其门徒奇遇记》为他赢得了世界知名度,这以后他几乎年年都会发表小说。他还将在欧洲旅行的文章结集出书。因为和欧洲众多左派是好友,爱伦堡经常被批准访问欧洲,开展和平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一九三六年底他作为苏联《消息报》的战地记者来到西班牙,得以自始至终见证西班牙内战,他所从事的宣传报道工作使他不仅跻身苏联新闻界的前列,而且成为影响遍及西欧的外国记者第一人,其文章被许多国家最权威的出版物转载。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爱伦堡作为新闻记者已经闻名于世。他的通讯报道不仅发表在苏联报纸上,而且被各国新闻报纸转载。战后,爱伦堡又开始出版长篇小说,于一九五四年出版的《解冻》是其最后一部小说作品。虽然《解冻》在文学技巧上被很多评论家诟病,但它在社会意识觉醒中的重要作用却受到广泛认可,“解冻”这一名词被世界各国的社会学家用于指称苏联步入的新发展时期,一直延续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一九六0年开始,爱伦堡陆续出版他生命中最后的同时也是标志其创作高峰的作品——《人·岁月·生活》。晚年的爱伦堡身患重病,于一九六七年八月三十一日死于心肌梗死。去世前不久, 爱伦堡写道:“我是一名俄罗斯作家……一本书也可以为和平、为幸福而战……我说过,我在思考作为一个作家和一个人的责任。……只要你的心还在跳动——你就应当带着激情,带着青春的盲目去爱,去捍卫你所珍视的一切,去奋斗,去工作,去生活——去生活,只要你的心还在跳动……”
《人·岁月·生活》七卷本的创作、发表以及出版,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一直延续到苏联解体前夕。一九五八年,爱伦堡开始创作他的这部自传。一九六0年四月向著名作家亚历山大·特瓦尔多夫斯基领导下的大型文学刊物《新世界》提交了回忆录第一卷的手稿,自此爱伦堡就在来自作协内外的各种质疑和批判声中、在与书刊检查员的周旋和争取中开启了为回忆录的一章、一卷的面世而进行的执着斗争。因为回忆录涉及的各种政治和文学人物以及事件,因为爱伦堡所表现出的与时局不符的态度, 印刷工作一次又一次被停止。为此,他在一九六0至一九六四年间给赫鲁晓夫写过八封信。在一九六五年第六卷几经周折问世后,爱伦堡于一九六六年投入第七卷的写作中,直到去世。多年后的一九八七年,第七卷的部分内容发表在《星火》杂志上。随着一九九0年第七卷全文的正式出版,读者才终于得见《人·岁月·生活》的全貌。
爱伦堡毕其一生都在用丰富的创作和广泛的社会、文化、外交活动打开俄苏通往欧洲乃至世界的一扇扇窗口, 长篇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就是记录他实现这一人生使命的最好证明。尽管爱伦堡坦言他“并没有想要写一部时代的历史……这不是一部编年史, 而是一部忏悔录”,但是他却为读者展开了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为鲜活生动的世界画卷,尤其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俄苏和欧洲国家文化、社会、政治与军事生活的宏伟画面;不过,这部富有史诗气质的大型画卷却于极细微处见风光:“读者可能会感到惊讶甚至愤怒,为何我将世界历史和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年份描写得如此简略,但我有言在先,我无意染指编年史家的工作。我这样理解本书的标题:人与岁月——是生活,是我的生活, 众多生活中的一個”。是的,爱伦堡不想做一个单纯的时代记录者,他想反映一个人的寻找、迷茫与收获,他笔下看似不起眼的情节背后有着比众所周知的历史事件更大的思索空间:“我不断进行痛苦思考的不是哪一个民族的特性,而是时间的特性……”这实际上是在努力从零散的、有时是互不相干的记忆碎片中理解和重构一个时代的形象,传递一个时代的灵魂。时代影响着每个人的人生,抑或说每个人的人生都在塑造着时代。伴随着爱伦堡个人生命历程的逐步追溯与延展,读者在他的目光所及、脚步所达之处,近距离地认识了一个个闪闪发光的文艺大师与左右世界的政坛贵要,知晓了数不清的文坛隐秘和政治内幕。他超乎寻常的社交才能、机智灵活的处事方式和智慧前瞻的审时度势,为他避开了各种艰险,赢得了施展才华和抱负的机会,而他作为新闻记者练就的敏锐目光和洗练笔法,又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幅富有表现力的风云人物和市井小民的素描。
爱伦堡在两次革命、三次战争(包括两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访问了数十个国家,与各国各界名流有过或深或浅的交往。他用热情而诗意的目光回顾着历历往事,得心应手而又别具一格地描绘着那些杰出的同时代人。他谈到列宁与他的密切接触,谈到意大利著名画家莫迪利亚尼总会给他读一些《宗教滑稽剧》中的诗句, 谈到墨西哥画家迪埃戈·里维拉到莫斯科治病期间对他的造访,谈到毕加索为他画肖像素描,当他惊讶于作画时间之短时,毕加索笑道:“但我已经认识你四十年了……”在爱伦堡笔下,有些人物是整章叙述的中心,有些人物只得到了一个段落甚或只是一句话的概括。他描写人物的外貌只用寥寥几笔或根本忽略,重点不在传达人物的日常细节和表面特点,而是在事件的叙述中交代人物的过去和未来,揭示这些大名鼎鼎之人的内在特质——这部回忆录的动人之处即在于此。它接近于最受爱伦堡喜爱的二十世纪上半叶先锋绘画的特色,爱伦堡曾激赏毕加索捕捉本质的能力:“毕加索所有的肖像画都揭示了(有时是暴露了)模特的内心世界。”这也成为爱伦堡回忆录的书写原则。
诚实是爱伦堡的另一个原则:“我对自己承诺, 就算有条理的构思比凌乱的真实情况显得更加逼真,我也绝不在这本书中杜撰任何东西。”于是, 真实性成为整部作品的核心要务,为此他尽量避免文字的矫饰,而是用实际材料助力人物的外在描绘,仅于内在框架内进行艺术加工。当然,回忆录也曾受到来自两方面的批评——保守派以及那些希望在其中看到“全部真相”的人(爱伦堡曾为自己辩解称读者至少可以从书中了解部分真相)。也有评论家认为回忆录里的爱伦堡似乎没有缺点,永远从容,但是深入到回忆录的字里行间去细细体味,还是能够感受到他的苍凉与无奈:“我早已习惯于各种各样的损失,但仍然摆脱不了沉重的心情。”“不记得是在哪一个被烧光了的小城市里我曾突然绝望地恳求一个梳着细细的小辫的小姑娘说:‘你别哭啦, 要不我也要哭啦……’”
《人·岁月·生活》与其说回忆了爱伦堡的生命历程,不如说是讲述了经由这份回忆所引发的思考。在最后一卷回忆录中,当过去与现实距离最近,几乎可以说是在同步记录生活时,爱伦堡却更多地去反思不太久远的历史,为他在生活和艺术中所珍视的东西辩护、担忧和坚守,作家的情绪中也少了惊愕、欢欣或是愤恨,整体趋向于沉静与平稳:“本书的许多篇页都是在爱的主使下写出来的。我爱生活,对于已往的生活与经历,我既不后悔也不惋惜,我感到难过的只是我有许多事没有做完,有许多东西没有写完,我没有受完苦,也没有付出更多的爱。但是大自然的规律就是这样:观众已经匆匆向存衣室奔去,主角却还在舞台上叫喊:‘明天我……’明天将会有什么呢?另一出戏和另一些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