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北京的最高气温已降到冰点以下,但这些无法阻挡我们在线上相约、相会和相知的热情。现在的交流好比一场围炉夜话,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生起了火炉,炉子上煮着热茶、温着热酒,有着共同志趣的友人在这里相聚,海阔天空,说古论今,回顾一年过往,共迎即将到来的新年,一道探讨中国式现代审美与文艺学自主知识体系构建的话题,应当是一件快意的事。
“中国式现代化”“人类文明新形态”“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等理论命题,对研究中国式现代审美与文艺学自主知识体系构建,提供了新的理论和方法论基础,促使我们认真研究中国式现代化与中国式现代审美文化以及中国文艺学自主知识体系构建问题。按照中国式现代化理论,世界各国虽然统一面临现代化问题,但各自的现代化道路并不一致,西方有西方式现代化道路,中国有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中国式现代审美或中国现代审美文化,不是西方式审美的强势移位的产物,也不是中国古典审美传统的自动传承结果,而是在中国式现代化曲折进程中艰苦探索和奋力创生的结晶。中国式现代审美文化可以视为中国式现代化的审美表现维度的展开及其成果,其理想的成果便是中国现代文艺。
中国式现代化,是对中华民族的现代生活实践及生活体验的概括,因而会展现为一种现代性体验。1885年黄遵宪从旧金山归国途中,正值中国传统中秋节,写下了《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这首诗。其中所见太平洋上月亮,已经有了与李白、苏东坡的月亮相通而又陌生的新意义了:“茫茫东海波连天,天边大月光团圆。送人夜夜照船尾,今夕倍放清光妍。”在太平洋上所见月亮仿佛比内陆的更“大”和更亮,但却痛感“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泰西纪历二千年,只作寻常数圆缺”。虽然同一轮明月正普照船上所有人,对中国人来说是美好的月下团圆之日,对外国人来说却只是平常的阴晴圆缺。“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只增人愁。”外国人醉酒高歌相反只能增添我的愁绪。“汪洋东海不知几万里,今夕之夕惟我与尔对影成三人。”诗人禁不住要像李白那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但现实却是“举头只见故乡月,月不同时地各别”。世界上时区不同,当中国处在中秋节时区时,世界上其他国度却未必。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但地球却是圆的,这种新体验已经让月亮显示出与在古典“天圆地方”宇宙观视野下颇为不同的新意味了,使得古典同一性整体无法不暴露出陌生感。“九洲脚底大球背,天胡置我于此中?”诗人对着这种地球境遇下的月亮体验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屈原式“天问”。黄遵宪的这一月亮形象,显然已经包含了某种从古典型月亮形象向着现代型月亮形象转变的新意义,因此应当属于中国式现代审美文化和中国文艺现代性的最早探索实例之一。此后百余年来的中国现代文艺,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文艺表达和中国式文化现代性的感性体验结晶,其丰厚的意义需要予以合理化阐释,这就必然催生中国现代文艺学。
中国现代文艺学曾经走上了一条西天取经的道路。王国维在1911年主张“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之说”,只存在真正的学术即“世界学术”。但历经百余年探索和创新,我们的现代文艺学已经来到一个新的起点上:依托对于中国式现代审美及文艺成果的概括和提炼,在传承往昔百余年现代文艺理论成果基础上,致力于中国自主的文艺学知识体系的构建。
在这方面,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首先,我们需要面对三大思想资源:一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二是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传统,三是外来文艺理论的优秀成分。这就是说,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传承和弘扬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传统,积极吸纳外来文艺理论成果中的优秀成分,由此奠定我们的文艺理论自主知识体系的基石。其次,我们应当直面中国现代审美及艺术活动的轨迹和成果,从其已有的创造性成果中加以概括和提炼。例如,其中以鲁迅为代表的引进外来艺术样式而创造成的艺术,齐白石等代表的传承传统而创造的艺术,歌剧《茶花女》等代表的移植后再创造的艺术,舞蹈诗剧《只此青绿》等代表的从传统遗产中提炼创意点子而加以再创造的艺术,都值得认真总结。第三,我们需要寻求现代学术制度下美学与艺术制度框架与我们民族的古典“文”及“文心”传统之间的交融,探索一条我者与他者之间相互涵濡的新路径,由此推进中国自主的文艺学知识体系建构。当然,中国自主的文艺学知识体系建构,还有其他若干问题都需要加以研讨,这里只能挂一漏万地谈点浅见,期待聆听各朋友的最新思考和洞见。
我不禁想到唐代诗人白居易写给好友刘禹锡的诗《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有着这次寒冬里的“红泥小火炉”线上相聚,想必离线下当面畅叙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