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风了。我站在窗前发愁﹐眼看着后院四棵桔子树和从墙外探进身来的三棵野树的所有树叶﹐都要落进我家游泳池里了。那意味着绝望的劳动﹐刚捞起一拨又来一拨﹐要是鱼或者美元倒也罢了﹐与天奋斗的结果竟是一堆烂树叶。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后院﹐与前边草坪相反﹐它代表了某种私人空间。依我看﹐在每家门前铺草坪﹐准是联邦调查局和建筑商串通好的—标准美国公民的思维方式肯定与这有关﹐没有一丁点儿怀疑的阴影。其实草坪之间有一种对话关系﹐正如处在英文环境的外国人﹐永远理屈词穷。当你家草长高变黄﹐平整碧绿的草坪和主人一起谴责你。你得赶紧推着割草机﹐呼嗤带喘。特别是三伏天﹐一转身草又撺得老高。我家那台割草机是二手货﹐点火有毛病。我卯足了劲﹐猛拉数十下﹐紊丝不动﹐汗早顺着脖子流下来。脱光膀子﹐再拉﹐割草机终于咳嗽了一声﹐突突吐出黑烟。不过想必那姿势相当绝望﹐邻居们准躲在窗帘后边看热闹。
我有时坐在后院的木摇椅上看摇荡的天空。四年前我们搬进来时买的这摇椅﹐费了好大劲儿才装起来。圆木支架的木纹随年代旋转﹐在阳光下闪耀。戳在那儿﹐怎么看怎么像个崭新的绞刑架﹐坐在上面多少有点儿不安。如今这摇椅被风雨染黑﹐落满尘土﹐很少再有人光顾。
当初买这房子头一眼看中是游泳池﹐清澈碧蓝﹐心向往之﹐连第二栋都没看就拍板成交了﹐这恐怕在本城房产交易史上还是头一回。谁想到这个游泳池可把我治了。除了入冬得捞出七棵树上的所有树叶﹐还得捞出无数的蚂蚁飞蛾蜻蜓蚯蚓蜗牛潮虫。特别是蜻蜓﹐大概把水面当成天空了。这在空军有专业术语﹐叫“蓝色深渊”﹐让所有飞行员犯怵。除了天上的飞的﹐还有水下游的。有一种小虫双翅如浆﹐会潜水。要是头一网没捞着就歇着吧﹐它早一猛子扎向池底。虽说有水下吸尘器可帮忙打扫游泳池底部﹐但任何机器都有人跟班。比如要掏空吸尘器网袋里的脏东西﹐清洗过滤嘴﹐调整定时器﹐及时检修动力及循环系统。另外﹐水要保持酸碱平衡。先得测试﹐复杂程度不亚于化学实验室。用大小两个试管取水﹐再用五种不同颜色的试剂倒腾来倒腾去﹐最后根据结果在水里加酸兑碱。这道程序还省不了﹐否则就给你点儿颜色看看—变绿﹐绿得瘳人﹔变混﹐混得看不见底。池壁上长满青苔﹐虫孽滋生。前不久出门两周﹐由我父母看家﹐回来游泳池快变成鱼塘了。
我们后院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王国﹐时不时地攻打我们房子﹐特别是凄风苦雨天寒地冷的冬天。先派侦察兵进屋探路﹐小小不言的﹐没在意﹔于是集团军长驱直入﹐不得不动用大量的生化武器一举歼灭。有一种蚂蚁药相当阴损﹐那铁盒里红果涷般的毒药想必甜滋滋的﹐插在蚁路上﹐由成群结队的工蚁带回去孝敬蚁后—毒死蚁后等于断子绝孙。这在理论上是对的。放置了若干盒后﹐我按说明书上的预言掰指头掐算时间﹐可蚂蚁王国一点儿衰落的迹象都没有﹐反而更加强盛了。我估摸蚁后早有了抗药性﹐说不定还上了瘾﹐离不开这饭后甜食了。人的同情心有限﹐没听说哪儿成立了保护蚂蚁协会的。就社会属性而言﹐蚂蚁跟我们人类最近。看过动画片《蚂蚁奇兵》(Antz)后﹐我还真动了恻隐之心。可紧接着蚂蚁大军杀将进来﹐只能铁下心来。
和蚂蚁相反﹐蜘蛛代表了一个孤独而阴郁的世界﹐多少有点儿像哲学家﹐靠那张严密的网吃饭。它们能上能下﹐左右逢源﹐在犄角旮旯房檐枝头安身立命。那天来了个工人检修游泳池﹐他打开池边的塑料圆盖﹐倒吸了口凉气﹐狠狠地用改锥戳死了个圆盖背后的住户。他翻过来让我看﹐那蜘蛛腹部带红点。他说这叫“黑寡妇”﹐巨毒﹐轻则半身不遂数日﹐重则置人死地。
二
冬去春来﹐我们后院来了对燕子做窝﹐这还是我女儿发现的。隔着玻璃拉门﹐只见房檐下大兴土木。两只燕子加班加点﹐衔来泥土草根﹐用唾液黏合在一起。这和我们吃的燕窝类似﹐不同的是﹐正宗的燕窝是在海边绝壁上﹐建筑材料都是小鱼。 忙乎了一个星期﹐窝落成了。我是建筑工人出身。出于同行间微妙的竞争心理﹐我围着它转悠﹐不得不肃然起敬—这纯粹是嘴上的功夫。虽说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一个阳台而已﹐还得靠人类的屋檐遮风挡雨。
孵化过程是静悄悄的﹐就像写诗﹐得克服不良的急躁情绪。和那燕窝只一窗之隔﹐我伏在计算机前﹐卡在破碎的诗句中。突然我女儿叫我下楼—两只小燕子孵出来了。父母又忙乎起来﹐衔食物飞上飞下。小燕子闭眼张着大嘴﹐凄声尖叫。
真正威胁它们存在的是我们家两只猫哈库和玛塔。算起来﹐这两只猫折合成人的寿命—正好“三十而立”。胸无大志﹐再说也无鼠可抓。这个没有老鼠的世界是多么无聊啊﹗美国猫聚到一起﹐准是一边打哈欠一边感叹。几代下来﹐大概遗传基因早就蜕变了﹐见老鼠不但没反应﹐说不定还会逃窜呢。哈库和玛塔整天呼呼大睡﹐有时也出门遛达遛达。它们有自己的小门﹐嵌在人的大门上。当人被防范之心阻隔时﹐它们则出入自由。
要说它们才是后院真正的主人。在草坪如厕﹐在泥土里打滚﹐到游泳池边喝水照镜子﹐上板墙眺望日落。这两年哈库发福了﹐不再灵活。而玛塔身手不凡﹐只轻轻一跃﹐就上了一人高的板墙﹐再一跃就上了房。头两年﹐他们经常叼回小鸟﹑蜻蝏﹑蚂蚱之类的活物邀功请赏﹐但迎头就是一顿臭骂﹐甚至饱以老拳。大概在猫的眼里﹐人类是毫无理性的。此后省了这道手续﹐自个儿在外边吃点儿喝点儿算了。后院常发现麻雀羽毛﹐即证明。美国麻雀傻﹐一点儿也不像它们的中国同胞。记得当年在北京西郊﹐百步开外﹐我一举气枪﹐麻雀从电线上呼啦啦全都飞走了。
而美国燕子不同﹐毕竟走南撞北﹐见多识广。它们先勘测地形﹐把窝建在猫爪根本够不着的地方。夏天来了﹐小燕子长大了﹐跟父母出门学飞。眼见着这“阳台”对四口之家过于拥挤。一天早上它们全家出门﹐再也没回来﹐大概去寻找更暖和的地方。我回到书桌前﹐心空空如也。
女主人出门了﹐由她照看的二十来棵玫瑰紧跟着枯萎了。我本以为玫瑰是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开起来没完没了。突然间﹐她们像灯一样全都熄灭了﹐整个后院暗下来。我每隔一天拉着水管子浇水。除了浇水﹐还要剪枝施肥喷洒杀虫剂﹐总之得关怀倍至才成。我本来就不喜欢玫瑰—刺多﹐开起花来像谎言般可信﹐一不留神划你道口子﹐疼得钻心。我常遭此暗算﹐尽量躲远点儿。
玫瑰熄灭了﹐后院又被四棵桔子树照亮—满树桔子黄灿灿的。不知是品种不好﹐还是照顾不周﹐太酸﹐酸得倒牙。只好让它们留在树上﹐随风吹落﹐那些顽强的一直能熬到第二年夏天﹐和下一代桔子会面。其实四棵树中有棵是柚子树﹐一点儿也不张扬﹐每年只结两个大柚子﹐像母牛硕大的乳房。剥开﹐里面干巴巴的﹐旧棉絮一般。
后院西南角种了棵葡萄树﹐眼看快把支架压跨了。葡萄秧是朋友给的﹐随手插在角落﹐没当回事。谁想到悄没悄的﹐两年的工夫竟如此这般。我担心有一天它顺着支架上房﹐铺天盖地﹐把我们家房子压垮。再细看那些葡萄须子﹐如官僚的小手﹐为攀升而死死抓住任何可能。生长的欲望和权力相似﹐区别是权力不结果子。葡萄熟了﹐一串串垂下来﹐沉甸甸的﹐根本没人吃﹐让它们在树上烂掉。我想起三十年前背颂过的食指的诗“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泪水……”
天色阴下来。隔着窗户﹐我看见哈库正在后院转悠。他太胖﹐腹部垂下来﹐但走起路有老虎般的威严﹐昂首阔步﹐微微抖动皮毛。一阵狂风﹐七棵树前仰后合﹐树叶和桔子纷纷落进游泳池﹐吓得哈库一哆嗦﹐转身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