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在大学时学的是戏曲文学,分配在剧院。文革中经受多年的牢狱之灾,80年代初期才回到老本行,二十年后退休。忝为同行,在我的印象中,她在专业论著方面,似乎并没有留下令人有记忆的篇章。她自介“2001年开始从事写作”。但一本《往事并不如烟》,出手不凡,红透国内外,堪称二十年来难得的好书。描述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记忆的往事,而且成为一个时代的铭心刻骨的记忆,成为了解中国当代史所不可不读的文献。窃以为,就这本书所达到的思考深度,所展示的对于历史的洞察力,她原本应当在戏曲史研究领域里有深刻的体悟与出色的表现。也许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于这里;或许因为给一些名家做助手,没有机会表述自己的学术观点,因而湮没在名家领衔的“集体编著”之中了。不意退休之后,在自由的领地里,成为新晋的作家。
这本《伶人往事》,再次延续了《往事并不如烟》对于历史的深刻思考,显然,在某些思考被列为禁区之后,章诒和迂回到了她的老本行,借八位京剧名伶的往事的勾稽,构筑了她对这一时段的戏曲史与社会文化史、政治思想史的看法。副标题称:“写给不看戏的人看”,客气地称看戏的或者“行家”们不在此列,因为相关的事实,并不全都是她本人的亲历,对同行来说,也许不是什么新鲜的物事,然而到了章诒和笔下,却成为活的历史,鲜活地显现在读者面前,令人窒息,令人为之掬一把同情之泪,笔力直追司马迁的史传,犹如无韵之《离骚》。
这是一部“怨谱”,也有人认为章诒和笔下“怨气”太多了一些。诚然如此,没有经历那样的苦难的人,是难以理解其无法排解的怨气的。也因为这种太盛的“怨气”,让人读来难以轻松,有许多章节,读时不禁泪盈于眶,唏嘘再三。但这种“怨”,实际上是面对一个缺乏深刻历史记忆时代而生的。既然我们至今不能建立一个“文革博物馆”,也就离我们冷静的反思还十分遥远。如果我们能够正视历史,反思历史,也许章诒和所说的事情,大家早已有同样的认识,她也许毋须抒发“怨气”了。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人,这样的书,对于我们的时代,也仍大有必要。
从戏曲史的角度,此书也大可回味。章诒和只是陈述了事实,或者只引用了“名伶”们的某些话语,但我以为,她对于解放后戏曲改革运动、对于中国戏曲之衰落的原因的看法,也浸透在伶人往事的叙述之中。
中国传统中,演戏的人,便是“戏子”,既是人们追捧的对象,又是社会鄙视的职业。名伶者,名星也。但夜空中能够肉眼所见的璀粲的“明星”毕竟是极少数,极大多数则隐于夜幕之中,当然也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解放后,“戏子”这个鄙视的称呼,便被掖藏了起来,代之以“演员”与“艺术家”,而且是“人民的艺术家”,其地位则是天翻地覆。五十年代,经历“戏改”,剧团演出之红火,似是前所未有。而今才知这只是一个历史的虚妄。除了梅兰芳、程砚秋这样极少数为人木讷或“厚道”而识时务的名角之外,其他名伶都不再有好日子。“戏子”们翻身的同时,便是艺术自由的丧失。因为演什么、什么能演,都是由一个审查部门说了算。而名伶则是被改造的对象。像程砚秋这样的名角,在戏改审查之后,只有五个戏符合新的价值标准,还能演出,要知道以往一个名角要是没有百十个戏,是根本不可能红的。要命的还在于他们原来最红的戏,便是首先要禁演的对象,程砚秋的代表作如《锁麟囊》,再三求演而不可得。“名角”们抱着传统的观念,以为不论如何改朝换代,人们总是要看戏的,却不知在新的时代,人们虽然也看戏,但演什么却是由新的标准决定的。而且成为“人民的艺术家”之后,当然也不再允许“名角”耍大牌,“尚(小云)老板”、“叶(盛长)老板”以为剧团可以自己说了算的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越有个性,越在改造与控制之列。打倒这些名角,而让原来不知名的处于低层的伶人,借助“紧跟”意识而成为“头牌”,原来的头牌则成为龙套。这也意味着一个生物链的中断。因为名角之为名角,原是在无情的竞争之中,凭籍惊人天赋,历尽艰难困苦,才能脱颖而出,还须有独得机遇,得贵人之助,不断推陈出新,有绝活,才能红而不衰。而在新的环境下,这个自由竞争的链条被打碎了。失掉了编剧、创新的自由,艺术成为宣传的工具,戏曲之演出,首先不是人们的喜好,而是政治与时代的特殊需要;人才不再通过市场的竞争而冒出,而更多地与政治表现相关。戏曲脱离了生养的土壤,背离其自己的内在发展轨迹,其衰落便只是时间问题。以往由于文革的彻底毁灭式行动,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戏曲的中衰仅仅是八个样板戏独行的结果,以为拨乱反正,便可平安无事。然而历史哪曾是这般简单!
“初春的风送来胡琴声,接着,是一个汉子的歌吟:‘终日解酒消愁闷,半世悠悠困风尘……’我听得耳熟,他唱得悲凉。”这是章诒和自序的结语,我也借用作本文的结束。
(章诒和:《伶人往事》,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10月,3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