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里社婆婆五六年,戍瓜催促上舲船
诗友东方鹤问:南宋程公许《惜别》诗五首其一:“里社婆婆五六年,戍瓜催促上舲船。官情得似交情好,去意其如别意牵。”这首诗里,“戍瓜”不好理解,整首诗也不好理解。“里社婆婆”是一种比方吧?有人把这首诗当成赞美婆婆或献给婆婆的诗,是不是大错特错啦?
钟振振答:东方鹤诗友好!您提的问题很有趣,兹分别讨论如下:
(1) “戍瓜”,是《左传》里的一个典故。春秋时,齐国的国君派连称、管至父两位将军去戍守葵丘。当时正值七月,瓜熟了——“吃瓜群众”最开心的时候。国君许诺,明年瓜熟之时,就派人去替换他们。可是戍期已满,国君却食言了。两位将军请求派人接替,国君也不许可。于是他们便密谋作乱,要让国君“下课”。后来的文人,便用“戍瓜”指称朝廷任命的京城之外的地方官职差遣。
(2) “婆婆”,一般工具书要么不收这个词条,要收也只释义说是对上了年纪的妇女的称呼。其实,它还有一个特殊的义项,即“婆娑”。因为始见于唐宋时期的文献,用例也少,不知是否有工具书收录。(如有热心的读者愿意查一查,拨冗赐告,感激不尽!)仅就笔者所知,略举数例:
其一,唐人李邕《李北海集》卷四《楚州淮阴县婆罗树碑》:“婆罗树者,非中夏物土所宜有者已。婆婆十亩,映蔚千人。密幄足以缀飞飚,高盖足以转流景,恶禽翔而不集,好鸟止而不巢,有以多矣。”此“婆婆”,显然为“婆娑”之义,形容树木扶疏,枝叶纷披。
其二,北宋刘敞《公是集》卷一五《懒诗》:“分表难强营,俗中弥不堪。始觉懒亦真,功名焉可贪。婆婆玩流光,幽寂信所谙。束带愁逢迎,燕处倦交谈。碌碌史隐间,将为兹世惭。”此“婆婆”,亦可代之以“婆娑”,不过意思与上例不同,是形容逍遥自在、闲散自得。
其三,南宋李流谦《澹斋集》卷七《任德广通判拉游长松以诗见贻次其韵》三首其二:“鹭行鸳列几时还,虎豹何曾限九关。杂沓群公半天上,婆婆老子但尘间。平戎正倚二三策,招隐休论大小山。浯水断崖磨欲尽,凭君染笔续彪斑。”这是一首七言律诗,中间两联须对仗。“杂沓”对“婆婆”,“杂沓”不叠字,“婆婆”叠字,似乎欠工。颇疑“婆婆”当作“婆娑”。但即便是文字传刻有误,也约略可见二词同义。诗人自称“老子”,诗中又有“尘间”“招隐”等字面,可知他正在野,故“婆婆”亦可释义为“闲散”“逍遥”。
其四,南宋虞俦《尊白堂集》卷三《主簿昨示喜雨之作末章用李文饶故事非所敢闻用韵回纳》:“朝来一穗着炉烟,遽挽银河下九天。东海不冤私自幸,南阳高卧且随缘。佳名德雨闻前代,尺字商霖证昔年。老子婆婆那辨此,两翁心印有人传。”此诗亦自称“老子”,且以出山之前“高卧南阳”的诸葛亮自比,亦见出在野的身份,则“婆婆”仍当释义为“闲散”“逍遥”。
两宋时期已有三个颇为一致的用例了,我们似乎有一定的理由认为,程公许此诗之所谓“里社婆婆五六年”,也是说自己在乡里已经闲散、逍遥五六年了。“戍瓜催促上舲船”,則是说又受到朝廷的差遣,要离开家乡去外地任职。而且朝廷催促甚急,即刻就得登舟出发。离开家乡,告辞亲友,依依“惜别”,自是人之常情,故曰“官情得似交情好,去意其如别意牵”——做官的心情哪有与朋友的交情好呢?既然接受了任命,则是“去意”已决;可是,这“去意”又受到“别意”的牵扯,真是矛盾啊!——诗写得不算出色,却是真实感情的流露,所以为佳。
二、 膜遇金篦
诗友牧雨问:北宋李之仪《蓦山溪·北观避暑次明叔韵》词:“金柔火老,欲避几无地。谁借一檐风,锁幽香、愔愔清邃。瑶阶珠砌,如膜遇金篦,流水外,落花前,岂是人能致。 擘麟泛玉,笑语皆真类。惆怅月边人,驾云、何方适意。么弦咽处,空感旧时声,兰易歇,恨偏长,魂断成何事。”请问“如膜遇金篦”是什么意思?
钟振振答:牧雨诗友您好!李之仪词此句,是个比喻。我们可以从“喻辞”和“喻意”两个层面来探讨。
先说“喻辞”。“膜”,指眼病患者眼角膜上的白翳。眼角膜上一旦形成白翳,轻则影响视力,重则能使患者失明。“金篦”,亦作“金錍”“金鎞”,古代眼医所用的一种手术工具。“錍”“鎞”皆箭镞。该手术工具形如箭镞,可用以划断、挑破并刮除眼角膜上的白翳。
在古印度,相传在释迦牟尼那个时代,即公元前2400—2500年间,已有良医用外科手术治疗眼白翳病。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盘经》卷八《如来性品》四之五:“佛言:善男子,如百盲人为治目故造诣良医。是时,良医即以金錍决其眼膜,以一指示问言:见不?盲人答言:我犹未见。复以二指、三指示之,乃言:少见。”晋佚名译《七佛所说神咒经》卷四:“坚勇菩萨复欲乐说菩萨妙行有四事。……二者如以金錍决其眼膜,令睹光明。三者作大药树,一切众生得闻香者病苦消除。四者常演说法,如澍法雨,萌芽生长,成就果实,悉发无上菩提之心。是为菩萨四大弘誓。”如果当时没有这种医术,释迦牟尼怎么会用它来作比喻呢?
这种医术,至迟在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以前,或已传入中国。宋人曾慥《类说》卷六GA996《拾遗类总》:“金篦刮膜:魏文帝病眼,令华佗以金篦刮膜。”华佗卒于建安十三年。当时曹丕还很年轻,“魏文帝”是以他后来的身份和地位为称呼。如果说宋代文献晚出,曾慥又不曾交代其信息来源,还只能存疑,不足以征信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再往后退到北周时期,即公元557—581年间。《周书》卷四六《孝义传》:“张元字孝始,河北芮城人也。……及元年十六,其祖丧明(按:即‘失明)三年。元恒(按:常)忧泣,昼夜读佛经,礼拜以祈福祐。后读《药师经》,见盲者得视之言,遂请七僧,然(按:即“燃”)七灯,七日七夜,转《药师经》行道。每言:天人师乎!元为孙不孝,使祖丧明。今以灯光普施法界,愿祖目见明,元求代暗(按:愿以自己失明为代价,换取祖父眼睛复明)。如此经七日,其夜,梦见一老公(按:即老翁)以金鎞治其祖目,谓元曰:勿忧悲也。三日之后,汝祖目必差(按:即“瘥”,痊愈)。元于梦中喜跃,遂即惊觉,乃遍告家人。居三日,祖果目明。”《北史》卷八四《孝行传》所纪略同。此事虽涉神怪,未可尽信,但“金鎞治目”的医术是真实存在,虽然还较为罕见。同时而略早一些,南朝梁代的文学家庾肩吾,联句诗《八关斋夜赋四城门更作四首第三·北城门沙门》中有“珠月犹沉首,金錍未挑目”之句,或系用佛经典故,因此在这里可略而不计。
到唐代,这种医术在中国已比较通行了。唐玄宗天宝十一载(752),王焘《外台秘要方》卷二一《出眼疾候一首》曰:“眼无所因起忽然膜(按:无缘无故忽然起膜),膜不痛不痒,渐渐不明。久历年岁,遂致失明。令观容状,眼形不异,唯正当眼中央小珠子里(按:即黑眼球)乃有其障,作青白色。虽不辨物,犹知明暗三光(按:指日月星),知昼知夜,如此之者,名作脑流青盲眼。未患时,忽觉眼前时见飞蝇黑子(按:黑点)逐眼上下来去。此宜用金篦决(按:划断)。一针之后,豁若开云而见白日。”将此疾病的症状、后果以及用此医术可能取得的成效都描述得十分具体。
此外,还有不少相关的文献记载。例如:杜甫《杜工部诗集》卷九《谒文公上方》:“金篦刮眼膜,价重百车渠。”又《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诗:“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李商隐《李义山诗集》卷上《和孙朴韦蟾孔雀咏》诗:“约眉怜翠羽,刮目想金篦。”如果说这些还只是用佛经典故的话,那么以下诸例则是实实在在就眼病而言此医术了。刘禹锡《刘宾客文集》卷二九《赠眼医婆罗门僧》诗:“三秋伤望眼,终日哭途穷。两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看朱渐成碧,羞日不禁风。师有金篦术,如何为发蒙。”白居易《白氏長庆集》卷二四《眼病》诗二首其二:“眼藏损伤来已久,病根牢固去应难。医师尽劝先停酒,道侣多教早罢官。案上谩铺龙树论,盒中虚捻决明丸。人间方药应无益,争得金篦试刮看。”又《病中看经赠诸道侣》诗:“右眼昏花左足风,金篦石水用无功。”
在李之仪所生活的北宋时期,相关文献更多。宋释赞宁《宋高僧传》卷一GA996《习禅篇》三之三《唐沂州宝真院光瑶传》:“释光瑶姓周氏,北京人也。幼钟荼蓼,都不胜情,誓志出家,舍讲肆,入禅林,凡向宗师,悉从求益。末遭会禅师,金錍抉膜,明视十方。”释晓莹《罗湖野录》卷二:“成都府世奇首座……力辞曰:世奇浅陋,岂敢妄作模范?况为人解粘去缚,如金篦刮膜,脱有差,则破睛矣。”冯山《安岳集》卷一《与蒲宗孟传正察推》诗:“中道偶成病,两眼痛欲瞎。见字辄昏雾,恨无金篦刮。”黄庭坚《山谷集》卷八《次韵元实病目》诗:“金篦刮膜会有时,汤熨取快术诚短。”又《山谷外集》卷一三《留几复饮》诗:“愈风观草檄,刮膜受金篦。”晁补之《鸡肋集》卷九《赠王顺之歌》:“收光牛背看屋壁,更不刮膜烦金鎞。”张耒《柯山集》卷三GA996《忠臣》诗:“昏眵直要金篦刮,黎瘦都如饭颗逢。”无论是用佛经典故,还是实就眼病而言此医术,这些书证都说明,在北宋,眼角膜白翳须以金篦挑破刮除,已经成为医学常识。
“喻辞”既已解释清楚,下面我们再来看李之仪词此句的“喻意”。
词题“北观避暑”,“北观”在哪里?《宋史》卷三四四《李之仪传》:“徽宗初,提举河东常平。坐为范纯仁遗表,作行状,编管太平,遂居姑熟。久之,徙唐州,终朝请大夫。”“太平”即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一带。“姑熟”,即当涂的别名。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八《江南东路·太平州·景物》下:“天庆观,在城北门内,有昊天上帝像,乃祥符间仪真七宝所铸。”清和珅等《大清一统志》卷八四《太平府·寺观》:“元妙观(按:即‘玄妙观,康熙帝名玄烨,清人避其讳,以‘元代‘玄),在当涂县北。一名天庆,西晋时建。”李之仪晚年谪居太平州当涂县,而天庆观正在州治当涂北门内,则所谓“北观”似即此道教宫观。
又,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卷八有《昨日偶到北观蒙君俞元载元发明叔惠然见过》诗:“胜日欣相得,旷怀谁与同。如何四君子,肯顾一衰翁。林杪收残雨,檐牙递好风。归时不须问,更待月如弓。”言及四位年轻一点的朋友曾到“北观”来看望他。又卷二六《手简》九《与储子椿》:“昨日承教,甚新警,慰多矣。早来起居何似?湿热,意味尤不佳。玉趾所投,庶几意谕。北观能不惮远否?不尔,当寻故步。懒作字,不果及元载、元发、明叔,望就约也。”是约朋友到“北观”一聚。据此推测,“北观”的当家道长或与李之仪关系比较密切,故当此炎夏,词人才会到观里去小住“避暑”,并约朋友们到此一聚。当时道教的势力很大,故许多宫观的建筑都很气派。所谓“瑶阶珠砌”,即华美的台阶。说到这里,李词“如膜遇金篦”云云,究为何意,也就呼之欲出了。或许此观的台阶较宽较高,所用石料也白,在夏日的阳光下特别耀眼,故引发了词人的灵感:到此真像眼球生了白翳的人,得良医用金篦为之刮除,顿时眼前一亮啊!形容此观的华美,为何不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而要突出“瑶阶珠砌”?正是为了与“如膜遇金篦”这样一个新奇的比喻相配合,相关照。“金篦刮膜”之典,宋人虽然用得烂熟,但用在这里,用来抒写对于美轮美奂之宗教建筑的赞叹,却得未曾有。“熟”典“生”用,化腐朽为神奇,可谓能得个中三昧!
从整体来说,平心而论,李之仪这首词写得并不好。也只有这一比喻用得新奇,总算还有个亮点,读后不至于令人大失所望。我们就不必再苛求了吧。
三、 清代著名诗人黄仲则诗里的“厕鬼”
清黄景仁(字仲则)《两当轩全集》卷一三《古近体诗六十九首》中,有《偶游僧舍见有题恶诗于壁者姓名与予同戏作》:“慕蔺何曾效马卿?小冠子夏偶同名。不妨姓氏供人借,只怕诗篇过客评。门户文章双李益,清明寒食此韩翃。生平未赋潇湘景,厕鬼无烦为不平。”有学友问:“查有关厕鬼的典故都和赋诗或咏潇湘之景无关,您知道这里是用什么典故吗?”
钟振振答:窃以为黄仲则此诗里的“厕鬼”,即“厕神紫姑”。
宋人何汶《竹庄诗话》卷二二《闺秀》载:“《夷坚庚志》云:龚鋈子冶居秀州,所邀紫姑神,作诗词至于数百篇,语言字画皆高妙。所居之地曰电梁,自称云洞君,名绮,其文曰《霓裳集》。尝自写其状,今僧梵隆图之,风骨秀洒,眉宇娟丽,神仙中人也。古乐府《行路难》云云,《侠客行》云云,《拟李太白冬夜寒歌》云云。此文至今藏于龚氏。”并录其古乐府《行路难》全文曰:“洞庭波,潇湘浦。帝子灵妃愁不吐。舜不归兮苍梧空,泪血竹渍森如雨。巫山高,阳台深,暮雨朝云难重寻。楚襄私梦倾天地,佳人宁有一分心?海风掀波云漠漠,霜杀飞蓬寒更恶。帆撑何处送归艎?溜溜轻沙夜潮落。参悬碧兮夜漫漫,雁叫群兮独声干。百忧集兮肠九折,可见人生行路难!”此事此诗,今传本南宋洪迈《夷坚志》中不载,当系佚文。何汶《竹庄诗话》也是南宋典籍,所载应有根据。如我的意见可以成立的话,那么“厕鬼”之“赋诗”与“咏潇湘之景”,就都有了。
“厕鬼”与“厕神”,可不可以打通了来使用?窃以为是可以的。
“厕鬼”之称,至迟唐代已見诸文献。柳宗元《李赤传》记载李赤为厕鬼所害。曰:李赤,江湖浪人也。尝曰:“吾善为歌诗,诗类李白。”故自号曰李赤。游宣州,州人馆之。其友与俱游者有姻焉。间累日,乃从之馆。赤方与妇人言,其友戏之。赤曰:“是媒我也,吾将娶乎是。”友大骇,曰:“足下妻固无恙,太夫人在堂,安得有是?岂狂易病惑耶?”取绛雪饵之,赤不肯。有间,妇人至,又与赤言。即取巾经其脰,赤两手助之,舌尽出。其友号而救之,妇人解其巾走去。赤怒曰:“汝无道,吾将从吾妻,汝何为者?”赤乃就牖间为书,辗而圆封之。又为书,博封之。讫,如厕久。其友从之,见赤轩厕抱瓮,诡笑而侧视,势且下入。乃倒曳得之。又大怒曰:“吾已升堂面吾妻。吾妻之容,世固无有,堂之饰,宏大富丽,椒兰之气,油然而起。顾视汝之世,犹溷厕也,而吾妻之居,与帝居钧天清都无以异,若何苦余至此哉!”然后其友知赤之所遭乃厕鬼也,聚仆谋曰:“亟去是厕。”遂行宿三十里。夜,赤又如厕久,从之,且复入矣。持出,洗其污,众环之以至旦。去抵他县,县之吏方宴,赤拜揖跪起无异者。酒行,友未及言,饮已而顾赤,则已去矣。走从之,赤入厕,举其床捍门,门坚不可入。其友叫且言之。众发墙以入,赤之面陷不洁者半矣。又出洗之。县之吏更召巫师善咒术者守赤,赤自若也。夜半,守者怠,皆睡。及觉,更呼而求之,见其足厕外,赤死久矣。独得尸归其家。取其所为书读之,盖与其母、妻诀,其言辞犹人也。柳先生曰:李赤之传不诬矣。是其病心而为是耶?抑故有厕鬼耶?赤之名闻江湖间,其始为士,无以异于人也。一惑于怪,而所为若是,乃反以世为溷,溷为帝居清都,其属意明白。今世皆知笑赤之惑也,及至是非取与向背决不为赤者,几何人耶?反修而身,无以欲利好恶迁其神而不返,则幸耳,又何暇赤之笑哉?因其作祟害人,称为“厕鬼”,甚为精当。然而在唐人小说中,也有同样是作祟害人,却称“神”的。陈劭(一作“召”)《通幽录》曰:太原王容与姨弟赵郡李咸,居相、卫间。永泰中,有故之荆襄,假公行乘传。次邓州,夜宿邮之厅。时夏月,二人各据一床于东西间,仆隶息外舍。二人相与言论,将夕各罢息,而王生窃不得寐。三更后,云月朦胧,而王卧视庭木荫宇萧萧然,忽见厨屏间有一妇人窥觇,去而复还者再三。须臾出半身,绿裙红衫,素颜夺目。时又窃见李生起坐,招手以挑之。王生谓李昔日有契,又必谓妇人是驿吏之妻,王生乃佯寐以窥其变。俄而李子起就妇人,相执于屏间,语切切然。久之,遂携手大门外。王生潜行阴处,遥觇之。二人俱坐,言笑殊狎。须臾,见李独归,行甚急,妇人在外屏立以待。李入厨取烛,开出书笥,颜色惨凄,取纸笔作书,又取衣物等,皆缄题之。王生窃见之,直谓封衣以遗妇人,辄不忍惊,伺其睡,乃拟掩执。封衣毕,置床上却出,顾王生且睡,遂出屏,与妇人语。久之,把被俱入下厅偏院。院中有堂,堂有床帐,供树森森然。既入食顷,王生自度曰:“我往袭之,必同私狎。”乃持所卧枕往,潜欲惊之。比至入帘,正见李生卧于床,而妇人以披帛绞李之颈,咯咯然垂死。妇人白面,长三尺余,不见面目,下按悉力以勒之。王生仓卒惊叫,因以枕投之,不中,妇人遂走。王生乘势奔逐,直入西北隅厨屋中。据床坐,头及屋梁,久之方灭。童隶闻呼声悉起,见李生毙,七窍流血,心犹稍暖耳。方为招魂将养,及明而苏。王生取所封书开视之,乃是寄书与家人,叙以辞诀,衣物为信念。不陈所往,但词句郑重。读书恻怆。及李生能言,问之,都不省记,但言仿佛梦一丽人,相诱去耳,诸不记焉。驿之故吏云:旧传厕有神,先天中,已曾杀一客使。此事王容逢人则说,劝人夜不令独寐。(《通幽录》原书已经亡佚,此条系从北宋李昉等人所编《太平广记》卷三三七《鬼》二二《李咸》篇录出。)
至于“厕神紫姑”,在黄仲则之前,就有人径称其为“厕鬼”了。明末清初,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二四《王兆吉六十序》曰:“此地业因弘多,智眼灭熄。髑髅盛粪之魔民,依虞山为窟穴,继之以黄头之邪宗、紫姑之厕鬼,蛇神狐妖,更互枭乱,鼓聋导盲,牵挽堕坑落堑,而莫能止也。”钱谦益是著名文学家,黄仲则应当读过他的文集。即便真没读过,也不妨“英雄所见略同”的吧?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