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再次唤醒了人类超越自我界限的古老夙愿。那种声称可以通过现代科学技术改进我们的生物体、思想甚至情绪,从而提高人类过上更美好生活之能力的主张被宽泛地称作人类增强。人类增强的倡导者发起了一场思考人类未来的运动,即过渡性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运动。根据过渡性人类主义的主张,就像从直立人过渡到智人那样,当前人类通过增强即将进入下一个进化阶段。
可设想的人类增强借助现代科学技术“改善”人类生物体的进路有两条:第一条进路以人类原有生物体为基础施予若干增强;第二条进路是将人类生物体与人工物(机器)相结合,乃至彻底摆脱生物体转向人工物以实现增强。以人类原有生物体为基础的增强是在保留原有生物体的前提下,通过药物、外科手术和基因编辑等手段,使人类生物机体获得额外的属性(收益)。例如,服用咖啡因、促红细胞生成素、定向类固醇和选择性雄激素受体调节剂等药物(统称兴奋剂)可以获得更强的运动能力;科学家还发现人类基因中有一些特定等位基因与改善耐力相关,这意味着通过基因编辑可以实现机体增强。从“人机结合”到“人的机器化”是逐渐抛弃人类原有生物性的激进增强。人机结合源于人类使用工具的技能,却将人自身“工具化”,以致最终背离了人与工具相别这一重要价值规范。最初,人类使用各种工具放大了生物体本身固有的能力,如锤子放大了手臂的力量,望远镜和显微镜放大了眼睛的视力。在人类使用工具的阶段,人与工具是分离的。为了追求更便捷、更持久的效能,人们开始考虑将人与工具暂时结合起来,如可穿戴甚至植入身体的微型计算机可以代理记忆、访问互联网等从而实现认知增强。随着对更高效能的追求,人类的各种生物器官被看作具有不同功能的工具,当原有生物器官不能胜任更高要求时,他们便开始考虑使用人工物来替代生物器官,典型的例子是假肢增强和脑机接口。事实上,假肢增强和脑机接口的初衷是实现医学上的补偿性干预,但它们为人类增强提供了可能。如果说假肢增强和脑机接口还能保留人类的部分生物体,那么上传(Uploading)增强,即将智能从生物大脑转移到计算机,则彻底抛弃了人类的生物体。波斯特罗姆(Nick Bostrom)指出了上传的两种可能方法,“一种可能方法是首先扫描特定大脑的突触结构,然后在电子媒介中实施相同的计算……另一种假设的上传方法是逐步进行的:将一个神经元在身体之外的计算机中用一个植入物或者模拟物替代。然后是另一个神经元,依此类推,直到最终整个皮质被替换,并且这个人的思考是在完全人工的硬件上实现的”。正如贾斯特罗(Richard Jastrow)所说,上传增强最终使得“人们的大脑被安置在计算机中,已经从必死肉身的软弱中解放出来……坐落在坚不可摧的硅片中,不再受年代的限制……这样的生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过渡性人类主义者将“人”的发展看作一个动态过程。他们认为,虽然当前人类经历了从南方古猿到能人、直立人再到智人(早期和晚期)的进化过程,但是当前人类不是进化的终点,主张使用人类增强加速当前人类阶段的进化过程,从而尽快步入“人”的下一个进化阶段,即超人类(transhuman)阶段甚至后人类(posthuman)阶段。超人类和后人类也被称为“未来人”,在过渡性人类主义者看来,“他们的智力远远超过当前人类天才的智力,正如人类的智力超越其他灵长类;能够抵抗疾病和衰老;拥有无限的青春和活力;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情绪和心理状态,避免对小事情感到疲倦、厌恶或烦躁;具有更大欣赏快乐、爱情、艺术和宁静的能力;能够体验当前人类大脑无法获取的新意识状态。如果他们继续积累记忆、技能和智慧,那么将拥有一个无限长的、健康的以及有活力的生命”。
然而,任何增强干预都会打破生物体原有的平衡,在给人类增加一些属性的同时,必然会减损另外一些原有属性。例如,上传增强作为最激进的人类增强可能使未来人像科幻电影中那样获得永生和超智能,但同时丧失了以生物性为基础的真实性、个体同一性以及生命有限性赋予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因此,超人类和后人类与我们之间的差别不仅体现在他们拥有某些超越我们的能力,更体现在他们较我们来说失去了很多属性。既然超人类和后人类与当前阶段人类的差别如此之大,那么是否还能用“人类”来指称他们呢?换言之,超人类和后人类是否属于人类?事实上,这个问题指向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即什么是“人类”。用逻辑学的术语来说,“人类”这个词的内涵和外延是什么?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人类是指距今四五万年前出现在地球上的晚期智人,包括已经去世的、活着的和未出世的。生物学家还指出了晚期智人的一些特质,如与早期智人相比前部牙齿和面部减小,眉嵴减弱,颅高增大,臂不过膝,体毛退化,有语言和劳动,有社会性和阶级性等,所有这些共有属性构成了“人类”这个词的内涵。因此,至少从“人类”在当代生物学中的外延和内涵来看,激进的人类增强所导致的人机结合乃至“机器化的人”已不再是人类。作为“Transhuman”一词的首次提出者,美国未来学家FM-2030认为,“Transhuman是20世纪后期巨大突破所带来的一种新的人……Transhuman不再被明确地视为人类,因为一直用来定义人类的生物学的陆生生命前提不再完全适用”。波斯特罗姆也说:“谈论可能的未来人有时是有用的,这些人的基本能力远远超过当前的人类,因此我们目前的标准已不再明确地将其视为人类。”
如果超人类和后人类不再是人类,那么当前人类是否能够与他们共存?超人类和后人类的出现是否意味着当前人类阶段的终结?当前人类是否将会“消失”?与南方古猿到晚期智人的自然进化过程不同,从人类到超人类甚至后人类的“进化”,是当前人类选择的结果。随着技术的进步,一旦打开人类增强的“潘多拉魔盒”,激进的人类增强将不可避免,当前人类的生物学定义可能不再适用于未来人类,而当前人类是与未来人共存还是“消失”,完全取决于当前人类的选择:如果所有当前人类自主或被迫选择了人类增强,那么当前人类就会消失,科幻电影中机器人统治地球的景象将会成为现实;如果只是部分当前人类选择人类增强,那么当前人类则会与超人类和后人类共存。事实上,我们对“人类”的理解并不局限于生物学,而是包括政治、价值和文化等多元要素。如果我们对当前陆生生物学人类抱有某些不可放弃的价值坚守,如以生物性为基础的尊严,那么当前人类就必须阻止打开人类增强的“潘多拉魔盒”。
(本文获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新兴增强技术前沿的人文主义哲学研究”(20ZD045)资助)
(作者单位: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