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中国古代诗词的类别划分比较混乱,有时候是按照地域划分的,譬如《楚辞》,那就是指楚国流域的辞赋或诗歌。有时是按照题材等其他特征划分的。《诗经》的分类比较复杂。其中《风》基本是按照题材来归类的。《左传》关于风,服虔注曰,“牝牡相诱为之风”,《风》大都是写男女之事的;但也有说在远古,诗歌所依附的“风”是一种乐名,如《左传·成公九年》:“乐操土风。”《山海经·大荒西经》:“太子长琴……始作乐风。”但此土风、此乐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土风”“乐风”,还是不得而知。从已有的风诗所涉内容来看,依古注对“风”的解释比较靠谱。而《国风》篇中的细分类,却是按照地域来划分的。《雅》则与地域有关,雅、夏上古汉语中通用,而西周人将王畿称夏,将有关王畿的诗也称为“雅”。譬如《墨子·天志下》引《诗经》《大雅》为《大夏》,这一点从内容也可得知。《颂》则是西周、鲁、宋的统治者用于重大典礼的诗歌,又是按照题材归类。等等。今日所说中国古代边塞诗词,无疑首先是地域或地理意义上的所指。
“边塞诗词”顾名思义,当然是指抒写有关中原王朝边塞的诗词。前一阵一次研讨会上,一位研究边塞诗词的大学教授说,西北边塞,肯定是指玉门关以外,以诗为证:春风不度玉门关。其实他可能没有考究,这首诗出自唐代诗人王之涣的边塞诗《凉州词》,全诗都是写河西武威一带的荒凉和悲壮,所谓诗中的“玉门关”已经成为诗歌的远景。唐陇右道凉州治所在姑臧县(今甘肃省武威市)。事实上中原王朝的边塞一义在历史地理中一直在变化,并无确指。《礼记·王制》曰:“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那么在中原以西或以北只要是戎、狄居住活动的区域皆为西北边塞。而戎、狄、夷、蛮这类词,又确实可互代。孟子曰:“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由此也可得知,文王所生长的岐周一带,即今日的陕西扶风、岐山一带的古周原遗址,商周时代也是中国的边塞地区。《尙书·酒诰》曰:“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最初周国的崛起,是始于西垂边地。此地正是商周的边塞,从方位上,又是商末周初的西北边塞。《左传·昭公九年》载:“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至于传说中周本东夷人,先祖公刘“变于西戎”(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到了西周第五位天子周穆王时代,穆王西行,与西王母在西垂边野瑶池幽会,此时的边陲又有所扩展,瑶池所在后来虽众说纷纭,但他们的对歌大概是古代西北边塞诗章的始篇。《竹书》中有记载此事的《穆天子传》曰:“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
“白云在上,丘陵自出;道里遥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尙能复来?“天子答之曰:
“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
虎豹为群,乌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其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西王母的两首诗歌均情意缠绵深沉,周天子的诗歌襟怀荡漾,既有情意,又不失政治家的抱负。瑶池究竟在何地?《淮南子》曰:“西王母在流沙之濒。乐民、拏闾在昆仑弱水之洲。三危在乐民西。”《尚书·禹贡》有“余波入于流沙……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的记载,《疏》云:“流沙当是西境最远者也,而《地理志》以流沙为张掖居延泽是也。”由此看来,瑶池在流沙旁边的水边,有可能是指居延海。但是古人所说的居延海在酒泉的东北方向四百多公里以外今日额济纳旗境内,这个位置距离远古以来的东西通商大道太远,只得存疑。另外瑶池非居延海,池与海或泽,古人还是有分别的。瑶池到底在哪里? 根据《穆天子传》确切记载,其实就在“弇山”之下,此山为何山?郭璞注曰:“弇,弇兹山,日入所也。”(见《山海经·西山经》)弇兹山,与今张掖山丹的焉支山同名,应当是同一座山,这座山以盛产胭脂花而闻名古代,可以说是座女人山,很像是西王母曾经倚重过的靠山。可以想见,周穆王就是在这座山下与西王母见面,见面后又登上这座山。勒石宣功,作为纪念,可惜那副石碑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早都被风化为沙石。
汉武帝时代,霍去病率领数万铁骑越过焉支山,驱逐匈奴。西汉政府设立河西四郡,即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关塞的位置又向西北纵深地带跨越了一大步。
当时匈奴悲歌唱到:失我焉支山,
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这片曾经是周穆王与西王母互唱情歌的福地,开始了厮杀,西北边塞的诗歌由远古的原始浪漫开始进入“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唐代王维诗)的烽火连天、骑尘蔽日的场景。
若干年后,西汉势力又往西挺进,入大漠腹地。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年)在乌垒城(前名轮台国)今新疆库尔勒市辖区,设立西域都护府,成为汉朝管理西域三十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自此,秦汉以来,被匈奴中断的古丝绸之路又一次开通,中原与中亚西亚及欧洲的商贸往来又一次畅通无阻。
古代社会,文学对开疆拓土领域的实际描写,远没有军事介入的速度快。因为传统社会中,文学总是政治军事的附属品。但文学在现实领域的缓慢,又促成了文学想象力的漫无边际。大约是受穆天子西游、《屈原赋》《尚书》及类似《山海经》对河西乃至西域似幻似真记叙的浸染,汉以降诗赋家对河西的想象式描写也开始渐增。司马相如《大人赋》中的“大人”形象,就曾远游至西域一带。魏晋时阮籍受其影响而创作的赋作《大人先生传》中,也不乏想象中的西域远游:“……遗衣裳而弗服兮,服云气而遂行。朝造驾乎汤谷兮,夕息马乎长泉。时崦嵫而易气兮,挥若华以照冥。……”其中,“时崦嵫而易气兮”,“崦嵫”,即弇兹、焉支,此指焉支山。到了焉支山,似乎已到了日入之所,那里的光华可将冥夜照亮。
而在西汉时,并非靠想象,而是脚踏实地真正创作于西北边塞的诗歌,应该是李陵在匈奴部落中创作的抒情诗。李陵降匈后,《史记》中的说法是匈奴大单于“贵李陵”,《汉书》中的说法是大单于“壮李陵”,单于将女儿嫁于李陵,并拜李陵为右校王。校、贤一声之转,右校王即右贤王。右贤王仅次于左贤王的排位,是大单于座下左右二王之一,是匈奴王庭中坐第三把交椅者。按惯例,李陵当统匈奴右地。匈奴王朝的右地即王庭西部,曾经的祁连山以北河西、西域地带,大概都是李陵与他的数千子弟兵以及其所统领的匈奴部落栖息繁衍之地。(见拙作《李陵的悲怨》一文)
李陵完整的诗歌流传下来的不多,南朝梁太子昭明《文选》卷二十九载三首,《古文苑》卷四载李陵《录别诗》八首。据史载,他的部分诗,是拜托好友苏武回汉朝时带回。《文选》所选标题为《与苏武三首》第一首我曾在《李陵的悲怨》一文中做过解读,这首诗是汉诗中离别诗的翘楚。第二首: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长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见《文选》卷二九)
惜别之义充盈。李陵曾利用匈奴右校王的身份便利,多次去苏武流放之地探望苏武,不仅赠送苏武牛羊,还设酒置乐款待苏武,这样的嘉会一晃就是好多年,但对李陵来说,好比千秋万代。因为他再也回不去汉朝了,但常常会临河濯洗自己顶冠上的簪缨,不止是思念苏武,也是思念他们在汉朝显赫的簪缨之家世。你离我而去,那吹来的风皆含悲凉,让我难以独饮。行人皆可思念自己要去之地,但对我却不同,我无路可去,他们的思念之意难以宽慰我。只有斟满这杯酒,与你结下这难以解开的友情。
南朝梁钟嵘的《诗品》在论述李陵诗时说:“其源出于楚辞。文多凄怆,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这是最合乎情理的论述。在论述汉班婕妤诗时说:“其源出于李陵。”论述魏王粲诗时说:“其源出于李陵。”论述魏文帝曹丕诗时说:“其源出于李陵。”班婕妤、王粲、曹丕均为五言诗代表人物。由此推论,李陵的五言诗乃汉语五言诗之滥觞,李陵乃五言诗鼻祖。正如钟嵘所说,李陵的诗,有着沉郁哀婉、凄恻悲凉的风格。这可能让许多人对边塞诗既有的期望落空。在那样一个广袤浩荡的天地间,有的人在语言的世界里,将自己等同于浩淼的天地,豪迈到不知始终与所以,有的人却被压缩到只剩下自己,陷入无限的迷惘和忧郁。前者更像我们期待中的西北边塞诗。但是,个体常常是越轨的,李陵特殊的处境,造就了他不同的表现风格。
李陵对于汉朝是叛降者,是一个特例,他创作五言诗的地域远远超越了汉代边塞的范围,无疑是汉朝敌方匈奴人的势力范围,而匈奴人却是一个流动的游牧民族而非有固定疆域的农业民族,所以李陵诗歌创作的地域,大体是汉朝西北疆域以外的西北方向,但无法确指。如果要找到比较确定的汉代西北边塞的确切位置,西汉辞赋家扬雄的《凉州箴》这首四言诗可为最好的证据:
黑水西河,横属昆仑。服指阊阖,画为雍垠。每在季王,常失厥绪。上帝不宁,命汉作凉。陇山以徂,列为西荒。南排劲旅,北启强胡。并连属国,一护彼都。
该诗涉及古雍州为什么要改为凉州的问题,且首先道出了雍州西端的边垠,那就是黑水到昆仑山(即祁连山)这一带。
大概汉以前人们所说的昆仑,都是指祁连山,并非现在意义上的昆仑山。昆仑与匈奴可互为音转,或者也可说匈奴是昆仑的音转,匈奴人原本是生活在昆仑山下的一支古代游牧民族,大概因为地域而得名。是从霍去病开始,将他们驱逐到更加遥远的西北边塞之外。因为从历史记载来看,昆仑一词的历史发现要更早。
《禹贡》曰:“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史记·夏本纪》中也这样说。可见昆仑一名久远。
《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赤水,应是黄河,黄河水混浊时,接近赤色。过赤水、才能到昆仑。
《楚辞·天问》:“昆仑悬圃,其凥安在?”王逸注:“昆仑,山名也,其巅曰悬圃,乃上通于天也。”《楚辞·离骚》:“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淮南子·时则训》曰:“西方之极,自昆仑绝流沙、沉羽、西至三危之国。”所谓西方之极,所指地域大约自现在的酒泉到敦煌。
而关于匈奴一词,较早是《史记·秦本纪》的记载:“韩、赵、魏、燕、齐帅匈奴共攻秦。”刘向《说苑》有一条说,燕昭王问于郭隗曰:“寡人地狭民寡,齐人取蓟八城,匈奴驱驰楼烦之下。”
盖因西北边塞匈奴人的崛起,让当时的汉廷不宁,汉帝才下令改雍州作凉州。按扬雄诗的说法,过了陇山,一直到祁连山,都是“西荒”,皆蛮荒绝塞。至于三危敦煌以西,那只能是西域“属国”之地了。故汉以前西北边塞诗,基本上是特指与祁连山下河西一带有关的诗歌,这种特征甚至一直延续到唐宋。
即使唐代杰出的边塞诗人岑参的《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一诗: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
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昆仑山南月欲斜”所指昆仑依然是祁连山。昆仑山南,并非现代汉语中的昆仑山南边,而是倒装语,是指南边的昆仑山。《元和郡县志》卷四十:“陇右道肃州酒泉县,昆仑山在县西南八十里。”《新唐书·地理志》:“陇右道肃州酒泉郡酒泉县:有昆仑山。”这都是至酒泉市区西南的祁连山脉。而《水经注》卷一:“昆仑墟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通鉴》卷一九八胡三省注:“自古相传,西域有昆仑山,河源所出。”大概又扩充到青藏高原到新疆的昆仑山脉。同样是岑参这首诗中的“天山”,也是指“祁连山”。《旧唐书·地理志》:“河西道凉州天宝县,县南曰天山,又名雪山。”早期《汉书·武帝记》:“天汉二年,贰师将军三万骑出酒泉,与右贤王战于天山。”颜师古曰:“即祁连山也,匈奴谓天为祁连,今鲜卑语尚然。”颜师古说此天山为祁连山,说对了,但又说匈奴语谓天为祁连,应是说错了。祁连与天,皆是汉语发音,包括天、乾、祁连,皆音转也,天在有的地方发音中读乾,在河陇一带的地方发音中似读“祁连”,所以可以断定“祁连”也是汉语读音,而“昆仑”或“匈奴”的发音,则是古匈奴人对“天”的称呼。“匈奴”一词其实也是“胡”的音转,匈奴人即胡人也。《汉书·匈奴传》中记载,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烦。”显然,胡,就是匈奴人自称,胡即匈奴语中天之意也。可见,匈奴、昆仑皆匈奴语中天之义也,皆出于“胡”的发音。音义合一,昆仑山,原本也是指天山或祁连山。
中国古代的河西,与其政治经济的地位一样,也是西北边塞的诗词中心,尤其是这座如天一般横亘河西东南与西北走向的祁连山脉,成为河西地域的一个视野标志。唐代的王昌龄、王维、李白、岑参等一大批优秀诗人也都在这一带留下了著名的诗篇。
(作者为《中华辞赋》杂志总编辑、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