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西北郊的绿山农庄,禾青木翠,似乎那风都是绿的。
头上,突然响起鸟鸣,只见一大群知更鸟儿,遮天蔽日,呼哨着,向赛珍珠的故居上空飞去,成了我们的向导。
故居,坐落在山庄中间。它彩岩砌壁,门高窗阔,古朴中透着俊朗。高树繁花,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它。
走进这幢两层别墅,楼上楼下,随处可见主人的心仪之物。客厅里,敬奉着莲眸宝相,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瓷像;书架上展满字字珠玑,页页书香的三玄、四书、五经的典籍;柜橱里,挂着面料考究,图案可人的刺绣旗袍;墙壁上是几幅挥洒大千,泼墨乾坤的中国画;一副中国麻将牌,静静地码放在木台上,好似正等待着神机妙算攻城夺池的高手……这一切,无不让你生发出春风秋雨花开花落的遥想和叹息。
明亮宽敞的书房,彰显着女作家特有的书卷气。墙上,拓印的“先师孔子行教像”和《礼运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书作,赫然入目。
孔夫子是赛珍珠顶礼膜拜的圣人,她一生都痴迷于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像一书,表达着她对“孔老师”的深切了解、无限景仰与追随。她曾说过:“我一生到老,从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属于中国。”显然,这肺腑之言是深有根基的。
书柜里,竟藏有一部赛珍珠自己撰写的美食书。华夏的舌尖文化,借着她的生花妙笔,香气扑面而来。镇江的肴肉、西湖的醋鱼、阳澄湖大蟹、黄河鲤鱼汤……氤氲诱人。作者的流连回味,透着灵魂深处的那份情和恋。
我本知道,女主人于1973年81岁时,玉魂飞升,去了天国,可面对眼前这一宗宗物什,无不让人感受到她的气息,仿佛她仍在这山庄里生活着,仍在伏案劳作,耕耘着人生的花朵……
藏书室里,摆放着一张三屉书桌,殷殷的纹路还散发着古远的木香。这是赛珍珠不远数万里,漂洋过海,几经辗转,特意从南京运来的。就是在这张书桌上,她写出了不朽之作《大地三部曲》。正是因了这部著作,使她成为美国历史上,连获普利策和诺贝尔两项大奖的惟一女作家,数年无人可与之比肩。
赛珍珠生在美国,三个月大小,就来到中国,随着传教的父亲四处游浪,历经三十多年,与中国农民及其文化融合在一起。
她敬重土生土长的芸芸众生,在她眼里,“中国人生来就充满智慧,老练豁达,聪明无邪,就是与一位不识字的老农交谈,也能听到其明智、幽默的哲理。”她说:“当我在我的国家找不到哲理时,就特别想念中国。我们的人民有观念、信念、偏见、想法,但缺乏哲理。也许这些哲理只属于几千年文明史的民族。”
她的眼光如此慧明,断言:“大多数的平民,才是中国的生力、中国的光荣。”正是这种崇高的情怀,令其笔端别出机杼,独具风神,催生了中国农民的史诗《大地三部曲》等著作。
1937年小说《大地》搬上银幕,曾因主演《歌舞大王齐格菲》而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露薏丝·蕾娜,出演王龙妻,再次荣膺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桂冠。该片亦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
1944年赛珍珠的另一部小说《龙种》搬上银幕,好莱坞巨星凯瑟琳·赫本出演女主角小玉,影片的主题曲就是我们后来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这些电影进一步扩大了赛珍珠小说的影响。
正是这些作品,使全世界读者的目光,越过种族的藩篱,投射到黄河两岸,了解了像王龙一家那样的农民,了解了中国。
小说《大地》的原稿平平展展地放在书桌上。主人使用过的那台老式英文打字机,也静静地伏在原稿的旁边,如同驰骋疆场归来的猛士,在那里歇息。
赛珍珠一生创作了一百多部作品,这台打字机陪伴主人度过勤勉的文学岁月。它不仅为主人书写了《大地》三部曲,而且书写了英文版的《水浒传》《四海之内皆兄弟》和《异邦客》《战斗的天使》《东风西风》《群芳亭》《光明飞到中国》《女神的等待》等一部部锦绣文章,显然,它是有功之臣。
一些美国学者毫不讳言,美国的多位政治领袖和有识之士都是通过阅读赛珍珠的作品,才与中国人民结下良缘。而且,这种缘分之深,即便经过沧桑风雨世事变迁,仍不改初衷,可见赛珍珠的著作对于中美两国人民的友好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曾为中美实现破冰之旅的尼克松总统十分赞赏赛珍珠,他有一句名言,称赛珍珠是“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人桥”。
此话并非溢美之词,赛珍珠堪称非凡的天使。
置身于她的故居,一种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兀地想起曾数次来这座故居做客的明星王莹。王莹的夫君谢和赓告诉我,那是1942年,他和王莹受周恩来的委派,肩负着宣传我国人民抗日战争的使命,赴美留学和深造。赛珍珠像久别重逢的亲姐妹一样接待了王莹,她亲自下厨做了中国口味的红烧肉和清蒸鱼为她接风。
得知王莹是安徽芜湖人,她如见乡党,欣喜万分地说:“我的家,曾在宿县,咱们是安徽老乡。我去过芜湖,在长江边上,很美很美的小城啊!”
她们沐浴着七月的阳光,坐在山庄的草地上,一面喝着王莹带来的“六安瓜片”,一面聊着家乡,聊着中国。王莹的悲惨身世以及演戏、拍电影的经历,引起赛珍珠的极大兴致,特别是她远赴南洋、香港等地为抗日战争募捐的历险故事,更让她心生敬佩。她望着王莹那生动而坚毅的面庞,不禁暗暗赞叹:“这是一位奇女子,一个了不起的中国人! 为什么不将它写成一本书呢?”后来王莹出版的《宝姑》便源于她的鼓励和帮助。
按照美国人的习惯,除了极为亲近的人,是不留家里过夜的。然而,首次谋面,赛珍珠就盛情挽留王莹在山庄做客,一住便是十多天。后来,王莹、谢和赓夫妇成了她家的常客。而且,赛珍珠总是亲自开车,将他们由纽约接到绿山农庄来度假。
就是在这座故居里,王莹同赛珍珠一起翻译了《义勇军进行曲》《卢沟桥》《游击队之歌》《到敌人后方去》等抗战歌曲,同时翻译了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和刘西林的《压迫》等话剧。
赛珍珠极力推荐王莹这位中国的“海伦赫斯”到白宫演出。演出当天,她一身盛装,亲自为王莹报幕。王莹用流利的英语表演街头剧和抗战歌曲,获得圆满成功,观看演出的罗斯福总统由于下肢瘫痪坐在轮椅上,不便上台,特意让他的夫人代表他与王莹合影,表示对王莹的祝贺之情。由此,王莹在美国朝野获得颇大的声望和影响,对于她的赴美使命起到推动作用。
那年夏天,赛珍珠请王莹来山庄消暑,聊起当时中国的文坛,她问:“在当下,有世界意义的中国作家,您以为应该有哪几位?”
王莹应道:“如果可以打比方的话,老舍应是狄更斯,巴金可为托尔斯泰,鲁迅堪比高尔基,郭沫若则是惠特曼,茅盾称得上是巴尔扎克。”
赛珍珠笑道:“哎呀,我们想得差不多啊!”
后来,赛珍珠在她和丈夫共同拥有的《亚洲》杂志上,把老舍、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萧红等一批有声望作家的作品相继译出,予以刊登,介绍给美国和全世界的读者。
1946年,老舍赴美讲学,也成了绿山农庄的常客,多次在此小住。清晨,他常与赛珍珠一起打太极拳,然后,喝咖啡,用早点。老舍在美旅居四年,得到赛珍珠的多方帮助,作品接连在美出版,数量居中国作家之首。而当时在美闹得风生水起的林语堂,也是借助赛珍珠的力量才成为全美畅销书的新锐,没有赛珍珠的策划,也许就没有他的扛鼎之作《吾国吾民》;没有赛珍珠的周全安排,也许就不会有他的彼岸之旅。
1934年赛珍珠离开安徽宿县,回美定居后,无时不在思念着中国,念记着中国的朋友。她时常望着墙上的《礼运大同篇》出神,那是王莹送给她的礼物,是她请夫君谢和赓的父亲书法家谢顺慈所写的书作。
当她获悉尼克松总统即将访华的喜讯后,兴奋得夜不能寐,祈盼再次回到魂牵梦萦的中国。然而,未能成行,面对《礼运大同篇》,她不禁潸然泪下。
就在那之后,她病倒了,不久便乘鹤而去。行前,她再三叮嘱,要将她的墓碑朝向东方,朝向她一生痴爱的中国。
她的墓地,就在绿山农庄故居的后面。我看见几竿修竹,几蓬疏花陪伴着她。墓身只镌刻着她的名字,用的不是英文,而是她亲笔所写中国的篆书“赛珍珠”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