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主要从爱、宗教和社会公共领域三个方面,探讨纪德笔下作为背德者的自我及其特征。爱所体现的是自我的情感世界,宗教表现了自我的终极关切,二者都属于广义的内在精神世界;比较而言,社会公共领域体现了自我与外在社会政治现实的关系。无论是從中世纪走向现代,还是现代社会自身的演进,自我意识的萌发、演化,都无法离开以上三个方面。在纪德的笔下,自我既以背德者为人格形态,又体现于多样的社会领域(包括不同的文明形态),通过以上方面的考察,纪德的作品展现了个体丰富的内心世界和行为方式,由此也展现了自我形象的多样形态。
关键词: 背德者;自我;爱;宗教;社会
纪德(1869—1951)是现代法国著名的文学家。1902年,他出版了一部以“背德者”为书名的小说,其主要内容为:主人公米歇尔在大病初愈后,心理上产生巨大震动,逐渐背离道德,成为“背德者”。事实上,《背德者》是一部以自我虚构的方式书写的作品,主人公米歇尔与作者纪德有诸多相近之处。所谓“背德者”,并非仅仅是指道德之域的个体,而是包含多重精神趋向的自我。这种趋向具体表现为肯定个体对自由的追求、崇尚生命的本源、赞美本能的释放,等等。以上趋向的前提是珍视个体的独特价值,反对抹杀差异性。这里,“背德”既表现为悖离世俗的规范,也意味着摆脱羁绊、反叛传统、实现自我。这一意义上的背德者,呈现的是一副多样的面孔。随着环境的变化和个体的发展,背德者的人格也在不断改变,其中充满张力和冲突,其内在精神世界和自我形象也由此呈现出多面性。从更广的层面看,纪德既有自传的作品,也有创作性的小说,其作品不仅有文学性的描述,而且也有纪实性的内容,他所考察的自我也不仅仅限于“背德者”,而是涉及多重层面。
一
以背德者的形式呈现的自我,首先包含情感之维,它以爱为具体形式。作为内在情感,爱的意义较为宽泛,其种类也甚为多样,包括激情之爱、亲情之爱、父兄之爱、异性之爱、同性之爱、宗教之爱、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个体对自己的爱,等等。从内在的方面看,不同形式的情感(包括爱)构建了个体的内心世界,并作为一个重要元素参与了社会关系的维系与日常生活的正常运作。作为情感的爱在社会生活中的以上意义,也使之成为文学与艺术最常涉及的主题之一。没有爱和感情的个体,就如同一台机器,缺乏真实的生命和个性。事实上,每个存在于世的现实个体都包含丰富的情感与爱。爱既是人类情感世界的重要构成,也赋予个体内在精神空间以实质的内容。作为个体情感的体现,爱同时从内在的层面使自我的形象得到真实展现。
在纪德那里,爱呈现复杂的形态,后者体现于三重关系中:对妻子的爱,对同性青年的爱,以及对自己的爱。首先可以关注的是纪德对妻子玛德莱娜的爱。从童年时期开始,纪德就意识到自己对表姐玛德莱娜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回忆录中他曾将这份感情描绘成“灵魂之爱”。一次偶然事件加速了这份爱的生成:纪德无意间发现了玛德莱娜母亲的私情。自此,纪德怀着怜爱、同情的心理,开始格外注意表姐的言行。事实上,玛德莱娜早于纪德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是整个家族发现这个秘密的第一人。她痛苦地为母亲小心翼翼保守秘密。纪德默默观察这一切,渐渐了解玛德莱娜的秉性和人格特征。他发现,表姐在所有违背规范和道德的事物面前都显得彷徨无措,也始终无法承认既定规则能被他人打破。总的来说,玛德莱娜极度传统、恪守成规,这与纪德的内在人格大相径庭。
虽然纪德对玛德莱娜的爱纯粹、贞洁,几乎不夹杂男女之欲,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年少时期就决定与表姐共度一生。这一方面是出于真诚的情感,另一方面,也许在潜意识中他想将玛德莱娜从桎梏中解放出来,引导她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人生。成婚之后,纪德为此做了种种努力,然而似乎并未成功。1918年,由于得知纪德与17岁少年马克·阿莱格雷的私情,已成为纪德妻子的玛德莱娜将所有与纪德的往来信件烧毁。这让纪德备受打击,陷入绝望。因为他非常珍视这些信件,认为自己最好的部分已经随着烧毁的信消失殆尽。他在日记中倾诉道:“我痛苦极了,就好像她杀死了我们的孩子……我感觉自己在一瞬间被摧毁,对生命中的一切都失去兴趣,可以轻松了结自己的性命。如果这次损失源于意外、抢夺、火灾等,我还能接受,可她却亲手付之一炬……”1 这一事件在纪德的余生中留下很深的印记,促使他写下《科里东》,在书中他第一次公开为同性之爱做辩护。
纪德这种真实的同性取向涉及他关于爱的第二个面向。与对妻子的沉静平淡之爱不同,纪德对同性的爱关乎热烈的欲望与激情。在《如果种子不死》中,可以发现纪德经常在灵与肉的冲突中挣扎,并有意识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欲望。在当时,同性之爱还是一个让人避讳的话题,因为它涉及双重禁忌:性本身和同性之恋。在这样的背景下,虽然纪德有结束谎言的冲动,却没有公开同性取向的勇气。即使《如果种子不死》是一本自传小说,可在谈及相关话题时,纪德却选择沉默或采用含糊的表述。具体来说,他从未在书中直接使用露骨的词汇。读者从未在书中看到“手淫”这样的词汇,取而代之的则是“坏习惯”和“我们在玩耍”这样的表达。同样,在谈到同性取向时,纪德也选用了迂回的描写方式。比如,纪德提到“给我的肉体赋予权力”,以此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欲望有别于大多数人。此外,纪德还会借助其他话题,隐晦地透露自己的秘密。妓女的话题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从表面上看,这一话题与同性之爱相去甚远。可纪德借助描绘自己与妓女苟合时冷漠、反感的态度,婉转地说明了自己的同性取向。因为他在那一刻意识到,“这种间接的启示与我的天性相比,是属于另一种性质,可能包含许多危险”。2这里,“天性”指的就是纪德真实的同性取向。
除此以外,读者还经常可以读到一些戛然而止的片段,尤其是一些与性相关的场面。比如,在前往北非的第一场旅行中,纪德尝试与一位名叫阿里的男孩进行肉体的接触:
我一把抓住他伸过来的手,把他放倒在地上打滚……衣服落在地上,将褂子扔得运远的,挺起赤条条的身子,像一尊神。他伸开细瘦的双臂,向苍天举了一会儿,一边哈哈大笑,然后紧贴住我倒在地上。他的躯体可能是滚烫的,但我的手抚摸上去觉得像阴影一样清凉。这沙地多么美好!在傍晚辉煌迷人的夕照中,我的快樂可谓光芒四射……3
显然,纪德有意避开露骨的性爱描写。所以,只要一涉及身体的触碰,作者便拉下大幕,写上省略号,任由读者想象。在《如果种子不死》出版后,随着心境的改变,以及一些具体事件(如王尔德案和前文提到的烧毁信件事件)影响,纪德终于决定迈出一步,在《科里东》中公开对同性恋者表示同情,并为之申辩。
以上两重形式的爱,都展开于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中:前一种体现于夫妇之间,后一种内在于同性情人之间。这一视域中的自我,皆不同于孤立的个体,而是表现为关系中的自我。当然,在夫妇之爱中,情感具有社会的内涵,与之相关的自我也相应更多地体现了社会的品格。同性情人之间的爱,则更多地具有私密性,它同时也从比较内在的层面展示了自我的独特形象,后者具有不同于社会所普遍认同的一面。两种意义上的自我集于一身,既体现了纪德对自我的不同追求,也突出了纪德心目中自我与社会相融而又相悖的一面。
除了爱的上述两种形态,纪德所理解的爱还体现于自我与自身的关系中,后者通常与所谓“自恋情结”相联系。“自恋”一词出自希腊神话。根据奥维德《变形记》记载:那喀索斯是河神和水泽女神的儿子,长相极其俊美。在他出生之际,瑞西阿斯告诉他的母亲,只要那喀索斯不看到自己的容貌,就能久活于世。可是他的容貌太过耀眼,引来很多爱慕者,而那喀索斯却不为所动,森林中的仙女厄科就因为那喀索斯的冷傲态度郁郁而终,最终失去肉体,只留下声音。这一事件引发了众怒,诸神决定惩罚那喀索斯。一日,由于口渴,那喀索斯在池塘里瞥见了自己的样貌,随后便狂热地爱上自己。他自我凝望,哀叹,哭泣,捶打自己,忘记饮食、喝水,最终变为一朵水仙花。到了现代,自恋情结与精神分析关系紧密。在弗洛伊德看来,自恋情结可以用来解释很多心理活动,如梦境、偏执、谵妄等。之后,拉康、梅兰妮·克莱因也都发表了类似观点。
自童年以来,纪德就表现出很强烈的自恋情结。首先,他坚信自己是独特的个体,写作是上天赋予他的使命。其次,作为富裕家庭中的独子,纪德获得了万千宠爱,在这样的背景下,纪德有一种自我的优越感。比如,在《如果种子不死》中,纪德讲述了一个关于金丝雀的故事。他借用这个故事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跑回母亲身边,欣喜若狂地带回金丝雀。但使我心潮澎湃,使我脱离了地面的,主要是这种令人振奋的信念,即上天通过这只小鸟选定了我。我的秉性已倾向于自以为肩负了天职,我想说的是某种属于神秘范畴的职业。我觉得从此有一种契约约束着自己。1
通过这个片段,我们可以看到纪德和那喀索斯存在某种相近之处。两人都被视为上帝的选民:一个拥有无与伦比的外貌,另一个被赋予特殊的使命。从本质上来看,他们都眼光向内,只看到自己的形象和倒影。在很小的时候,纪德就习惯在镜子前自我凝望。这一举动具有双重含义:一是字面意义,即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二是,镜中反射出的是“镜像的我”,纪德喜欢与自我彼此对视、欣赏、对话、剖析。
仍是在《如果种子不死》中,我们可以发现纪德对镜子和影像的偏爱与依赖:
写字台上有一面镜子,我常常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容貌,像一个演员一样研究,训练自己的表情,从嘴唇上、眼神里捕捉自己希望感受的各种欲望的表现。我特别希望让人爱上自己,哪怕拿灵魂交换也在所不惜。当时我似乎只有对着那面小镜子才能写——我几乎要说才能思考……我像那喀索斯一样,俯看自己的影像。2
另外,纪德还尝试就自恋问题建构自己的美学和伦理思想体系。1890年,纪德与保尔·瓦雷里相识。一日,两人在蒙彼利埃植物园散步,看到诗人杨格女儿那喀西莎墓碑上的“纪念那喀索斯”字样。这让纪德有了撰写《那喀索斯解》的念头。这是纪德的一部重要作品,书中概括了他的艺术理念。纪德对艺术的理解可以由以下几个词来概括:适度、经典、纯粹。在该书第一部分中,亚当在伊甸园中倍感无聊,试图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他折断了代表万物起源的生命树的树枝,破坏了原始的和谐,人类世界就此诞生。在这里,亚当的行为展现了认识自我、了解世界的愿望。事实上,纪德笔下的那喀索斯不再单一地受困于自我形象,而是开始自主地探寻内心的真谛。换句话说,沉溺自我的欲望被了解自我的渴望所取代。在纪德看来,那喀索斯并没有因为厄科而受惩罚,也没有沉迷于自己的倒影,而是始终在寻找一面镜子,他将水面当成镜子,看着水中的倒影自问道:是水流主宰我的灵魂,还是我的灵魂控制了水流?这是质疑自我能量的过程,同时也是了解自我的过程。此外,纪德还意识到表象的内容并不完整,人们不能被外表迷惑,因为真正的自我形象常常藏匿在面具之后。纪德认为,艺术家的伦理立场在于揭开表象背后的真理与真实形象。
从现实的形态看,自我既面向社会,也返身向己。正如前者表现为关系中的“我”,后者更多地关乎内在之“我”。以“自恋”“自爱”等为指向,自我在经历丰富的情感体验的同时,其个体品格得到了更多彰显。通过不同的社会交往以及返身向己,纪德在以多元之“爱”展现内在情感世界的同时,也赋予自我的形象以多样形态。如果说纪德对玛德莱娜的贞洁之爱揭示了自我纯净的人格特征,对同性青年奔放的爱显示了自我超越社会约束的一面,那么,以精神体验等为形式的自我之爱则呈现了某种具有神秘品格的自我形象。多样的自我形态既展现了作为“背德者”的个体存在的复杂性,也为个体不同的在世方式提供了背景。
二
以爱为内容的情感所体现的,是“背德者”内在的精神世界。宽泛而言,精神世界同时涉及宗教。尽管“背德者”似乎与社会的规范存在某种冲突,但其精神世界仍与宗教相关;后者既与群体共同的信仰相关,也兼及一定的规范和仪式体系,与之相涉的是人的终极关切。这一意义上的宗教,不仅面向人类生活的根本问题,而且也关乎自我精神的安顿,后者同时使有关宗教的态度呈现个性化的形态。事实上,很多个体性的因素,如不同的家庭背景、教育程度、职业路径、心理气质等,都有可能影响我们的宗教选择。与之相应,个体对宗教的态度或选择,同时也反映了其内心世界,并展现了不同的自我形象。当然,宗教作为个体之外超越的力量,也表现为某种与自我相对的存在形态。在中世纪,民众几乎完全受到教会和宗教思想的严格控制,个体则处于宗教的支配和限定之下,其个性特征也难以充分展现。个体固然并非以孤立的形态存在,但如果个体完全被淹没在超越的力量之中,则自我与外在力量之间将呈现某种张力。在从中世纪向现代的转换过程中,自我或个体意识也在萌发与发展,人们试图挣脱宗教的羁绊,并开始与教会拉开距离,努力以独特自我的姿态存在于世。在这样的情形下,个体的真实自我形象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作为现代社会中的个体,纪德的宗教思想经历了内在演变。从家庭背景看,纪德出生于一个严苛的清教徒家庭,其父亲来自法国南部的朗格多克,母亲则来自北方的诺曼底。虽说两家所在地区相去甚远,但两个家庭的宗教传统却有很多相近之处。纪德的父亲保罗·纪德的家庭信奉新教,属于资产阶级;母亲朱利耶特·让杜家境富裕,同样皈依新教。生长于这样的家庭,纪德从小便接受正统的宗教教育。由于父亲早逝,纪德的母亲全权负责其养育工作。纪德的母亲以谨慎、严厉著称,在她的控制下,纪德小时候不得不穿上“窄小的外衣,裤子太短,紧绷在膝盖处,袜子带条纹,也太短,缩成一堆,更窝囊的是老缩到鞋子里去”。1从中不难看到,母亲对纪德的管控已经深入日常生活中。
父亲角色的长期缺失对纪德造成不小的影响。对纪德来说,父亲的形象在记忆里已化为黑洞,与他为伴的只有一个占有欲强且神经过敏的母亲。也就是说,母亲成为纪德自我身份辨认的唯一参照。精神分析学家发现,少年时期是性取向定型的时期,一旦确定,就不会轻易改变。此外,青少年在面对自己的性冲动时,情感非常复杂,既好奇、快乐,又迷茫、害怕。此时,同性长辈的缺失可能会将少年纪德引至堕落、败坏的方向。在考察青少年心理时,弗洛伊德曾指出,这一时期也是分辨男女特征的关键时刻。显然,纪德并未彻底完成这些角色的转换,这必然对他在性取向选择上产生影响。
受到资产阶级新教家庭的限制,纪德被迫继承了清教的所有严苛传统。从表面上看,这种教育禁止纪德谈及任何感官欲望,可却不能从源头上避免欲望的萌生和发展。事实上,纪德很早就产生对肉体的渴望,并有某些越轨之举,因为这个原因,他曾被阿尔萨斯中学开除学籍。然而,纪德对感官的欲望却没有因此消逝,为此,他在青少年时期长期处于怀疑与犹豫的状态中。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两股相左的力量在不断抗争,一方面是对《圣经》的虔敬,另一方面则是对性解放的强烈渴求。一开始,由于受清教影响过于深刻,纪德将肉欲视为污行,并认为肉体的快感是深重的罪行。这种身体与精神的抗争状态让纪德的内心世界充满张力,而冲破桎梏的意向则逐渐成为主导的方面,后者同时表现为对真实自我的追寻。
与以上趋向相伴随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纪德人生的第二个阶段。相对于青少年时期精神的压抑、彷徨,在这一阶段,纪德致力于为身体的快感申辩。这一思想上转变的具体契机,与纪德人生的一场经历相联系。他的朋友保罗·洛朗获得奖学金,准备前往阿尔及利亚求学,并邀请纪德共同前往。纪德认為这是与家庭宗教信仰决裂、摒弃道德束缚的机会,便欣然答应。启程时,他拒绝在行李中放入《圣经》。这一举动具有标志意义,是其在告别宗教传统方面跨出的关键一步。纪德后来回顾道:“这件事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其实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直到那时,没有一天我不从这本圣书里汲取道德的营养和教益。可是恰恰因为这种营养对我来讲已变得必不可少,所以我感到需要断了它。”1
阿尔及利亚位于非洲大陆,对纪德来说,这是一片体现感官享受与激情的乐土。新鲜感、气候、非洲大陆的粗犷美让纪德为之震撼,他忘记过往的一切烦恼,充满了对无拘束的自由的向往。透过他的文字,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具有自由个性的自我对新世界的巨大热情。在《人间食粮》中,纪德花费了大量笔墨歌颂感官的奇妙。比如,在视觉上:
我在这世上只要见到一件柔美的东西,就想倾注全部温情去抚摸。大地多情的娇容啊,你的外表鲜花盛开,多么奇妙。深藏着我这渴望的景色哟!任凭我探索游荡的阔野!水畔纸莎草丛生的幽径!附向河面的芦苇!赫然开朗的林间空地!2
在触觉和嗅觉上:
多么柔嫩啊,萨赫勒的青草!还有你那盛开的橘花,你那浓荫!多么芬芳啊,你那些花园的气息!卜达利!卜达利!小玫瑰花!初冬时节,我没有认出你来。你神圣的树林,树叶常青,无须春天来更新。3
这里的主角始终是“我”,它体现了个体从宗教的超越世界向生机勃勃的世俗人间的回归。确实,纪德在非洲经历并完成了自我蜕变。在这一时期,他彻底颠覆了人生最初阶段的宗教选择以及行为方式,捍卫肉体自由和感官享受。
从开始的顺从、隐忍到后来的反叛和冲决网罗,以上改变以自我觉醒和自我的转换为实质内容。然而,家庭的影响和早年的教育在纪德身上依然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记,就连纪德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摆脱了基督教的影响:“我不可能与基督诀别而不感到某种痛苦,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怀疑自己是否真正脱离了基督。”4确实,即使在反叛宗教时,其言与行仍可以看到某种宗教的阴影。他的每一次“越轨”(包括同性行为),总是同时伴随着某种内疚、忏悔的意识。在这里,走出宗教羁绊与回归宗教意识这两种趋向相反而又相融,并存于同一纪德身上,这一现象无疑展现了纪德复杂、多面的自我形象。
三
自我不仅指向与爱相关的情感世界和宗教所体现的精神关切,而且内在于社会领域,需要面对外在社会现实。爱与宗教主要关乎自我的内在精神世界,相对而言,社会现实所涉及的主要是自我与公共领域(包括社会政治结构)的关系。当然,在这里,自我已开始超乎“背德者”的形态而同时表现为社会生活的参与者和关切者。
作为具有公共品格的存在形态,社会现实从不同方面影响、约束着个体和自我。在引申的意义上,小说等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也存在于多样的社会现实中。在小说的各种社会场景中,主人公表现为不同的社会角色,并由此展示其现实的品格。进一步看,一些文学作品的作者经常主动投身于社会斗争之中,为民众发声,并影响权力中心的决策。这种现实活动也会影响作者创作,作品中的不同人物也表现为现实关系中的自我。广而言之,无论是从中世纪走向现代,还是现代社会自身的演进,自我意识的萌发、演化都无法离开个体与社会现实之间的互动,后者表明自我既包含内在的心理过程,又面对外在的社会力量。在个体与社会现实之间互动的背后,是个体的外在显现与内在心理之间的彼此交融,这种互动和交融展开于自我的存在这一整个过程中。这样,只有深入地考察个体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联,才能更为具体地展现自我的特定形象。在纪德那里,可以比较切实地看到这一方面。
纪德的作品总是涉及不同的历史事件和社会热点,而它们可以视为社会现实的多样体现。在纪德看来,艺术如果脱离现实与生活,便不再真实。以此为视域,纪德积极关注社会动态,努力做时代清醒的见证人,其作品不仅与日常生活无法相分,而且与历史、周遭环境、阶层、社会背景休戚与共。纪德的每一部作品都创作于一定历史环境中,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同时,其作品中又融入许多特定社会背景下的风俗习惯和思维方式,包括在面对社会现实的不同作用时,个体多样的心理反应。以上特点,使纪德的作品既见证了历史,也反映了自我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
在纪德的《伪币制造者》这部“纹心”小说中,主人公爱德华为自己的作品设定目标,试图记录现实生活中的各个方面。事实上,这部小说的灵感就来源于两起真实的社会事件。一起是发生于1906年9月16日的伪币交易,另一起则是发生于1909年6月5日的涉及克莱蒙-费朗的中学生自杀事件。此外,我们还能从小说中找到许多时代的印记,如达达主义、精神分析学理论等。在小说中,纪德借爱德华之目光,关注了许多重要的社会问题,如金钱、边缘化、反叛。小说中的主要角色是一群各具特色的年轻人,他们拒绝社会赋予的既定角色,显示了个体与社会的内在冲突。比如,文森特是试图冲破资产阶级束缚、追求自由的典型代表,他本性温良,认可原生家庭的价值体系,即使他后来反对某些资产阶级的行为原则,却仍旧保留了保守的行事作风,这导致他在莉莉安面前显得过于顺从,最终走向堕落。此外,小说中还有许多反叛的孩子,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随心所欲的态度:萨拉每夜与贝尔纳上床,却仍愿意坐到贝萨文的腿上;乔治和他的高中同学暗中进行伪币的交易。在纪德看来,这些年轻人既是社会演变和历史进步的重要推动因素,也在参与社会生活的过程中展现为形态各异的自我形象。
除了《伪币制造者》,紀德还经常通过一些带有自传性质的随笔关注社会问题,《刚果之行》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它记录了纪德和马克·阿莱格雷在中非的旅行,同时也揭露了殖民地民众悲苦的生存现状。在出发前,纪德并不了解当地的情况,然而反对殖民统治的呼声已经在法国本土传开。刚到非洲,纪德便听说了辛博案件:一位年轻的管理者被发配到一个边缘地区的职位上,后由于虐待罪被判处监禁。纪德在《刚果之行》中就此事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宗主国在派送殖民地管理者之前应该对其进行严格培训。当时,许多欧洲人常将非洲人和野兽相提并论,带着这样的想法,管理者认为土著人不懂思考,不会处世,自然也就无法理性对待他们。在书中,纪德坚决反对暴力,呼吁将当地民众作为理性的自我和个体加以理解。这里,既体现了作为作者的纪德的个性特点,也在更广的意义上表现了对社会领域中多样个体和自我(包括不同文明形态中的自我)的关注。
此外,为了更具体地描绘殖民地民众的疾苦,纪德和马克·阿莱格雷展开了深入调查。他们发现,殖民统治的不公正性已经波及各个方面。首先是政治上的不公。殖民地既没有自主权,也没有统治权,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依附宗主国。其次,民众地位低下,无法享受正当的人权。虽然欧洲本土早已废除与劳役有关的政策,可殖民地却到1946年才废除相关条例。另外,宗主国享有市场和运输的垄断权,殖民地获得的资本收益大量流回本土,导致殖民地民众工资很低。除此以外,殖民地人民必须遵循一套有别于宗主国公民的司法系统。总的来说,纪德认为,虽然宗主国建立殖民地的初衷是帮助当地人改善物质生活,修正体制漏洞,可事实上殖民地却被殖民者完全控制,丧失了政治、经济、文化的自主权,民众生活困苦。对此,纪德在《刚果之行》中做了详尽的描写,旨在为当地人发声,制造舆论,引起当局的重视。
除了殖民地问题之外,纪德还非常关注两次世界大战。在一战期间,纪德暂停写作,投身于人道主义事业。他于1914年为来自法国和比利时的避难者提供帮助,并担任法比之家的副主席。在二战期间,纪德也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坚决反对法西斯主义和反犹政策。
综上,虽然投身社会政治运动并非纪德的主业,但他与社会现实的紧密联动使他在文学圈中显得与众不同。通过《刚果之行》这样的作品,纪德既揭示了殖民地人民的一般生存境况,也展现了其中不同个体与自我的命运。由此,这不仅构成了改变社会现状的前提,而且也为如实地理解与人道地对待殖民地中不同个体和自我提供了可能。
四
要而言之,通过对以爱为内容的自我感情、以终极关切为指向的信仰以及个体与社会现实形态(包括公共领域的社会政治结构)的描述与分析,纪德既以精神张力的形式表现了“背德者”独特的自我形象,也从不同方面突显了现代社会中自我独特的内心世界和行为方式。以文学创作与纪实作品为形式,纪德使其塑造的自我形象超乎作为“背德者”的个体,呈现出更为复杂而多样的形态。具体地分析纪德笔下的这些自我形象,无疑有助于更为深入地把握现代社会多样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