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人之所以为人——读《棋王》笔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722 次 更新时间:2021-07-22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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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进入专栏)  

脑袋在肩上,


文章靠自己。


—阿城:《孩子王》

读了阿城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来。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增加了一篇新的小说,给小说的这个概念带进了一点新的东西。否则,多写一篇,少写一篇;写,或不写,差不多。


提笔想写一点读了阿城小说之后的感想,煞费踌躇。因为我不认识他。我很少写评论。我评论过的极少的作家都是我很熟的人。这样我说起话来心里才比较有底。我认为写评论最好联系到所评的作家这个人,不能只是就作品谈作品。就作品谈作品,只论文,不论人,我认为这是目前文学评论的一个缺点。我不认识阿城,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是见过的。那是他倒了楣的时候,似乎还在生着病。我无端地觉得阿城像他的父亲。这很好。


阿城曾是“知青”。现有的辞书里还没有“知青”这个词条。这一条很难写。绝不能简单地解释为“有知识的青年”。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产物,一个很特殊的社会现象,一个经历坎坷、别具风貌的阶层。


知青并不都是一样。正如阿城在《一些话》中所说:“知青上山下乡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扭曲现象,它使有的人狂妄,有的人消沉,有的人投机,有的人安静。”这样的知青我大都见过。但是大多数知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如阿城所说:“老老实实地面对人生,在中国诚实地生活。”大多数知青看问题比我们这一代现实得多。他们是很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大多数知青是从温情脉脉的纱幕中被放逐到中国的干硬的土地上去的。我小的时候唱过一支带有感伤主义色彩的歌:“离开父,离开母,离开兄弟姊妹们,独自行千里……”知青正是这样。他们不再是老师的学生,父母的儿女,姊妹的兄弟,赤条条地被掷到“广阔天地”之中去了。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谋食。于是,他们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棋呆子王一生说:“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多数知青从“好日子”里被甩出来了,于是他们明白许多他们原来不明白的事。


我发现,知青和我们年轻时不同。他们不软弱,较少不着边际的幻想,几乎没有感伤主义。他们的心不是水蜜桃,不是香白杏。他们的心是坚果,是山核桃。


知青和老一代的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较少教条主义。我们这一代,多多少少都带有教条主义色彩。


我很庆幸地看到(也从阿城的小说里)这一代没有被生活打倒。知青里自杀的极少、极少。他们大都不怨天尤人。彷徨、幻灭,都已经过去了。他们怀疑过,但是通过怀疑得到了信念。他们没有流于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他们是看透了许多东西,但是也看到了一些东西。这就是中国,和人。中国人。他们的眼睛从自己的脚下移向远方的地平线。他们是一些悲壮的乐观主义者。有了他们,地球就可修理得较为整齐,历史就可以源源不绝地默默地延伸。


他们是有希望的一代,有作为的一代。阿城的小说给我们传达了一个非常可喜的信息。我想,这是阿城的小说赢得广大的读者,在青年的心灵中产生共鸣的原因。


《棋王》写的是什么?我以为写的就是关于吃和下棋的故事。先说吃,再说下棋。


文学作品描写吃的很少(茀琴尼尔沃尔夫曾提出过为什么小说里写宴会,很少描写那些食物的)。大概古今中外的作家都有点清高,认为吃是很俗的事。其实吃是人生第一需要。阿城是一个认识吃的意义、并且把吃当作小说的重要情节的作家(陆文夫的《美食家》写的是一个谗人的故事,不是关于吃的)。他对吃的态度是虔诚的。《棋王》有两处写吃,都很精彩。一处是王一生在火车上吃饭,一处是吃蛇。一处写对吃的需求,一处写吃的快乐—一种神圣的快乐。写得那样精细深刻,不厌其烦,以至读了之后,会引起读者肠胃的生理感觉。正面写吃,我以为是阿城对生活的极其现实的态度。对于吃的这样的刻画,非经身受,不能道出。这使阿城的小说显得非常真实,不假。《棋王》的情节按说是很奇,但是奇而不假。


我不会下棋,不解棋道,但我相信有像王一生那样的棋呆子。我欣赏王一生对下棋的看法:“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人总要呆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王一生一个人和几个人赛棋,连环大战,在胜利后,呜呜地哭着说:“妈,儿今天明白事儿了。人还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是的,人总要有点东西,活着才有意义。人总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出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


“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弈虽小道,可以喻大。“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古今成事业者都需要有这么一点精神。这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精神。


我这样说,阿城也许不高兴。作者的主意,不宜说破。说破便煞风景。说得太实,尤其令人扫兴。


阿城的小说结尾都是胜利。人的胜利。《棋王》的结尾,王一生胜了。《孩子王》的结尾,“我”被解除了职务,重回生产队劳动去了。但是他胜利了。他教的学生王福写出了这样的好文章:“……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教的学生写出这样的好文章,这是胜利,是对一切陈规的胜利。


《树王》的结尾,萧疙瘩死了,但是他死得很悲壮。


因此,我说阿城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有人告诉我,阿城把道家思想揉进了小说。《棋王》里的确有一些道家的话。但那是拣烂纸的老头的思想。甚至也可以说是王一生的思想,不一定就是阿城的思想。阿城大概是看过一些道家的书。他的思想难免受到一些影响。《树王》好像就涉及一点“天”和“人”的关系(这篇东西我还没太看懂,捉不准他究竟想说什么,容我再看看,再想想)。但是我不希望把阿城和道家纠在一起。他最近的小说《孩子王》,我就看不出有什么道家的痕迹。我不希望阿城一头扎进道家里出不来。


阿城是有师承的。他看过不少古今中外的书。外国的,我觉得他大概受过海明威的影响,还有陀思妥也夫斯基。中国的,他受鲁迅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他似乎还受过废名的影响。他有些造句光秃秃的,不求规整,有点像《莫须有先生传》。但这都是瞎猜。他的叙述方法和语言是他自己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说得很好。阿城的文体的可贵处正在“不取诸邻。”“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


阿城是敏感的。他对生活的观察很精细,能够从平常的生活现象中看出别人视若无睹的特殊的情趣。他的观察是伴随了思索的。否则他就不会在生活中看到生活的底蕴。这样,他才能积蓄了各样的生活的印象。可以俯拾,形成作品。


然而在摄取到生活印象的当时,即在十年动乱期间,在他下放劳动的时候,没有写出小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的。


只有在今天,现在,阿城才能更清晰地回顾那一段极不正常时期的生活,那个时期的人,写下来。因为他有了成熟的、冷静的、理直气壮的、不必左顾右盼的思想。下笔,就都对了。


他的信心和笔力来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生活的现实。十一届三中全会救了中国,救了一代青年人,也救了现实主义。


阿城业已成为有自己独特风格的青年作家,循此而进,精益求精,如王一生之于棋艺,必将成为中国小说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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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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