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鸣盛的历史身份首先是经学家、史学家、考据学家,朴学的代表人物,“嘉定三史家”之一(严衍、王鸣盛、钱大昕)。然其青年时代以诗人著称,尤受沈德潜器重、青睐。柴德赓先生《王西庄与钱竹汀》指出王钱二人中进士前以词章为主,钱大昕更是因献赋行在而获赐举人。王鸣盛壮年之前文名籍甚的景况,钱大昕《西沚先生墓志铭》有述:
在吴门与王琴德、吴企晋、赵损之、曹来殷诸君唱和,沈尚书归愚以为不下嘉靖七子……蚤岁论诗,溯原汉魏六朝,宗仰盛唐,中年稍变化,出入香山、东坡,晚年独爱李义山,谓少陵以后一人。前后吟咏甚富,手自删定,为二十四卷,王琴德谓其以才辅学,以韵达情,粹然正始之音,非虚恃气者所及。古文纡徐醇厚,用欧曾之法,阐许郑之学,一时推为巨手。
乾隆十四年,沈德潜任紫阳书院山长,王鸣盛就读其中,“赠五言百韵一章”献于沈氏,沈赞曰:“排比铺张,才情繁复,而一归于有典有则,予心焉重之。”后来沈读王《竹素园诗》及《日下集》,“知其平日学可以贯穿经史,识可以论断古今,才可以包孕余子,意不在诗而发而为诗,宜其无意求工而不能不工也”(《竹素园诗集》乾隆十四年刻本)。沈氏编选《吴中七子诗》,置王鸣盛为首,证明了“重之”的厚爱。王昶解释沈氏刊刻《吴中七子诗》的意图曰:“吾师沈文悫公论诗以复古为己任。予与西沚、竹汀辈从公游,刻吴中七子诗,一以不背于风雅、有合于体裁者为宗。”(《青苔馆诗钞序》道光九年刻本)王鸣盛为《京江七子诗钞》作序时推尊沈氏云“至今海内知有诗,公之力也”,言他与王昶、钱大昕“商榷风雅,一秉公教”(《京江七子诗钞原序》,《续丹徒县志》卷十八,民国十四年刻本)。
王氏自谦因年龄略长之故,沈德潜将之列为“吴中七子”之首(王鸣盛、王昶、钱大昕、曹仁虎、赵文哲、吴泰来、黄文莲),然不难看出,正因为沈德潜器重王氏,有“白麟赤凤”“中流一壶”之目,王氏才以“复古”诗学为荷业,选“江左十子”诗、“练川十二子”诗、“宛陵三子”诗,流播艺林,使“一洗秾艳纤巧、淫畦饾饤之习”的盛唐格调诗学,彬彬盛于吴中之地。沈对王的欣赏、赞誉是通过与当时浮靡诗风的对比而得出的,其《竹素园诗草集序》云:
予慨诗教之坏,前此四十余年,祢宋祧唐,有对仗无意趣,有覂逸无蕴蓄,觉前人之情与景涵、才为法敛者,劖削不存。而近代称诗之家,又复喜轻佻、尚剽贩,粉黛纂組,百态呈妍。其他横逞胸臆者,则又荒幻险怪,同于跳丸掉竿、吞刀吐火之流。而少陵所谓前辈飞腾、别裁伪体、比于鲸鱼碧海者,或未之见焉,是亦吾党之忧也。凤喈能卓然于举世波靡之日,平心易气,磊落英多,而书味盎然,可希风于古君子之其言有物者,其亦中流之一壶也已。
沈氏论诗崇奉盛唐、排斥宋诗,追求雄放刚健的诗风和开阔豪迈的气象,在“举世波靡”的诗坛,得遇“磊落英多”的王氏,差慰“吾党之忧”,故而不吝“中流之一壶”的赞誉。沈氏与王氏祖父、父亲的关系本就在纪群之间,又有紫阳书院师生之谊,惊叹王氏学、识、才出类拔萃,特视为小友,寄语他“赋明堂、歌宝鼎”。受此厚望的王氏“一秉公教”,终身服膺。这是王氏以盛唐高格逸调为诗学主张的一重因缘,另一重因缘来自祖父王焜。他从小跟随祖父学习,祖父是陆元辅弟子,秉持程嘉燧所主张的性情诗论,受祖父影响,他从小接受“以唐人为宗”的诗学。两个受教源头不谋而合地指向盛唐,青年时期的王鸣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鲸鱼碧海”的盛唐风格,他的诗歌亦呈现出如此风貌。
《竹素园诗草》卷首有李果序,解释王鸣盛攻举业之时又“攻诗”的缘由(《王琴德诗集序》,《西庄始存稿》卷十七)曰:“凤喈六世祖玄阳山人逢年,以诗名前明嘉隆间,见《列朝诗集》《明诗综》诸书,为王元美所摈,故不大显。今《弇州四部稿》学者罕习,凤喈出,使玄阳之坛坫再振于声销灰烬之余,斯又艺苑之乘除也夫。”原来,王鸣盛有再振六世祖王逢年声望的隐秘心理,或曰,他想光耀祖上的诗文荣光。李果指出王鸣盛经师兼做文士,“观其所为诗,风调高华,词旨超远,沨沨乎大雅之遗音”,“陶冶性灵,而又本之于学,进于正始,以追逐古人于千载之上,异乎剽掠者流也”。可知王诗乃学者之诗。
王鸣盛《王琴德诗集序》描述了学诗及受好友王昶启发的过程。王昶的观点是工夫在诗外,“根器学问,心精骨力,悟诣才锋”养成之后,“内得于心,而外应于器”,发乎诗中,感人自深。王鸣盛视王昶为诗学启蒙者,王昶的观点可谓王鸣盛的,即诗外必须有事、有学问、有风骨,有证悟在,才能做好诗,定要“深造自得”。王鸣盛《杕左堂集序》对“根本自得”有详尽的解释,他欣赏孙致弥式的“枝条丰缛,光泽鲜好”的盛唐诗,认为“嘉定六君子”中孙致弥的诗最工,“咏其所志”如蜂酿蜜,不留粗糙痕迹,其“赴师友之难,被吏牵染几殆”的经历成就了诗之“工”(姜宸英《绀寒亭诗集序》),可谓不困于厄、不婴患难、不历艰险,不能深造。
实际上,王鸣盛所认同的盛唐声律格调,乃清初“嘉定六君子”(陆元辅、张云章、张大受、张鹏翀、赵俞、孙致弥)或“疁城四子”(赵俞、孙致弥、王畮、侯开国)共同的诗歌取向。姜宸英评赵俞诗曰:“广博奥衍,于古人无所不研究,尤得力于老杜,而兼综韩白苏诸家。其大放于词,气浑以醇,溢为奇怪。”(《绀寒亭诗集序》)张鹏翀评孙致弥诗云:“以盛唐为宗,而雄放挥洒,时出东坡、放翁之间”(《杕左堂集序》)。楼俨记述孙致弥学诗入手处曰:“吾师尝言其诗从刘随州、刘宾客入手,今读七言近体,诚入二刘之室。但五七言古体,则又宗仰韩苏,硬语排奡,全非大历之面目,此亦少陵之转益多师也。”(《杕左堂集序》)可见至清中期,嘉定最重要的诗人如孙致弥、赵俞等都以杜甫为宗师,而兼学韩白苏陆诸家,讲究诗中风骨之力。
王鸣盛受地域诗风影响及家学教导,年轻时就以唐诗为不刊之教,王昶曰:“鸣盛为诗,少宗汉魏盛唐,排律则仿元白皮陆。在都下见钱载、蒋士铨辈喜宋诗,往往效之。后悔,复操前说。于明何景明、李攀龙、李梦阳、王世贞、陈子龙及国朝王士禛、朱彝尊之诗,服膺无间。大抵以才辅学,以韵达情,粹然正始之音也。”(《王鸣盛传》)王鸣盛“终归大雅”之回归(《湖海诗传》卷十六),说明他曾有一段时期受京师诗风影响,发生过兴趣转移,如王士禛“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一般(《渔洋诗话序》),是趣味的另一种尝试。但亦如王士禛受家学启迪、诗学出于七子一般(其神韵脱胎于格调),受教根柢的影响力是巨大的,王鸣盛归田后“复守前说”,依然遵循沈德潜“温柔敦厚”格调论和程嘉燧以杜诗为宗的性情论诗教。对于兴趣转移这一经历,王氏《江浙十二家诗选》评王廷魁“秋之”系列时云:“不粘不脱,律细语工,自是唐音,或谓予专尚宋格,非笃论也。”《江浙十二家诗选》刊刻于乾隆三十年,此时王鸣盛丁母忧,已离京师,上述语正是对“事两宋”诗风的回应,他诗之尚宋仅限于京师阶段,回乡后重归于唐。“宋格”乃是学人诗特色,处于京师时,与学者诗人往来,容易沾染时风喜好,然一旦需要表现真性情,宗唐的一面便又成为王诗的主导风格。
王鸣盛号“西庄”,有他推崇杜甫和王维的痕迹。杜甫《崔氏东山草堂》中“王给事”是王维,“崔氏”是崔季重,王维舅父之子。乾元元年,杜甫在朝任左拾遗,六月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八月到友人崔季重的东山草堂过中秋节,是时王维已拜给事中,他在蓝田的辋川山庄位于县西,称为西庄。王鸣盛以王维的“西庄”自号,取“隐”于市、“隐”于著述之义。东山草堂和西庄幽静、高爽、淡泊、与世无争,符合专心凝神著述的王鸣盛的自我定位,他以“西庄”比拟“辋川”,暗示他志向所在。
王鸣盛诉之于诗的状态,被门生萧芝描绘成飘然出尘者,“汲古之功深,游览之迹富,登台阁而心超乎缨绂之外,居江湖而情寄乎烟霞之表”(《西庄始存稿序》,清乾隆三十年刻本)。王氏诗作爽朗俊秀、刚健宏放,甚有“气骨”,最能表现他才情、志向与学识的诗体是长韵排律诗。如《荆南发舟溯江抵夷陵即事述怀寄琴德来殷一百韵》,典故错综,包罗万有,才情繁复而又委婉烂漫、舒和高畅。与之类似,他的组诗亦才气昭著,如《练祁杂咏六十首》,既是有关桑梓、考证翔实的风俗文献,又是地域人文诗史,更是声色活现的嘉定社会万象图卷。不同于豪气万丈、雄浑朗健的排律诗,这组诗显得温情脉脉、秀润流利,清雅得如同江南水墨晕染画,又活泼泼地洋溢着乡野生气。言出有据的小注展示出他学者的素养和情怀,帮助读者理解诗句,亦是打开嘉定历史的符码,蕴含着活泛动人的嘉定文化、历史人物及乡土风情。通过这组诗,可以领略王氏浓浓的乡情、强烈的文化认同、自豪的归属感,其才、情、学、识有机融合于缠绵委笃而又简远流畅的神韵风调之中,有杜甫的家国情思、王士禛以虚运实的神韵,亦有李商隐之婉丽。
《练祁杂咏六十首》的写作范本是朱彝尊的《鸳鸯湖棹歌》一百首。朱氏描写嘉兴风物人情的组诗典雅清新,当时修府志者卻弃之不录。王鸣盛小序标明写作目的,他援引的典故均为县志所未载,可备将来修志所用,可见他以诗存人、系事、记史的苦心,是为了乡土文献的保留。他得偿所愿,嘉庆《嘉定县志》采用了他的组诗。他以诗存史,配以小注,最大化地开发了绝句的纪事功能,在六十首的框架内完成了地域风俗史、文化史的诗式摄影,嘉定昔日流风余韵如画重现。这六十首练祁杂咏贯通着明清两代嘉定文化传承,能增强文士的地域自豪感,又能督促他们履行光复精神遗产的义务。钱大昕第一时间和了妻兄之作,即《竹枝词和王凤喈韵六十首》,王鸣韶也和了《练川杂咏六十首》,据悉曹仁虎亦有和作,均“不离乐操土风之意”(王昶《济南竹枝词序》,《巏堥山人诗集》清乾隆五十九年刻本)。其后王鸣盛从侄王初桐官至济南,有《济南竹枝词》一百首,与练祁杂咏同属一个系列。组诗一旦被接受和效仿,便会自我复制和催生,带来诸多和韵之作,给文士们坚持地域文化品格带来底气和自信。
“练川杂咏”最早始于元代张仲深的《练川杂咏四首》,然作者只是抒发羁旅忧愁与浮生若梦的人生感叹,是一个过客的触景生情,完全没有本土诗人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的挚爱与熟悉感,缺乏令人共鸣的情感力量。王鸣盛、王鸣韶、钱大昕等人所作则迥然不同,他们有乡愁的沸腾感,有熟稔本土典故的知识积累与记忆,有遍历土地的切身体验,故而为诗喜悦。可以认定,真正方志式的、年俗画式的“练川杂咏”始自王鸣盛。
此外,最能体现王鸣盛用情之深的,当属表现亲情伦理的诗作。譬如《风疾小愈,子女相继痘殇,悲惨之余,诗以代哭一百韵》,字字是血,在残酷的叙述中,作者读者心肝俱裂。“一旬失五儿,冤愤难具说”,岐嶷聪哲的五个孩子,本是家庭全部的希望与慰藉,瞬间兰摧玉折,“丧子人间有,我今惨尤别”,“眼哭泪不干,泣尽继以血”。欲绝的悲愤该痛斥谁呢?天道、庸医、自己?凡事关天属、至性至情之作,不需修饰,毋弄典故,平铺直叙中就能感天动地,诗歌内容已经决定了动人悱恻的效果,叙事不用摇曳生姿,亦必会一唱三叹、顿挫凄美。同系列的《寒食哭嗣韦》《追念嗣韦,痛不能已,复成绝句十六首》《予癸酉冬入京,客况劳落之甚。甲戌家口北来,岁除,妇卧病呻吟相对。乙亥冬,殇子女五人。三度除夕,皆情绪甚恶。今岁丙子正月,复得一女,至是除夕,初能啼笑。忆亡儿辈,备觉伤怀,不禁泪涔涔下也》,俱感人至深,令闻者肝肠寸断,可谓“此恨绵绵无日了,绿章何术叫天公”。在流露真情、用生命写作这点上,王诗与归有光文是一脉相承的,这是嘉定文派的共性:擅长描写日常态和人间真情。地域文化一旦成型,会对本土作家产生巨大潜在的影响力。嘉定文化传统中浓厚的平凡的动人的生活气息,在任何时代的宏大叙事中,都保持着自身的独特性,成了嘉定文派的标签之一。
若问清代可有人堪比王世贞,则非王鸣盛莫属了。两人均有四部稿和空前绝后的才气识力,不同之处,王世贞终身写诗作文,而王鸣盛进京十年专攻经史,搁置了古文辞,在集部上有大的差距,然王世贞经史子都逊于王鸣盛。王鸣盛祖上居昆山,与王世贞有同乡同姓之缘,他以王世贞为楷模和超越的对象,名字“鸣盛”“凤喈”本与“凤麟州”相关,他又以至“凤麟州”而自傲(《及第纪恩六首》),比拟王世贞之“凤洲”。当然,他才大学弘,足以当之。清代词章学与考据学分门立户,枘凿不相入,考据者不为诗,为诗亦不工,然王鸣盛兼两者之善,是乾嘉时期难得的学者诗人。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上海科技学院人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