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是研究社会实践和人类经验的科学,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如何做到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真正深入地理解社会运行的内在规律,是社会科学研究所必须解决的问题。一个好的社会科学学者必须有能力从社会现象中抽取出一般性的规律,揭示社会运行的机制。形成经验质感则是成为一名优秀社会科学研究者的先决条件。
所谓经验质感,就是研究者对经验的直觉能力,这种直觉能力使研究者可以从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中迅速找到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找到社会实践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关键要素和核心变量。这种直觉能力使研究者能在万军之中直取将首,快刀斩乱麻,正确地提出问题,深刻地分析问题,有效地解决问题。面对同样纷繁复杂的现象,一个具有经验质感的优秀研究者很快就可以理出头绪,让复杂现象服务于正确提出的问题和深刻的问题分析。而缺乏经验质感的研究者则会陷入现象迷雾中,试图通过排列组合来找到规律,结果却是了无头绪。也正因此,在经验研究中,具有经验质感的学者几乎可以本能地理解经验与实践,迅速形成对新经验与实践的解释,产生理论创新。缺少经验质感的学者在面对新的经验和实践时要么手足无措,要么僵硬套用原有解释,难以形成理论创新。总体来讲,当前中国社会科学教育中缺少经验质感训练,也因此,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缺少创新性成果。
本文拟初步讨论“经验质感”这个话题,全文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讨论什么是经验质感;第二部分讨论经验质感的重要性;第三部分讨论如何获得经验质感;第四部分讨论经验训练与经验资料的差异;第五部分讨论当前中国社会科学界经验训练存在的问题。
什么是经验质感
经验质感就是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能力或敏感性,是经验研究中的直觉能力,是正确提出问题的能力,也是见微知著、还原现象的能力,是一种经过长期训练而获得的熟能生巧的能力,是一种身体本能。
经验质感类似说话时的语感,骑自行车和游泳时的身体平衡感,区分左右的方位感。通过训练,这种语感、身体平衡感和方位感能内化为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一种身体本能,成为一种下意识和直觉。所谓身体本能,是指不需要依靠逻辑思维就可以形成的判断,比如听到“向左转”,不需要通过先判断哪边是左再向左边转过去,而是直接下意识转到左边去了。一个人如果先要判断哪边是左再向左转,这就不再是身体本能而是逻辑过程了,这样向左转就变得十分迟缓,就有了方位障碍。同样,一个人说话时一般不用分析自己说话的语法结构,而是脱口而出,说话的时候只想着自己要说的事,而不是想着要说的词。脱口而出的话一般都是符合语法结构的,说话并不影响自己的表意。若每次说话都要考虑语法结构,就会导致语言障碍。同样,骑自行车时不必考虑自行车的平衡,练习多了身体就会自然而然适应自行车的平衡需要,刻意考虑平衡是骑不好自行车的。
社会科学研究中的经验质感就是一种在长期经验研究中形成的对经验的直觉能力。不过,这种经验质感又不同于每一个人在自己生活中所形成的生活本能。仅仅将生活本能应用于社会科学研究中,那只是朴素经验主义。经过反思的和专门训练形成的经验质感才是发现问题、创新理论的能力。很多研究者在研究问题时随意举证生活中遭遇过的现象,这就是朴素经验主义的做法。这些生活经验不能成为“证据”,最多只是话语的修辞。不过,如果所举证的现象是经过反思和阐释的,并且研究者可以发现与其他类似现象的异同,我们就可以说这个研究者具有一定的经验质感,善于从生活中发现问题。
每个人都是生活在现实中的,都自然而然习得了各种生活和文化本能,包括母语的能力,也包括各种社会关系能力。这样一种“日用而不知”的文化本能,是一种文化传承,正是通过这种传承,人类文明得以延续。每个人都生活在现实中,每个人都从他生活其中的现实中习得各种文化本能和身体本能。一般情况下我们并不反思这种本能,我们生活于其中而不自知。这种本能也构成了我们理解生活世界的基础。作为普通社会成员,生活于这个经验的世界,习得关于经验的各种不自知的本能,这构成了每一个社会科学研究者第一阶经验的身体本能。
不过,这样一种关于经验的身体本能只是作为普通社会成员所具有的身体本能,而非作为一个优秀社会科学研究者所具有的经验质感。一个优秀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必须超越普通人,通过专门经验训练获得高于文化本能的身体本能。这种专门训练的经验质感首先是在“异文化”中获得的。研究者需要通过专门的调查研究,发现或习得不同于自己生活经验的社会实践。在某种意义上,“专业领域”的实质并不是由学科和研究方向决定的,而是在一个独立经验领域形成的。只有对这个不同于自己生活经验的经验领域有了全方位的、深度的体验,才能获得专门的经验质感。其次,只有经过反思和阐释,经验现象才能转化为经验质感。社会科学研究中的经验质感和生活本能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生活本能是习惯,是身体本能,经验质感是“实践感”,是“惯习”。研究者必须在理论和经验之间反复穿梭,把已经感知到的经验悖论加以整合。研究者和专门经验对象之间构成矛盾的结合体,研究对象主体化了,研究主体也对象化了,经验质感也就形成了。这是一种二阶经验的身体本能,是通过长期专门经验训练才可以获得的身体本能。
也就是说,社会科学研究者实际上有双重经验来源:一是个体的生活经验,这和社会生活中的普通人无异,这形成了他对周遭生活世界的熟悉,在日常实践中也形成了一种身体上的文化本能,这是一种生活中的熟悉,“日用而不知”,可以称为学者的一阶经验,它具有很强的主观性(主体性)。除此之外,社会科学研究者还通过学术和经验训练有意识地汲取自我生活世界之外的经验,用于建构理论和解释机制,这一经验感知与生活世界中的纯粹主观性的经验世界不同,它同时带有客观性和主观性的特征。客观性在于研究者从个人生活世界之外的研究对象中提取经验资料和证据,主观性在于,这种提取不是一种绝对客观的、全面的反映,而是一种有选择的片段性的反映,是经过研究者改造、过滤过的经验,这种经验打上了研究者的主体特征,这是一种学术性的熟悉。研究者赋予经验主体性特质主要受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一是研究者个人的生活经验,这种身体本能会影响研究者对研究对象的反映,对研究者的价值观的影响尤其大;二是研究者头脑中的理论认知,这使得研究者对经验世界产生选择和“误解”。这两方面影响是互相叠加和缠绕的,研究者与普通人(包括日常生活世界中很有智慧的人)的最大区别是带上了理论这一第三方的认知装置。
经验质感是通过经验训练形成的对经验世界的类似身体本能的感知和直觉能力。经验质感又不完全是一种直觉和身体本能,与个体生活经验中的文化本能不同的是,经验质感具有直觉性、反思性,既是一种身体本能,也是一种反思自觉。因此,经验质感是通过经验训练形成的一种连接经验与理论、生活世界与理念世界的能力,这种能力既是通过训练形成的身体本能和直觉,也是认知反思和自觉,是一种本能与反思、直觉与自觉的结合体,是一种“觉悟”能力。
经验质感的重要性
经验质感十分重要。具有经验质感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可以轻易地从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提出问题,找到症结和要害,透过现象看本质,从现象中提炼出一般性的规律性认识。没有经验质感的人则不得不对纷繁复杂的现象进行排列组合,用很多时间也找不出问题的头绪。可以说,优秀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必须有良好的经验质感,缺乏经验质感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可能只能做简单的技术性工作,很难做出创新性研究。
社会科学研究并非要研究所有社会现象,更不是要搜集所有资料。社会科学研究总是围绕一定问题来展开的,提出正确的问题,再围绕问题搜集资料,论证问题检验问题,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大胆假设不是没有依据地胡乱假设,拥有良好经验质感和学术直觉的研究者才可能提出真问题和好问题。
在具体研究中,无论是搜集经验资料还是理解经验资料都要依靠经验质感。具有经验质感,才容易在正确的方向上搜集研究资料,获得有效经验证据,又正是经验质感使研究者在梳理经验资料时容易见微知著,发现经验的意外,建立已有经验与新经验之间的联结。每一个新的经验都可能激活所有既有经验。新经验不只是增加了经验的丰富性,而且可能形成对既有经验的新理解。
经验质感不仅具有联结新旧经验的能力,而且具有联结经验与理论的能力。借助经验来理解理论内涵展开概念想象,获得对理论与概念的本地化理解,再对具体经验进行一般化抽象,就可以形成基于具体经验的中层理论。在具体经验中,不同现象之间存在相对稳定的联系,一般理论和概念在具体经验中就会受到限定,在具体经验中同一个词可能具有完全相反的所指,具备经验质感的学者就不会被词困扰,而是通过想事来丰富想词,将想词具体化,从而形成基于具体经验的一般化的社会科学理论或理解。
有了经验质感才能更准确地运用分析工具。当前中国社会科学界(也许全世界都是如此)的一个不良倾向是将数据和材料的获得、研究工具的炫酷放到过高位置。似乎资料越丰富、工具越先进,研究结论就越有价值。这样,研究者反而成了研究资料和研究工具的傀儡。强调经验质感意味着,研究者本身才是主体,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经验质感是本,研究资料和分析工具是末。只有具备经验质感,研究者才能正确使用资料和分析工具,更好地发现问题、分析材料、形成判断。
在经验研究中,具备经验质感的优秀研究者可以提出好的问题并具备驾驭经验资料的能力,缺少经验质感的研究者则会被经验资料所淹没。当前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中出现数据整理和现象堆砌的情况,却较少有创新性的研究发现,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研究者缺少经验质感。
如何获得经验质感
有人天赋异禀,具有极高的智商和良好的想象力,这样的天才无师自通,可能无须训练就可以做出具有创造性的社会科学研究成果来。不过,从当前中国情况来看,尤其是从改革开放40多年社会科学发展的情况来看,天赋异禀的天才至少是罕见的,一般优秀的社会科学研究者都是要通过严格训练才能培养出来的。严格训练主要包括两个部分:一是学术训练,二是经验训练。学术训练主要是让研究者学习社会科学理论与方法,了解专业领域研究前沿。经验训练则是训练研究者连结理论与经验的能力,使研究者真正具备进行经验研究的能力。不过,经验训练这个说法也仅是笔者所说,目前中国社会科学界有学术训练,却不一定有经验训练。或者学术训练本身就已包括搜集经验研究资料的训练,而不再有专门进行经验训练之必要。至于在原创性研究方面,一般认为只有天赋异禀的具有极好学术悟性的天才才可能做出创造性成就,比如费孝通。一般人是不可能做出如费孝通一般的学术原创来的,因为很少有人会有费孝通那样的学术悟性。
不过,我以为,除了学术研究禀赋存在差异以外,学术悟性往往与经验训练有关,通过完整的经验训练获得经验质感,就容易做出创新型研究来。经验质感是可以通过训练获得的,正如可以通过训练控制住身体平衡从而可以骑自行车一样。
如何获得经验质感?研究者需要长期浸泡在经验中,通过饱和经验训练,获得基于经验的想象力与学术本能,形成经验质感。
进行经验训练的最佳场所是基层社区尤其是农村社区,因为基层社区比较容易进入和进行深度访谈,且基层社区的历史源流、治理结构、文化生活、家庭结构都相对简单、完整、清晰。通过深入访谈,很容易将社区经验还原,理解其中人民群众的生活状况和生产状况,找到村庄现象之间的联系,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民族志(我们称为村治模式)。村庄经验中的所有现象都是有合理性的,都不是盲目的不合情理的。不过,这种合理性却未必是社会科学理论所能直接推导出来的。反过来,在经验中倒是会出现各种理论无法解释的悖论,这个时候不是经验错了,而是理论错了或适用的理论用错了。这种经验悖论就强制我们反思既有的认知(理论偏见)。
如果我们不仅仅完成了一个村庄的村治模式调研,还做过多个不同村庄的村治模式调研,就会发现,不同时空条件下的村庄有不同的逻辑,需要不同的解释。如此,我们就需要尝试进行不同的解释,在观察经验的过程中不断延伸经验解释的逻辑链条,逐步形成对经验的整体性认识。这样一种整体经验,有利于我们将看似简单的村庄进行复杂化理解,把握村庄内部的复杂结构和微妙之处。将理论和概念落到具体经验中,容易发现理论与概念具有的适用边界,在经验中把理论与概念具体化和清晰化。最重要的是,同一个概念在经验中可能有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机制。概言之,只有在经验中具备想事的能力,想词才有意义。
经验质感的形成,需要冷静、理性地深入到经验本身的逻辑中去,由A到B,由B到C,一直到Z,再回来理解A,这个A就具有了无比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就成了有具体的抽象,有结构的整体。
形成经验质感不仅需要有长期的经验浸泡,而且需要有开放性的讨论,因此,集体调研是形成经验质感的最好办法。一边调查一边讨论,讨论开启新视角,调研回应新问题,从而在很短时间借在地讨论,既深入经验,又交换看问题的视角,形成开放引发的交叉学科优势。
经过长期的经验浸泡就会具有对经验复杂性、整体性的敬畏,形成理解经验的敏感性和将现象还原的能力,从而可以在研究中较为正确地提出问题,从复杂现象中较为精准地抓住关键,也就具备了连结经验与理论的能力和从事经验研究的想象力,从而获得从事社会科学研究极为宝贵的经验质感。
经验训练与经验资料
应该说,当前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还是十分注重经验研究的,或者说,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共识是应当研究经验。也正是因此,黄宗智教授认为,社会科学研究的关键就是联结理论与经验的能力。要做出好的社会科学研究,就需要对经验有深入的了解,就需要有深入的田野调查甚至需要有极好的运气。也正因此,社会科学研究者往往要进行艰苦的田野工作,在进行田野调查时特别要注意经验的完整性,多方搜集资料,善于运用各种工具来搜集尽可能完整的经验资料,包括调研时关注被访谈人的身体语言,要“全神贯注地去感受访谈对象的各个侧面(包括外貌、衣着、神情、语言,也包括访谈进行中的环境)”,等等。
当前中国社会科学界显然普遍认识到了经验的重要性,普遍开始进行经验研究,普遍强调要到田野中去做翔实的田野调查。甚至田野调查和经验研究获得了某种学术上的政治正确,而抽象的思辨性研究则变得边缘化。不仅仅是一般的田野经验,而且以调查为基础的实证研究,以互联网为基础的大数据分析,都变成了经验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如何获得一手经验资源或数据,用什么技术和方法获取,成为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条件。
遗憾的是,当前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中,经验往往只是资源,是被动的客体,如何获得完整丰富全面详尽的经验资料成为关注的重点,而对研究者需要进行经验训练使其具备经验质感的关注却几乎没有。或者说,几乎所有关于经验的讨论都是关于如何准确搜集经验资料的,而不是通过长期经验训练来培养出优秀的具备经验质感的研究者。在这样的视野中,经验是独立于调查者的,是客观的存在。
将经验与经验质感割裂,或将调研者与经验现场割裂,造成一种误会,就是研究经验的优秀学者只要有较好的悟性,就可以借助其他人的二手经验资料来做创新性研究,这样的优秀研究者也就可以委托其他人到田野中进行他所需要的调查,当然也可以利用问卷数据进行研究。也正因此,在社会科学研究中普遍出现了研究者与调查者的分离。
问题是,虽然经验本身是客观的,所有通过调查获取的经验材料却具有很强的主观性,调查所记录的经验与访谈对象所陈述的经验会有很大偏差且不可能完整,研究者看二手调查资料会造成再次偏差。结果,经验信息变得支离破碎,很难从经验中产生具有创造性的学术灵感,支离破碎的经验却可以任意嫁接到研究者既有的学术想法上来。这样的学术研究看起来在研究经验,经验却失去了自身的内在逻辑,被裁剪成了研究者理论逻辑的附庸。
真正的经验研究需要有两个必要条件:第一,研究者经过长期经验浸泡,通过饱和经验训练,获得经验质感。只有有了经验质感,才有能力透过现象看本质,真正进入经验的逻辑里面,从经验中产生出有启发性的理论观点来。第二,具有经验质感的研究者还需要亲自到田野中进行经验观察,因为只有在田野现场,经验才是最完整和最开放的,可以顺藤摸瓜清理出经验的内在逻辑、发现经验的本质与规律。有经验质感的研究者深入田野现场,在田野现场思考,正确地提出问题,敏感地抓住问题,一步一步深入下去,解剖经验,理解实践,在这个过程中产生思维激发,形成理论碰撞,这样创新型研究成果才容易产生。这个过程是一个妙手偶得的过程,有经验质感的学者可谓妙手,在田野中苦苦寻觅,就会不断有惊喜,创新性研究成果自然就不难产生了。在我们看来,经验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经验研究中最重要最关键最惊心动魄的恰是具有经验质感的研究者在田野现场被看起来最为平常、最微不足道的经验所触发的触电般的一瞬。经验研究的关键恰恰不在于其客观的一面,而在于其主观的一面;不在于经验本身,而在于研究者被触发所引发的理论反思。这就是理论创新最为重要的惊险一跃。
在一个有经验质感的研究者那里,处处都是田野,处处都有故事。同时,经验调查也没那么神秘。在某种意义上,当前社会科学教科书上的田野调查方法顶多是资料收集法,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经验研究法。田野是特定时间和空间构筑的“现场”。田野调查最基本的原则是研究者“在场”,需要亲身体验现场中的社会活动。只有亲身体会才掌握现场的诸多明面的或暗面的经验信息。并且,资料收集和分析不可分割,研究者既是资料调查员,也是资料分析者。“在场”的另一个含义是,一个反思性的研究者需要和现场的人物、事件发生互动,在地化地理解经验现象。用我们的话说就是,“田野内部提问题,现象之间找关联”。在这个过程中,理论和经验之间、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资料收集和分析之间,都在现场发生了密切互动。不是田野和经验本身而是田野和经验对研究者的触电般的启发,产生了学术创新。
当前社会科学界对中国经验与实践的研究远远不够,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要取得进一步的突破需要有两个前提:一是培养出大量具有经验质感的社会科学研究者;二是开展呼啸着走向田野的运动。
当前中国社会科学界经验训练中存在的问题
每个人都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因此也都是有经验体悟与生活常识的。这个生活于其中而不自知的经验常识构成了我们理解世界最重要的经验条件。
当前中国社会科学训练中普遍存在的问题是,长期的理论训练格式化了“日用而不知”的经验常识,研究者不仅没有形成经验质感,而且连基本经验常识也丧失了。这是当前大学教育中存在的严重问题,被称为“从校门到校门”的问题。长期专业化的规范学术训练,造成社会科学研究者研究领域狭窄,往往用高度抽象的概念思考,不食人间烟火,对具体经验现象丧失判断能力,只能想词而难以想事(无法思考经验本身的机制)从而形成本本主义、教条主义。以美国研究生训练为代表,当前的社会科学训练往往是通过大量文献阅读将本来就经验不足的学生头脑格式化。这样培养出来的研究生往往只能当技术员,最多是工程师,很难对经验和实践进行创新性研究。
要进行创新性研究,很关键的一条是进行经验训练,形成经验质感。经验质感不同于生活质感,因为生活质感是“日用而不知”的本能。经验质感则主要是通过对客观经验进行长期第三方观察形成的对经验的体悟与把握能力。正是这种能力构成了想事的基础。有一些学者在进入大学校门之前有长期的实践经验。比如新三届大学生,他们入学前往往有长达数年上山下乡的经历。他们不得不观察一个与自己生活差异很大的环境并在这个环境中生产生活,他们因此有着更加深刻的经验体悟,虽然这种体悟仍然是生活于其中而不自知的(没有将环境当作客体来细心观察研究)这样一群人进入大学学习就会带有深厚的经验特征,就容易在学习中结合自己的经验体悟。结果,他们的学习普遍出现了“六经注我”,理论变成了他们对自己经历、经验的解释工具。
只有一般生活经验的大学生到大学接受教育,长期受到专业训练,尤其是美国式高强度规范化、专业化训练,必然是“我注六经”。他们本来个人经验就不够丰满厚重且往往不自知,长期高强度规范专业训练更完全消灭了其个人的经验感,社会科学研究中缺少对经验的感知能力,当然也就很难做出创新性的社会科学研究成果。
经验质感显然不是每个人生活中习得的生活经验本能,也不是上山下乡这种加强版的生产实践,而是依赖于第二个阶段的经验训练,即社会科学研究者在有了相当专业训练之后再进行的专门化的经验训练。这种训练不同于生活生产经验的关键是,训练者明确作为第三方观察经验,尝试理解经验,尤其重视经验的意外,从而形成自己对经验的有自知的认识,且将这种有自知的认识转化为个人身体本能的一部分。
要特别注意,这里有两个二阶:一个二阶是作为生活组成部分的不自知的生活经验,和作为研究者对经验系统观察所训练形成的经验质感;二个二阶是作为生活经验中的身体本能,和由经验训练所形成的经验质感及这种经验质感所给予人的身体本能。只有同时具备这两个二阶能力,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社会科学研究者。
遗憾的是,当前社会科学训练往往缺乏第二阶对经验本身的专门训练,不仅如此,因为缺少如上山下乡一样厚重的生活生产经验,在当前大学高强度规范专业训练下,一般的社会科学研究者之前的生活经验也被格式化了,或也丧失了,从而形成了缺少基本想事能力的脱离经验与实践的教条主义、本本主义。这样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就丧失了对时代的感知能力,自然难以获得对社会实践的深刻性认识。
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