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不久在成都彭州和湖北通城调研,听两个村支书讲到坝坝会和屋场会的经验,很受启发,记录如下。
彭州花村街曾被评为全市最差村街,2018年村支书用两个多月时间,召开了30多场坝坝会,每次参加会议村民几十上百人,与村民就村庄环境改造达成共识,极大地调动了村民参与积极性,村民出钱出力,组织共建委员会,以前的老上访户被推选为共建委员会主任,结果很快,花村街就被评为全市社会治理先进典型。通过召开坝坝会,落后变先进。花村街程书记总结说:“做任何事情都不能替群众做主,而要让老百姓自己做主”。她打了一个比喻:“我们拿一件新衣服给群众穿,结果就是衣服脏了他们找你洗,破了找你缝”。必须是群众自己要穿新衣服,国家再帮忙群众来建设他们的美好生活。群众是主体,党和政府只是帮助群众,让群众当家作主搞建设。坝坝会既是动员群众的过程,又是组织群众和将群众组织起来的过程。
无独有偶。湖北通城横冲村是全县的老先进,连续多年群众满意度考评都是全县第一。横冲村支书袁书记说,之所以群众满意,关键就是连续召开了十年屋场会。横冲村有六个屋场,每个屋场每年都要召开几次屋场会,大多数时候都是袁书记亲自主持,有时候一个屋场会要连开三个晚上,以充分讨论形成共识。所有在村村民都可以参加。刚开始开屋场会,容易引发矛盾,不欢而散,逐步就形成规矩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规矩是,屋场会不讨论私事,只讨论公事,只谈大家利益,不谈个人利益。因为形成了惯例,有人在屋场会上谈私事,其他人就会制止。这样就防止了屋场会上的个人矛盾。有没有公心,公开一说,所有人心知肚明,公共的事情就容易达成共识,正能量也就形成了。袁书记说:“为民做主不如群众自己做主”。“村干部包办不如让群众自己干”。
二
成都平原农民居住在平坝上面,所以叫做“坝坝会”,湖北多丘陵,村民集中居住的地方称作屋场、村湾,所以叫做“屋场会”。“坝坝会”、“屋场会”,基本上都是以村民小组为单位,几十户,百余人,常年留在村里的人还要少一些。村民小组就是人民公社时期的生产队,生产队是共同劳动共同分配的基本生产单元,也是人情单元,是生产生活人情三位一体的熟人社会。生产队时期也有召开社员大会的惯例,因为共同生产与分配涉及到每家每户的利益,农民一定是高度关注高度参与的。
分田到户以后,生产队变村民小组,共同生产与共同分配减少甚至取消了,召开会议越来越少,村民集体意识越来越弱,村庄公共品供给越来越依靠国家投入。关键是,国家投入造成农民等靠要,新衣服穿脏了等着国家洗,穿破了等着国家缝。好处是自己的,责任是国家的。
因此,湖北省在精准扶贫中有一项要求,就是要召开屋场会,将村民动员起来,让村民自己当家作主人,建设好自己的村庄。2017年在湖北孝昌县调研,孝昌就有每个村每年必须召开几次屋场会的要求。为了保证屋场会的召开,湖北省规定,包村镇干部召开屋场会必须要有方案、时间地点、照片、会议流程、会议记录、会议总结及参加人员情况,屋场会留痕上报存档。因为是上级要求,乡镇干部下村召开屋场会就变成完成任务,有事没事,时间一到就要开会,讨论问题又无关痛痒,群众就不愿意参加。乡镇干部开会做材料也十分麻烦,开几次屋场会就开不下去了。通城县横冲村连续十年召开屋场会,是因为有事才开,而不是为了完成上面安排的任务,所以可持续且具有高度动员性。
三
屋场会、坝坝会,都是很重要的组织群众、动员群众的办法,也只有将群众动员和组织起来,群众有了建设自己村庄的内在积极性,他们才会积极参与村庄建设,国家资源的投入才可以被有效利用,村庄建设中的钉子户和搭便车行为也才能有效遏制。问题是,如果坝坝会、屋场会只是上级安排的一项工作任务,即使要求“办事留痕”,以及设计最好的会议方案,也终究因为与群众利益无关,而难以持续。
坝坝会、屋场会都是基于村庄具体事情,低成本高度灵活高度回应性召开,才有效,主持屋场会村组干部的能力又要起十分关键的作用。上级要求只有形式的屋场会,因为丧失了动员性与灵活性,不符合群众工作的基本要求,也就不可持续,甚至成为基层工作的新负担。召开屋场会必须是村庄治理的内生要求,与群众利益密切相关,而不能变成完成上级任务。顺便说一句,当前很多农村基层工作,本来是好经验,被上级作为任务安排下来,还要求办事留痕,就成为了基层负担。当前基层工作中大量不必要的负担就是这样形成的。
屋场会和坝坝会提供了一个干部与群众和群众与群众互动的平台,是达成村庄共识的过程。这个共识既是干部与群众之间的相互约束,又可以形成强大正能量,抑制村庄钉子户和搭便车行为,从而使无论村庄内生建设公共品的事务,还是国家资源下乡落地,都变得容易。通过坝坝会和屋场会,遴选出村庄积极分子,达成村庄共识,形成村庄建设正能量,让村庄具有了公共性。这个意义上讲,正是通过屋场会将村民组织了起来。国家资源下乡,只有对接到组织起来的农民集体而非个人,资源下乡才会具有力量。
四
坝坝会、屋场会是一种基本的群众工作方法,无论是依靠农民自己筹资筹劳搞公共事业建设,还是国家资源下乡为农民提供基本公共品,都离不开有主体性的农民群众。只有农民群众组织起来,他们自己参与到改善自己美好生活的行动中,乡村振兴才有可能。
现在的问题是,一旦坝坝会、屋场会成为经验,就容易被当作工作要求强制推广到其他地方,为了防止基层应付走过场,就对如何召开坝坝会、屋场会提出具体要求,结果,基层工作中就不仅走过场,而且负担重,当然也持续不下去。召开屋场会的关键是要真正开会,真正讨论问题,而不是应付上级走过场。再完美的过场也是过场,越有内容的形式越应当简单灵活。
基层治理中,本来是好经验的屋场会却可能变成基层负担。这种好经验变成坏事情的例子,实在是不胜枚举。
2021年4月12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