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远去近在维熙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54 次 更新时间:2019-11-06 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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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  

10月28日我在南方,午间小兰给我发来短信:“心武,我们11号入住朝阳医院。今天老从昏迷状态中,我想还是应该告诉您。”虽然觉得此乃不祥之兆,回复小兰:“在外地。盼能好转。”心中搜索出几个重危病人从昏迷中好转的例子,确实对维熙的好转存有信心。

但29日上午就得到一位媒体朋友的消息:“心武老师,今天一早接到钟老师的电话,我赶去朝阳医院,帮助穿衣服,送太平间。从老师最后走得从容,没怎么受罪。”

李辉也很快告知11月2日早上在八宝山有遗体告别追悼仪式。但我应约要做的事没有做完,实在无法赶回北京。做事时尽量抑制悲痛情绪,却不免还是难以达到本应呈现的良好状态。

维熙兄竟就此远去。去到那神秘的地方。所谓阴阳两隔,令我黯然泫然。

借到电脑,写此文章。从手机相册中,找出所收藏的一幅我九年前绘制的维熙兄打乒乓球的漫画,维熙身体一贯强健,而且坚持打乒乓,他怎么会就忽然远去了呢?更有9月15日,他去世前43天,我去他家看望他,我们的合影,看去气色甚好呀。

我与维熙兄,结识四十一年。先是神交,我记得少年时代读过他一本作品集《七月雨》,繁体字竖排,右翻页,书中氤氲出荷叶荷花莲蓬的气息,1978年参与《十月》创刊,千方百计打听到他在北京的住处,去找他约稿,找到一个小胡同里一间小旧屋,只见到从伯母,说他刚回山西去了,我问清山西地址,给维熙兄写信,他马上回信,这之后,他情况大好转,我们才见的面。算是我给过他一滴水吧,他后来竟回报我一条友情之河。

曾写过一篇《烟后吐真言》,记叙的是,我大顺时,有人当众阿谀我,我竟以为是天籁妙音,维熙兄私下劝诫我:“那人靠不住的!今天如此捧你,指不定哪一天就踩你!”几年后竟果然应验。他给我一句诤言,我报他一树四季盛开的友情之花。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友情。四十年来,我们一直常通电话。常通电话算得友谊的象征吗?我以为算得。有的人能在十年内彼此常通电话,有的人或许能坚持到二十年,但世事纷纭,岁月如筛,并不一定是有了矛盾,产生了龃龉,形成了隔阂,更不一定是因故反目,心生恶感,彼此嫌厌,仅仅是因为倦怠,因为淡定,因为自足,因为疏懒,因为反正还是保持着好感,若见到面也还可以热络,又没有什么非沟通不可的事情,也就渐渐地,从不再常通电话,到不再通电话。当然,近年来通电话也已经是很老旧的联系方式了,最方便的是互加微信,但我跟维熙兄却都不用微信,他是让钟紫兰用,我是让助手小焦用,人们有事可以通过小兰和小焦的微信跟我们联系,而我们两个老朋友,依然是互通电话,而且多用座机,形式很老旧,但我们保持四十年来常通电话,应该是河水长流、繁花不谢的友情延续吧。

我们有时通话简约,有时会煲电话粥,聊起来忘记了时间,那边常会有小兰声音:“该吃饭啦!”我这边也会有阿姨提醒:“老爷子,汤快凉啦。”

聊些什么?他不会提及《班主任》,我不会提及《红玉兰》,他不会跟我忆念巴金,我不会跟他感念周汝昌,就是即兴开篇,七转八折,或大共鸣,或小争议,说到开心处,他的笑声短促而结实,说到感叹处,他的声调浑厚而悠长。

当然会谈论写作。他喜欢听我讲所熟悉的北京胡同生活,我跟他说我曾经居住的胡同里的小伙子,有叫跩子的,有叫毛桑的,有叫阿臭的,他那边就笑,觉得很好玩儿。我跟他讲到一个没落王爷的后代,拿一个小小的旧鸡毛掸子给我看,干什么用的?原来是,王府盛时,开满汉全席,一百多种菜一天里怎么品尝?吃完一顿,为把胃袋腾空,就用那小掸子伸进喉咙去催呕,呕尽了,好吃下一顿。维熙鼓励我写出来,我后来写了《王府喉掸》,也在一篇小说里把一个角色命名为阿臭。改革开放初期,他搬了新居,置了新沙发,那沙发底部有滚轮,他问我如果写小说写到,应该怎么下笔,我告诉他,应该写成万向轮,他夸我能及时把握新事物,其实如今万向轮已经不是什么新事物了,维熙兄在只言片语中,鼓励我努力消化描摹新时代新生活的那种真诚,至今仍是我写作的助力。

在写作上,我们都不仅不排斥新潮,而且也总是自觉地汲取新潮流中的营养,来丰满自己的文本。但我们总体而言,是坚守写实。他主攻历史叙事,让人们不要忘记那些不该忘记的人和事。我主攻当下叙事,努力保持着与社会生活同步的表达。

我们一度都被动员到中国作协做事。他担任作家出版社总编辑,没有给自己出文集,更没有把自己的作品推荐去参评茅盾文学奖,也没有特意跟我约稿给我出书,他以博大的胸怀,容纳百花,扶掖新生代,而且力排非议,约请琼瑶到京,签下由作家出版社给她出文集的合同,他跟我说过,琼瑶的作品有人认为非纯文学,系俗文学,不宜由作家出版社来出,但他和社里人员作了调查,那时海峡这边有不少年轻人喜读琼瑶的小说,盗版的琼瑶书满天飞,要引导内地年轻人读善本的琼瑶书,作家出版社来做这件事是有意义的。他唯一一次以作家出版社总编辑身份邀我参加的活动,就是跟琼瑶、平鑫涛伉俪的会面,我很高兴地参加了。那时我担任《人民文学》杂志的主编,没有特别跟维熙约稿,更没有刻意把他的文章放头题。友情是友情,公务是公务,我们分得明,拎得清。

后来我们都退了。退而不休,依然写作。但是我们都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开会,不喜欢应酬。维熙比我长九岁,为人既刚直,也圆通,有的会议活动,他不想去,人家坚持邀请,他也就去一下,很快撤离。我理解他。我呢,性格孤僻,喜欢独来独往,害怕扎堆,甚至可以说有社交恐惧症,因此在拒绝会议活动上,会生硬干脆,很少将就。中国作协前一把手,曾因我拒绝开会一事,给维熙打电话,维熙为我解释,说我只不过是性格问题,我的不合群,并不意味着我反对什么,就内心而言,看看我的文字就可知,其实是很愿意与他人与群体亲和的,只不过是不适应某些外在形式罢了。那位前一把手就让维熙转告我,不去会上没关系,只要接受会议的名单安排就好。维熙转告了我,我不由感叹,知我者,维熙兄也。

9月15日那天去看望维熙,他见我去了,明显心情大畅,原来是坐在特殊的医用椅上,聊了一阵,起身挪到平时坐的椅子上,他倒关心起我的身体来,问我牙都还是原来的吗?又让小兰把一张《作家文摘》拿给我,原来上面有篇写谌容近况的文章,他说你看看,好久没有谌容消息,现在知道她挺好的,是很欣慰的口气。这哪里有丝毫就要撒手远去的迹象呢?他自己病危,却还在关爱他人。善良,仁厚,利他,博爱,病魔怎么就舍得在43天以后,掠去这么美好的一个生命,让他竟远去不归!

那天小兰说,他们决定采取保守治疗,不手术,不化疗、放疗,我表示理解,我举出同楼邻居的例子,手术后本来还能吃东西,化疗后胃口全无,放疗后头发掉光,并无疗效且不论,患者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维熙微笑地说:“我够本了。满足了。”他想写的,基本上都写出来了。他后半生有了钟紫兰,生活质量达到最佳。他有读者群,有朋友,有知音。

朋友告诉我,维熙兄走得从容,没怎么受罪,这大大缓解了我的悲痛。维熙兄远去了,却又仿佛还在近旁。真想再给维熙兄打个电话,我们还没有聊够。

文/刘心武

2019年11月3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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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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