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育智:探索社会学视域中的意会知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64 次 更新时间:2019-09-05 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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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育智  

近年来,社会科学界对“意会”的讨论不绝于耳。“‘意会’很重要”已成为学界共识,也不乏论证。费孝通晚年曾积极倡导对人际交流乃至社会关系意义的“意会”研究。但是,“意会”到底是什么,社会学能否采取具体有效的方法研究“意会”以及如何书写“意会”的问题,仍缺乏基于田野工作的深入探索。


多维认知意会知识


“意会”既可作为动词性表达,即“会意”,是主体在一定情境下的认识或意识行为,是人际沟通的主要形式之一;也可作为名词来理解,即“意会知识”,是认识或意识行为的结果。波兰尼认为人类的知识是“言说知识”与“意会知识”的统一体,笔者认为费孝通一直强调社会学对意会知识的发掘。

对于研究者而言,作为主体行为意义上的意会,跟参与观察、访谈、旁听、体验一样,可被看作是一种质性研究方法,更准确地说是依附、融合于其他方法的方法。跟学习如何做访谈一样,研究者需要探究如何去意会。目前学界对具体方法层面上“意会”的讨论十分缺乏,这也是本文想要重点探讨的内容。

对于社会学研究尤其是涉及田野调查的质性研究而言,意会知识可能出现在三个层面:(多个)研究对象的互动中、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互动中以及读者对研究者所撰写文本的解读中。

研究对象互动层面的意会知识可能是“不言而喻”“意在言外”“心领神会”“心有灵犀”,不是“说不明白”,而是选择“不明说”。换句话说,这种意会知识很有可能并非出自语言能力不足,而是作为人际互动的文化、策略或艺术存在,这正是研究者需要去意会、体验、描述、解释和分析的。研究对象互动层面的意会知识也有可能是“言不尽意”“得意而忘言”“不知道怎么说”,与前者不同,它源于个体语言能力不足或者更广泛意义上的语言局限——语言的表层意义与深层内涵之间并非一一对应的映射关系。

事实上,研究者可以通过特定的方法,并借助语言、文字等工具,将(绝大)部分研究对象之间的意会知识转化为言传知识。这也是社会学能够研究并表述“意会”的基础,当然也存在研究者自身“言不达意”的困境。

与第一个层面类似,研究者不仅能够意识到自身与研究对象互动中产生的一部分意会知识,而且能明确地将其表达出来。例如,拉比诺在《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中提到资讯人在用车问题上对他的试探方式,也对其中所体现的摩洛哥文化特点做了相应分析。而对另外一部分意会知识,研究者能够意识到,但无法或难以对其进行逻辑分析和批判性思考,这就对最终如何表现这种意会知识提出了挑战。

产生意会知识的第三个层面则涉及读者对已转化为文本的语言的解读。此时,研究者已经完成了社会学故事的编织,其中既有“言传知识”,也有隐含在故事中的“意会知识”。这种意会知识包括作者想要表达但又未能明确说明的“弦外之音”,也包括读者从文本中自行体会出来的、作者并未打算展现的“意外知识”。


培养获得意会知识的能力


如何“意会”的问题主要是研究者在田野中以及回顾田野材料时需要思考的。笔者结合田野调查切身体会与经典人类学、社会学文本分析认为,研究者可以通过以下几个方面培养意会能力以获得更多更有效的意会知识。

首先,在田野工作上投入精力与时间。笔者在对一家草根组织的田野调查中发现,进入田野的初始阶段往往只能获得表层信息;随着田野工作的深入,更容易听到“我来告诉你”之外的“杂音”,在经历相似对话场景的时候也更能有意识地关注“主声”之外的“复合声”;在对机构工作人员之间的微妙关系有了充分的了解后,能更敏感地捕捉到“言外之意”以及“言”与“行”的矛盾。这些“杂音”“复合声”“言外之意”中蕴含着丰富且对研究者而言是可以明确表述的意会知识。

其次,及时记录“听”与“看”之外的体验,比如沉默、尴尬、无聊。研究者结合这些转瞬即逝或长久萦绕的感觉与“事实材料”,能够“通过不在场让人得到那些可以被构想却不能被表现的东西”(泰勒语)。比如,笔者通过对比自身在田野中的无聊感与忙碌感,加深了对草根组织日常工作状态、工作人员心态的理解。

再者,结合理论与历史(文献与口述),多维立体地感受现实经验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与“田野工作的想象力”(应星语)是互为因果的,如果没有它们,即便意会知识时刻都在出现,研究者也感受不到。因此,研究者必须带着理论积累走进田野,将其融化在时而纷繁复杂时而单调乏味的田野工作中。另外,社会学田野从来既是“现时性”,又是“历时性”的,因此意会知识也有可能产生于那些“无声的历史”“被遗忘的过去”与现实的交汇处。

此外,纳入生活经验与适时转换空间对增强意会能力有无可替代的作用。所谓纳入生活经验,就是研究者调动自己的生活体验与常识,将田野工作当作一种生活日常来体验——“局内人”的姿态更容易获得接近于“生活真实”而非研究者视角的知识;而适时的时空转换,指研究者短时间暂离田野点,形成“研究者缺场而研究在场”的状态,以防过度“陷入”带来的感受力钝化,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对田野的新鲜感与敏感度。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意会”方法并不是彼此独立的,研究者可以结合具体情境综合运用。


创造条件展现意会知识


如何书写“意会”包括两个问题:一是研究者如何更好地论述那部分自身能够明确表达的意会知识;二是如何展现那部分自身无法或很难用逻辑语言表述的意会知识。本文对第一个问题不过多论及,将重点放在对后一部分意会知识书写方法的探讨上。

部分意会知识超越了语言逻辑,而作者能够借助的最主要工具仍然是逻辑语言。在这样的前提下,与其生硬或切割式地诠释意会知识,不如创造更好的意会条件让读者自己去体验。这种书写策略对于写作者来说是可以操作的,笔者在此抛砖引玉,期待更多对具体书写技艺的讨论。

第一,描述整体情境,辅以图片。波兰尼认为通过了解同样活动的全过程,我们才能了解另一个人内心的东西。笔者认为即便做不到描述全过程,也可以尽量提供获得意会知识的综合环境,在条件允许的情况,现场照片能够提供更直观的感受。事实上,很多人类学、社会学研究都会通过各种场景描写让读者与自己“共景共情”。

第二,呈现原始对白。意会知识很多时候仍然附着于语言中,读者可以从原始对白的字里行间去体会与想象交谈双方的语气、表情甚至动作以及其中微妙的情感和心态。呈现对白是研究者在文本写作时惯用的做法,亦可以结合情境描写更好地表现意会知识。

第三,借助隐喻、寓言、典故、俗语等修辞。修辞对表现意会知识之所以可行,是因为作者与读者的文化共识,比如应星在其田野作品中就使用“讨说法”“开口子”“摆平理顺”等俗语,相当简洁有效地勾勒出了故事的线索,并一定程度上唤起了读者从日常生活中积累的理解力,达到了传导意会知识的效果。

第四,表达疑问,展现反身性思考。社会学家用不断分岔的方式编织“社会”的图像,其他“岔道”上的图景对于把握整体性的意会知识同样重要。因此,作者可以通过表达自己对视野之外事物的疑问、疑惑、猜想与想象,为读者的联想与想象(也是意会的途径)做铺垫。恰当地展现“田野后台”,交代故事的生产创作背景,结合作者的反身性思考,能让读者更好地理解作者的“意会”,并可能产生作者“未预期”的新的“意会”。在这个意义上,意会知识既是作者与读者的共谋,又是因读者的知识个性而超越作者原本意图的“意外”。

总而言之,无论“意会”作为质性研究方法还是书写对象,都需要研究者在认识其重要性的基础上,依托扎实的田野工作进行更为具体、细致的研究与讨论。否则,社会学对“意会”的研究很容易沦为空谈,无法实现其“领悟”时代“言外之意”的使命。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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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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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3月27日总第166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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