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非裔美国文学作品中有着丰富的口头文化传统,布鲁斯、爵士乐、灵歌圣曲、民间传说便是这种文化传统的典型代表。20世纪非裔美国作家詹姆斯·鲍德温的短篇小说《桑尼的布鲁斯》在人物形象、叙事手法、主题上都呈现出音乐与文字交织的美感。作者借助音乐隐喻揭示非裔美国群体如何宣泄苦难和愤怒、获得力量,他们是如何通过音乐认识与接纳族裔文化传统,且在回归传统中修复亲情、发现自我的。
关 键 词:《桑尼的布鲁斯》 口述传统 布鲁斯 爵士乐 福音音乐 Sonny's Blues oral traditions blues jazz gospel music
因为特殊的政治和历史渊源,非裔美国群体曾经被剥夺话语权和受教育权利,他们表达自我、寻求自由的道路异常艰辛曲折,从被压迫、歧视的底层挣扎向上,从文化地位的边缘发出呐喊,体现在文学作品中便是文学中一直保持丰富的口述文化传统①,字里行间常见布鲁斯、爵士乐、灵歌圣曲、民间故事、布道词,文字与音乐彼此诠释与丰富。非裔作家们借助多样化的口述文化形式委婉表达被奴役压迫的痛苦与愤怒,努力挖掘与呈现本民族文化传统,意在从文化之根确定自我身份,建构一种独特话语方式来表现属于他们族裔的文学话语系统。
本文以20世纪上半叶男性作家詹姆斯·鲍德温(1924-1987)作品为例探讨非裔美国文学与音乐的关系。鲍德温出生于美国纽约一个贫困家庭,他所处的年代正是非裔美国群体政治、文化意识觉醒并开始奋力抗争阶段。他通过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和电影剧本等文学形式探讨种族、性别、宗教、音乐等问题,为自己的群体代言。其小说《向苍天呼吁》与理查德·赖特的《土生子》、拉尔夫·埃利森的《看不见的人》并列为20世纪四五十年代非裔美国文学典范。短篇小说《桑尼的布鲁斯》发表于1957的《党派评论》(Partisan Review),自发表以来一直备受好评,但关于该小说中的音乐隐喻,评论家们众说不一。理查德·阿尔伯特认为鲍德温将各种音乐隐喻混合用到文本,以至于读者难以理解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他甚至怀疑作者对于音乐的理解能力②。玛莱那·莫舍尔觉得“鲍德温以文学形式谱写布鲁斯。在他眼中,写作是一种拯救自己及其家庭的一种方式,他的写作源于一种绝望,然而通过写作他超越绝望,达到了人生的另一个境界”③。哈利·琼斯从美学角度看《桑尼的布鲁斯》,觉得这是关于音乐的最好的小说④。叶米斯·加尔默发现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物形象都能对应不同的音乐,如布鲁斯、爵士乐、福音音乐⑤。中国学界关于《桑尼的布鲁斯》的论文共十篇。其中宓芬芳、谭慧娟的《黑人音乐成就黑人文学——论布鲁斯音乐与詹姆斯·鲍德温的<桑尼的布鲁斯>》较深刻地探讨了布鲁斯音乐的发展及其特征,小说结构的音乐特色,音乐的历史意义等。但是文中不止写到布鲁斯,还反复出现基督教福音音乐、爵士乐与布鲁斯的交替演奏。对于小说中多种音乐的分类、相互之间的联系及作者描述多种音乐的目的暂无论文进行详细探讨。
鲍德温早年生活曲折、艰辛,音乐成为他的寄托和文学创作的重要媒介。作为20世纪上半叶非裔美国重要男性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是关注种族还是音乐?标题为布鲁斯,而主人公桑尼却梦想成为一名爵士乐音乐家,文中反复描写福音音乐(gospel music)。音乐成为小说的主要隐喻,作者借助音乐要表达什么主题?尽管只是一个短篇小说,但正如斯蒂文·特雷西教授所认为,《桑尼的蓝调》是作者,也是非裔美国文学作家关于爵士乐小说最好的作品,所以仍然有着研究价值。
一、非裔美国音乐背景介绍
布鲁斯、爵士乐、福音音乐为非裔美国音乐的主要代表形式。
布鲁斯是由从非洲被贩卖到美国的黑人后裔创造的音乐流派,是他们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创造出的一种音乐形式。它发源于密西西比河的三角洲地带,早期为人们劳作时的号子,那时奴隶们边干活边哼唱,曲调多由他们的祖辈一代代流传,歌词中包含了对世事的嘲讽、生活的向往及对爱、自由、平等的渴求。他们发展了非洲口述传统中的“呼叫应答”(call and response)模式并运用到布鲁斯音乐中,重复一句歌词,然后下一句回应。同样这个模式也被运用到乐器演奏中,当歌手唱完一句,乐器便在演奏中呼应。现代布鲁斯流行于密西西比河新奥尔良地区。废除奴隶制以后,南方黑人大量向北方迁徙,芝加哥成为黑人聚居地,他们将音乐文化带入这座城市,之后芝加哥成为布鲁斯文化中心。
福音音乐同样可以追溯到非裔美国口头文化传统。它起源于19世纪40年代的灵歌(spirituals),吸收了不同地区黑人民间音乐素材和形式,如劳动号子、拉格泰姆音乐、布鲁斯、爵士乐等,从民间与教堂的纯宗教演唱演变为当今汇聚宗教与娱乐于一体的歌唱表演形式。作为被奴役的民族,来到新大陆的非洲人用灵歌来保存他们的故事和人生哲理,也用灵歌来与人交流。“非裔美国群体在自由、不受约束的文学中使用音乐主要是因为音乐记载着他们被奴役的经历。”⑥在歌曲中他们传达信息,发出警告,宣泄情绪,质疑他们在这个世界的位置。灵歌参考了《圣经》,但是改编了《圣经》中一些渗透着白人至上思想的主题。灵歌到20世纪发展为福音音乐。与白人传播的福音音乐不同,黑人福音音乐在演唱中多用高音,并且带着粗犷的喊叫和说话般的怒吼。一位领唱,众声应和,演唱和附和者都有大量甩头、拍手、顿足等舞蹈语言,演唱中多即兴发挥与歌词重复。这种带有即兴性、非洲化的基督教圣歌逐渐转化成具有独特黑人精神的当代基督教音乐,它与流行音乐紧密结合而极具时代特色。
爵士乐在布鲁斯和拉格泰姆音乐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是20世纪初非裔美洲人民结合布鲁斯和欧洲音乐传统创造出来的音乐形式,它继承、丰富了布鲁斯,使之风靡美国乃至全世界。上世纪20年代,爵士乐、牛仔成为美国文化的象征符号。可以说它是美国黑人对于当代美国文化最主要的贡献之一。
多种音乐形式各有特点又互相联系。首先,布鲁斯音乐重在叙述个人困境,但是其目的不为自怨自怜,相反它表达战胜苦难、排遣挫败感、让自己振作的乐观精神。它由黑人圣歌、灵歌、鼓乐以及乡村舞曲多种形式发展而成。福音音乐则集宗教、娱乐于一体,强调集体智慧的表达。其次,歌词结构不同。虽都如诗歌,分不同小节,但每小节长度不一。再者布鲁斯一般在周末娱乐场所演奏,福音音乐主要在周日教堂演奏。当然,二者也有一些共同点。基于同样生活经历,一些非裔美国音乐家同时涉猎两类音乐,互相借鉴旋律和歌词。歌手和听众从布鲁斯音乐中学会面对悲伤和超越痛苦,从福音音乐感受自由和上帝的博爱,音乐成为他们的精神寄托和灵魂导师。随着黑人向北、向西迁徙,布鲁斯被带入大城市,慢慢演变成现代布鲁斯与爵士乐的杂糅。爵士乐表演中加入了萨克斯、长号、鼓、小号、钢琴、班卓琴(后被吉他与低音提琴替代)等更多乐器,爵士乐曲结构复杂,常用切分音,自由变化和弦,讲究演奏中的个性,注重即兴发挥。
二、音乐与人物形象
众多非裔美国文学作品描写黑人的音乐天赋与其积极向上的个性形象。如《看不见的人》中的特鲁布拉德因为乱伦而愧悔,而作为一名布鲁斯歌手,音乐帮他走出了精神困境;《所罗门之歌》中的派拉特,用歌声引导侄子“奶人”发现种族文化传统,帮助他从一个自私、冷漠、没有责任感的人成长为一个接纳本民族文化传统、具有担当的人;艾丽丝·沃克的小说《紫色》中出色的布鲁斯歌手莎格本是西丽丈夫的情人,却通过布鲁斯歌声引领西丽获得精神、人格独立,两人成为好友。《桑尼的布鲁斯》中的桑尼也同样如此。
《桑尼的布鲁斯》的故事由桑尼的兄长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其叙述也像一首忧郁的布鲁斯。在鲍德温笔下,这位兄长一直没有名字,其个性和经历与布鲁斯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他是一名中学数学教师,从报纸得知弟弟桑尼吸毒入狱,回首兄弟俩经历的种种苦难便思绪难平:父亲因弟弟被白人酒驾撞死难以摆脱痛苦,开始酗酒,最终早逝;忧伤的母亲将弟弟托付给他,随后去世;他入伍期间只能将弟弟寄养在未婚妻娘家;弟弟热爱音乐,痴迷钢琴练习,遭寄养家庭嫌弃;弟弟出走后混迹于哈莱姆街头而染上毒品;弟弟戒毒期间,自己两岁女儿患病早逝。兄长为没能完成母亲嘱托、女儿去世、兄弟隔膜、自己在哈莱姆这个特殊的都市社区深感种族歧视、“深陷黑暗”而难过,也为年纪与弟弟同样大小的黑人孩子和学生逼窄的生存空间而难过:
桑尼第一次吸食海洛因时,并不比眼前的这些男孩大多少。现在这些男孩的生活,就和我们那时的生活一样,他们匆匆忙忙地长大,他们的头突然撞上实际发展前景中低低的天花板。他们满腔愤怒。所有他们真正了解的,不外乎是两种黑暗:他们现在深陷其中的生活的黑暗,和电影中的黑暗,后者让他们对生活的黑暗视而不见,如今他们在黑暗中怀恨的梦想,与其他任何时候相比,他们现在都更齐心协力,但也更孤单寂寞。⑦
他意识到桑尼、学生和他自己都因肤色遭遇各种艰难,但是他不像桑尼那样敢于抗拒命运的安排,只是借助布鲁斯来抒发自己的忧伤。当他为现状忧心忡忡时,他听到“一个男孩用口哨吹出曲调,既复杂又简单,那曲调好像是从他口中流淌出来,仿佛他是一只鸟,它听起来很酷,穿透那耀眼而晴朗的天空,拉长音符刚刚好不被其它声音淹没”⑧。他去格林威治村探望桑尼被拒绝,他表达对亲情疏离的失落和挫败感的方式还是布鲁斯。“泪水涌上我的双眼。我走下楼梯,吹起口哨,以免哭出声来。我一直对自己吹口哨,曲调就是‘在这些寒冷而多雨的日子里,有一天你会需要我,宝贝。’”这曲旋律来自于布鲁斯歌曲“某个阴冷的雨天”。歌声里暗示叙事者希望与弟弟和解、被弟弟接纳。布鲁斯哲学和生活智慧就是将不得不面对的困苦艺术化,从而可以在心灵上与之保持一段距离,音乐表达了他们顽强、智慧的生存策略。兄弟俩在母亲葬礼后讨论人生中的苦难,兄长认为人生皆苦,能做的只能是面对与忍受;而弟弟认为人生不是为了受苦,面对苦难,要选择寻求改变。这也正如布鲁斯和爵士乐哲学观之间的差异。布鲁斯表达困难却无反抗,而爵士乐彰显个性,敢于表达对于传统、困境的抗争。
桑尼的母亲则代表着灵歌与福音音乐。母亲的形象一直和上帝紧密联系。在狱中桑尼写信安慰失去女儿的兄长时提到:“但愿我能够像妈妈那样,说祝愿主的旨意得成。”⑨母亲一生都在寻求上帝的庇护,小说中的她不是在祈祷就是在哼唱福音歌曲。当母亲将照顾桑尼的责任托付给大儿子时选择了一首古老的教堂吟唱歌曲:“妈妈坐在那儿,穿着黑衣服,靠近窗户。她哼着一首古老的教会歌曲“主啊,你引领我从远方来。”⑩两个性格、爱好、人生道路迥异、意见相左难以沟通的兄弟因为听到街头福音音乐而激发起对母亲的思念。兄长回忆母亲的嘱托,意识到他对弟弟的责任不是去改造他,而是认识弟弟个性差异从而接纳他。作为弟弟,桑尼也从福音音乐中看到了自己的音乐所缺少的元素,这对他成长为一名杰出的爵士乐钢琴演奏者有着重要助益。母亲和福音音乐为兄弟和解、成长提供了桥梁。作者同时也在暗示布鲁斯、爵士乐与福音音乐的密切关系。
鲍德温将命运多舛的桑尼塑造成一个有天赋、渴望成为爵士乐音乐家的黑人青年形象。相比兄长,桑尼有着更多苦闷:年纪尚幼,双亲早故,兄长远离,流离失所,从寄养家庭出走,流落哈莱姆街头,受到毒品诱惑。他有音乐天赋,却不能受到很好的音乐教育,有音乐理想却得不到唯一亲人的理解。
桑尼是如此认真地对待他的音乐,他从学校——或是在他应该去上学的时间内从任何地方——回到家,便直奔钢琴,在那里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间。晚饭以后,他又回到钢琴旁边,在那里一直待到大家都睡觉了。星期六一整天和星期天一整天,他都待在钢琴旁边。然后他买了一台电唱机,开始放唱片。他会把一张唱片放了又放,有时整整播放一天。他会伴随着唱片在钢琴上即兴演奏,或者播放唱片的一个片段、一个和弦、一个转调、一个进音,然后再在钢琴上弹奏一遍。接着再回到唱片。接着再回到钢琴。(11)
这段描写揭示了桑尼的音乐天赋以及他自学成才的能力。但是他在音乐上仍有待成长,他有着布鲁斯似的经历,却不能理解布鲁斯的内涵、爵士乐与布鲁斯的渊源。他反感兄长逆来顺受,鄙夷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崇拜查理·帕克。在乐队指挥克里奥引导下,他从不成熟的艰难演奏中找到了与布鲁斯的联系,形成自我风格后演奏渐入佳境。他邀请兄长聆听他的演奏从而获得了兄长的理解与支持,最终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爵士乐手。
三、音乐与叙事手法
桑尼梦想成为爵士乐演奏者,为什么标题却是“桑尼的布鲁斯”?为什么故事不是从桑尼的角度来讲述?这其实是鲍德温的巧妙安排。首先,小说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类似于布鲁斯歌手叙事风格,布鲁斯歌手常用第一人称真实讲述个人苦难。其次,桑尼的部分苦难兄长同样经历过,兄长的讲述也可以帮助读者了解到桑尼内心的痛苦,也揭示了苦难是布鲁斯与爵士乐音乐产生的前提,布鲁斯和爵士乐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三,鲍德温借助音乐表达主题,需要对声音、对听众感受做出各种描述。小说中的无名叙事者“我”,从一个亲近的旁观者角度来描写弟弟的演奏效果,立体地描述了各种音乐的声音特质,客观、真实、可信,从而引导读者像听众那样感受小说的音乐性。
小说叙事语言的选择也体现着音乐风格。小说一开始,叙事者从报纸上知道弟弟吸毒被捕入狱,大段的心理描写中重复出现“I”和“it”,为全文定下阴郁基调,暗示哈莱姆生活压抑与单调。I和it之间,I(自我\个体)似乎摆脱不了it(社会对黑人的限制)的关系。作者不时引用布鲁斯、福音、爵士乐歌词,文字中更增加了小说的音乐性。文中四次对音乐的描述都不同。如第一次对口哨的描述,措辞明亮激越,侧面刻画了桑尼的音乐天赋和他的叛逆性格;第二次是对街头福音音乐的描述,文字忧伤却慢慢呈现出情感的暖色调,叙事语言时而平缓,时而哀怨,时而激越飞扬,如高低起伏的曲调。
小说叙事结构具有音乐特征。爵士乐在1920年代成为美国多元文化的象征符号,它的特点是更多乐器参与到表演中,如钢琴、吉他、萨克斯、小号等,乐手们互相合作又各显身手,乐手和歌手都可以在合作的前提下即兴发挥,突出个性。重复、即兴创作成为爵士乐的结构共性。小说采用了非常规线性叙事,在主人公的现实与回忆交叉叙事中依次讲述了桑尼兄弟及父母的经历,文本结构类似布鲁斯音乐的aab形式,呈现出结构上的重复。如忧伤主题的重复,叙述者、桑尼、父亲、母亲分别以不同方式讲述忧伤。爵士乐的另一特征为即兴与摇摆。爵士乐音乐家在既定的音乐背景下通过即兴发挥使演奏不重复,每次都发出新的声音。有时同一位乐手演奏同一曲子会有多个版本,不同版本风格各异。切分则是指重音提前或滞后于节拍,出现弱拍强调或重音延迟。切分使爵士乐有灵动和摇摆感。在《桑尼的布鲁斯》中,作者一直在描写音乐,但是每次嵌入方式都不同,从口哨、投币式音乐点播机播放,街头人声演唱福音音乐,到最后的俱乐部爵士乐—布鲁斯—爵士乐交替演奏,从结构上将音乐的重复与即兴渗透到小说中,既体现音乐的多声合奏,又追求同一主题的不同表达。
四、音乐与小说主题
伯纳德·贝尔认为正确解读非裔美国文学传统不仅需要考察西方美学及文化,更要关注这些文学作品不断引用并转换成文字来保存和传承的口头文化形式。布鲁斯、福音、爵士音乐就是口头文化的重要形式。
《桑尼的布鲁斯》讲述了非裔美国人生活的艰辛与无法摆脱的痛苦,他们通过讲述(演唱)与苦难抗衡并且获得他人力量支持。鲍德温强调苦难中有人倾听的重要性。对于种族压迫的忧伤叙述,就像布鲁斯音乐吟唱一样,超越了抗议小说的愤怒,它借助音乐的感染力,感染读者,激发读者对种族压迫、无视黑人生命尊严行为的愤怒。
你父亲说,汽车压过他弟弟的时候,他听见了他的尖声叫唤,他听见吉他木头发出的声音,他听见吉他的弦迸裂的声音,他还听见他们白人的叫喊声,汽车继续行驶的声音,直到今天它也没有停下来。你父亲一直假装他是世界上最能吃苦最坚强的男人。而且每个人都把他当成那样的人。假如他没有我在那里——亲眼看见他的泪水!(12)
布鲁斯音乐帮助非裔美国群体审视生活、宣泄情绪、获取力量。桑尼说:“刚才我在楼下往这里走时,听着那个女人的歌声,我突然想起,她必定是亲身经历过多少痛苦——才会唱成那样。想到你必须经历那么多,真是令人厌恶。”对于黑人女性来说,不仅要面对来自种族的歧视,还要面对来自性别的压迫。她们的脸上常年带着伤痕,她们对家庭暴力习以为常。但是有了音乐,她们的面孔还能散发喜悦,眼睛会发出煤炭一样灼热的光芒。歌声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灵魂,也让他们继续追逐自己的梦想,不会因为现实的种种挫折丧失对生活的热情。
姐妹的声音响彻空中,她的面孔由于喜悦而生气勃勃,和那个站住盯着她看的女人——那个女人厚重而开裂的嘴唇叼着香烟,头发像鸟窝,她的脸由于经常挨揍而肿胀,伤痕累累,黑色的眼睛像煤炭一般闪闪发光——她们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区分。大概她们彼此都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罕见地互相说话的时候,称呼对方为姐妹。歌声遍布于空中,看着的和听着的人的面孔发生了变化,眼睛聚焦于内心的某处;音乐似乎减轻了他们身上释放出来的毒素;时间的痕迹也几乎像是从他们愠怒的、好斗的、憔悴的脸上消失了。仿佛他们逃回到他们最初的状况,同时梦想着他们最终的状况。(13)
兰斯顿·休斯认为追溯艺术起源,可以发现非裔美国艺术的主要目的是将破碎疏离的家庭和族群关系联结。在小说里,音乐帮助兄弟俩修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加强了个人与族群的关系。叶米斯·加尔默认为鲍德温借助音乐揭示了兄弟俩不同的人生观。对于音乐的选择差异反映两人的不同个性,也体现了布鲁斯和爵士乐的发展关系。兄长告诉桑尼忍受苦难,而桑尼则坚持认为黑人如果一味忍受,是在沿袭别人的生存方式,而不是自己的道路。兄长询问桑尼对未来的打算,桑尼表示要成为一名音乐家。兄长的反应是成为像路易斯·阿姆斯特朗那样的人,桑尼则说他的目标是查理·帕克。前者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最具代表性的布鲁斯音乐家,而后者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爵士乐音乐代表人物。兄弟俩对于音乐的认知反映出他们在思想、个性上存在分歧,他们虽渴望亲情却无法走进彼此的心灵。桑尼对于阿姆斯特朗的陌生说明他缺乏对于两种音乐渊源的了解。因为帕克是在阿姆斯特朗的布鲁斯风格基础上,引入即兴演奏,不断改进布鲁斯,才逐渐形成爵士乐新风格的。阿姆斯特朗是布鲁斯音乐的灵魂人物,叙事者提及他进一步佐证了叙事者的布鲁斯形象。而桑尼拒绝以哥哥和阿姆斯特朗为榜样,其实也是在借助爵士乐表达他敢于抗争、改变被压迫的命运、锻造自己新身份的决心。(14)当兄弟俩一个在家里窗边,一个在街头倾听基督教复活音乐时,一句歌词“如果我还能听到母亲的祈祷”终于让曾经在生活经历和人生观上都找不到共同点的兄弟俩通过对与母亲有关的音乐在感情上连接起来。音乐再次提醒叙事者对弟弟的责任,桑尼也开始接纳爵士乐以外的音乐。
音乐帮助兄弟俩修复了亲人关系,也加强了他们与族群的联系。(15)在桑尼的乐队,热烈的氛围、亲密的同胞关系让远离本族群体很久、努力进入美国中产阶层的兄长倍感温暖,而音乐则帮助他找到了精神归属。“这儿,我是在桑尼的世界。或者更进一步说,在他的王国。在这儿,毫无疑问,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王族的血液。”(16)可以说是音乐、是他们族裔的口述传统文化帮助他们恢复自信,清晰地发出自我的声音。
“布鲁斯不只是音乐,它是黑人生活的组成部分,是黑人自我文化身份的认同,是一种超越自我、战胜困难的民族精神。”(17)小说中,叙事者在布鲁斯音乐中疗伤;福音音乐唤醒兄弟俩对母亲的回忆,亲情在两人间复苏;在克里奥的引导下,桑尼成功地用查理·帕克的爵士乐风格演奏布鲁斯,向兄长和他们的群体发出这样的信息:他们应该去倾听、去了解传统文化中的多种声音。布鲁斯、爵士乐、福音,多重音乐与文字共奏,这是非裔美国文学的构成特色。它隐喻了美国文化的多元性:文化多元,社会结构也多元,每一种文化都是社会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音乐不仅渗透进文学人物的灵魂,也成为文学的叙事语言和策略。借助音乐,作者和众多非裔美国作家一起,建构了他们独特的文学景观,在欧美艺术世界里为他们族裔的话语权争得了一席之地。同时他们也在提醒自己的同胞,非裔美国群体应该既努力融入社会又保存自己的独特性。鲍德温的小说突破黑人抗议文学框架的禁锢,宣扬种族融合思想的尝试,深深影响着艾丽丝·沃克、托妮·莫里森等黑人作家。20世纪70年代以来,这些作家逐步摆脱表现种族对抗、把黑人简单描绘成种族压迫牺牲品的模式,致力于保存和弘扬传统文化,并在小说主题和形式方面进行了新的探索。
①口述文化传统,亦为口头文化传统(oral tradition),以口述或歌唱的方式,例如民间传说、谚语、歌谣、赞美诗等来传递信息并见证历史。非裔美国口述文化内容包括民间故事、音乐、灵歌、布道词等形式。
②Matthews-Amanzio,Suzzanna.Prose as Music:The Use of Language and Story Structure in James Baldwin's “Sonny's Blues”.https://entropymag.org/prose-as-music-the-use-of-language-andstory-structure-in-james-baldwins-sonnys-blues/
③Mosher,Marlene “Baldwin's Sonny's Blues”.Explictor,4(1982):59.
④Steven,C.Tracy.“Sonny in the Dark:Jazzing the Blues Spirit and the Gospel Truth in James Baldwin ‘Sonny's Blues'''.James Baldwin Review,Vol.1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15.76
⑤⑥Jimoh,A.Yemisi.Spiritual,Blues,and Jazz People in African American Fiction.Knoxville,th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2002.22
⑦⑧⑨⑩(11)(12)(13)(16)Baldwin,James.“Sonny's Blues” in Jazz F iction,Sascha Feinstein & David Rife,ed.Bloomington &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9.18、36、22、28、34、29、38.
(14)(15)Steven,C.Tracy.“Sonny in the Dark:Jazzing the Blues Spirit and the Gospel Truth in James Baldwin‘Sonny's Blues'''.James Baldwin Review,Volume l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15.170、166.
(17)宓芬芳,谭慧娟:《黑人音乐成就黑人文学》,《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