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君杙:竖立起“塑像金头”的查理曼

——论结巴诺特克《查理大帝事迹》中的神学隐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89 次 更新时间:2019-01-08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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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君杙  

内容提要:结巴诺特克“查理曼竖立了一尊新塑像金头”的神谕指的是加洛林帝国是一个与古代罗马帝国毫无关系的全新帝国,它具有世界性帝国的辉煌,但也不是一个永恒的世俗政权。结巴诺特克将自己对于加洛林帝国神学历史地位的这一认知充分融入到《查理大帝事迹》的撰写中,既充分强调了它的世界性和一度强盛的国势,又对它的暂时性和最终覆灭的宿命抱有深深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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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洛林时代,一共诞生了两部以查理曼为传主的帝王传记,其中一部是由圣高尔修道院的修士结巴诺特克创作的《查理大帝事迹》。结巴诺特克在这部传记的篇头以《旧约圣经·但以理书》中的“大像梦”为背景,创造了一则“查理曼竖立了一尊新塑像金头”的神谕,表明了由查理曼创立的加洛林帝国在历史神学中的地位并预示了它的未来走向,而《查理大帝事迹》的内容则围绕这则神谕启示铺陈展开。本文将对“查理曼竖立了一尊新塑像金头”的神谕所指及与正文的关系展开剖析论述。


一、结巴诺特克的“塑像金头”神学隐喻


查理曼是加洛林王朝史上最伟大的帝王,800年,查理曼在罗马圣彼得教堂被教宗利奥三世加冕,使自476年消失的皇帝称号重新出现在拉丁西方,这一重大事件不仅对当时的政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也在神学意识形态领域引发了争议的波澜,查理曼统御的加洛林帝国究竟是古罗马帝国的延续,还是一个新生的帝国,9世纪的神学家们结合《圣经》、教父著作中的神学知识给出了不同的神学解答。在9世纪80年代,圣高尔修道院的一位修士,称自己“结巴无牙”的诺特克也参与到这种神学阐释中,不过,他并没有直接探讨这一问题,而是以为皇帝查理曼立传的形式展现自己对于加洛林帝国神学历史地位的认知。结巴诺特克是一位修士,不像同样为查理曼立传的爱因哈德那样是一位俗人修道院院长,所以,他比爱因哈德更具神学思想,也更为看重《圣经》中的神学启示。结巴诺特克在《查理大帝事迹》中首先以一则带有预言性质的神谕开篇:

当同时掌管各国命运和更序的全能的世界主宰把一座华贵的塑像——即罗马人——的半铁半泥的脚砸碎之后,他凭借卓越的查理的双手在法兰克人中间竖立起另外一座毫无逊色的塑像的精金头颅……①

如果想要理解结巴诺特克“塑像金头”神谕的神学含义,必须首先对基督教“四大帝国”的历史神学有所了解,因为结巴诺特克“塑像金头”的神谕是依据“四大帝国”更迭的“大像”隐喻创作出来的,“塑像金头”的竖立是在另一尊塑像的半铁半泥的脚被砸碎之后方才发生的,据《旧约圣经·但以理书》的记载,新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梦见了一尊“大像”:

这像甚高,极其光耀,这像的头是精金的,胸膛和膀臂是银的,肚腹和腰是铜的。腿是铁的,脚是半铁半泥,有一块非人手凿出来的石头,打在这像半铁半泥的脚上,把脚砸碎。于是金、银、铜、铁、泥,都一同砸得粉碎。成如夏天禾场上的糠稗被风吹散,无处可寻,打碎这像的石头,变成一座大山,充满天下。②

犹太虏民中的一位哲士但以理对尼布甲尼撒二世阐释了此梦,认为此梦预示着人世间将先后出现四大世界性帝国,尼布甲尼撒二世的新巴比伦王国是“大像”的金头,银胸是第二国、铜腹是第三国、铁腿和半铁半泥的脚是第四国,打碎金、银、铜、铁、泥塑像的石头被但以理解释成天上的神必另立一国,永不败坏,也不归别国的人,却要打碎灭绝那一切国,这国必存到永远。③后世基督教会的神学注疏家们将《旧约圣经·但以理书》中的“大像”梦和“四大兽”梦结合在一起阐释,认为在“四大帝国”之后,耶稣基督将再次降临人间,届时一切世俗政权将被摧毁湮灭,耶稣为王的“上帝之国”将会成为永恒,正如打碎大像的石头,变成一座大山,充满天下。圣哲罗姆在注疏《但以理书》的时候,将金头认定为新巴比伦王国、银胸认定为波斯帝国、铜腹认定为亚历山大的希腊王国、铁腿和半铁半泥的脚认定为罗马帝国,“半铁半泥”意味着罗马帝国需要蛮族人的帮助。④

“大像”梦构成了结巴诺特克“塑像金头”神谕的叙事前提和背景,但其历史神学的意涵却被他突破和改写,“大像”梦隐喻了新巴比伦、波斯、希腊、罗马四大帝国前后相继并最后被基督为王的“上帝之国”所取代的历史轨迹。结巴诺特克的神谕强调在“四大帝国”的塑像被砸碎后,耶稣基督并未马上复临人间,而是出现了一尊新的塑像,新塑像的金头是由查理曼创立的,也就是说第二尊塑像的金头指代的是查理曼的加洛林帝国。从这则神谕的内容可以看出,结巴诺特克认为古代的罗马帝国已经彻底灭亡了,因为“世界的主宰已经把一座华贵塑像的半铁半泥的脚(指代罗马人)砸碎了”。⑤查理曼创立的加洛林帝国是一个与古代罗马帝国毫无关系的全新帝国,因为“世界主宰凭借查理曼的双手又在法兰克人的中间竖立起一座新的毫无逊色的塑像的精金头颅”。⑥800年,查理曼被教宗利奥三世加冕后,关于加洛林帝国的神学历史地位,以维埃纳主教阿多和洛布斯修道院院长法尔昆为代表的神学家们认为,加洛林帝国是古罗马帝国的接续,仍然属于历史神学的第四大帝国的范畴。而结巴诺特克则强调加洛林帝国是一个与古代罗马帝国毫无关系的全新帝国,他的这一认知并非其本人的臆想,而是时代观念的产物,反映了9世纪中后期的人们渴望延迟世界末日来临的社会心理。尽管奥古斯丁反对人们推测世界末日来临的时间,但许多神学家还是在好奇、恐惧等各种心理状态的支配下不断推测世界将会存在多久,宛如推测一个人的寿命一样。中世纪早期流行的各种世界年表(annus mutidi chronology)大多认为世界将会存在6000年之久,当尘世达到6000岁时,“敌基督”和耶稣基督将会先后到来。而尘世将于耶稣“道成肉身”后的第几年达到6000年的寿命极限则是一个存有争议的问题。中世纪早期的人们先是认为世界将会在500年达到寿命的极限,后来又更改了世界年龄的计算方法,推迟了这一年份,认为世界将会在800年达到6000岁的寿命极限。理查德·兰德斯(Richard Landes)认为,中世纪早期的人们推迟世界寿命极限到来的时间是出于对世界末日来临的恐惧,兰德斯为此展开了深入的研究,他查阅了许多相关的史料,最后得出结论:从现存大多数的史料来看,耶稣统治人间的千年王国的到来时间被具有奥古斯丁思维的教士们有意延迟。⑦而查理曼恰好在800年被罗马教宗加冕为帝,这一时间点刚好是通常认为的,世界6000岁寿命极限的时间临界点,这两大时间点的重合表明“大像”梦的预示在某种程度上失效了,世界并未在800年终结,相反尘世中又诞生了一个新的世俗大帝国,为了与新的历史现实相呼应,结巴诺特克以“大像”梦的启示为背景又创造了一个新的神谕启示,认为在预示着四大帝国前后相继的“大像”被砸碎之后,世界主宰又竖立了一尊新的塑像,预示着尘世将会再经历一次新的四大帝国的更迭,查理曼的加洛林帝国是新塑像的金头,至于继其后的三大帝国则并未进一步提及。

结巴诺特克的《查理曼事迹》虽然以加洛林帝国巅峰盛世的缔造者——查理曼作为传主,但却隐含了它必然走向衰落和灭亡的寓意。结巴诺特克生活在9世纪中后期的加洛林世界,对于加洛林帝国由盛而衰的历史轨迹已经有所感悟,其时,一代雄主查理曼已亡故了半个多世纪之久,其子虔诚者路易嗣位后帝国由盛世的顶点开始向下滑落,在虔诚者路易统治的晚年因领土分割继承纠纷而引发了虔诚者路易与其几位儿子之间旷日持久的纷争和混战。虔诚者路易逝后,其三个儿子——罗退尔、日耳曼路易和秃头查理继续内战并在843年签订了《凡尔登条约》,将加洛林帝国“一分为三”。但三四十年之后,加洛林王族中一个多病无能的胖子却不费刀兵之力幸运地将多块分裂的加洛林同宗国家统合了起来。876年,胖子查理继承了从东法兰克王国分离出来的阿勒曼尼亚,他的兄长巴伐利亚的卡洛曼中风后,胖子查理又继承了意大利的领土,881年教宗约翰八世册封他为皇帝,次年他又继承了其兄弟年轻人路易(Louis the Younger)的萨克森和巴伐利亚,实现了整个东法兰克王国的统一,884年,他的堂侄卡洛曼二世崩逝,胖子查理又继承了西法兰克王国,这是加洛林世界继843年分崩离析后的又一次统一。胖子查理虽然幸运地统一了加洛林帝国,但由于本身的庸懦无能,根本无力弹压麾下强势的贵族显贵和野心勃勃的王族亲属,因此也就无力再现查理曼时代的盛世,甚至连保住皇位和维持帝国统一的目标,胖子查理也实现得力不从心。在这样一个灰暗的时代里,人们目睹查理曼的子孙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代不如一代,感到加洛林帝国的末日可能不久将至。这一时期流行的“查理曼幻梦”的传说就反映了人们看衰帝国国势的悲观思想:一天晚上查理曼梦见某人正在向他走近并交给他一把剑(i.e.,the emblem of rulership)剑上有用古高地德语(Old High German)写成的四个词:RAHT/RADOLEIBA/NASG/ENTL,查理曼清醒后向他人请教如何解释这一梦,但爱因哈德却说只有皇帝本人才能够解释这一幻梦。查理曼尝试着解梦,他认为RAHT表明他统治时期的长久,而RADOLEIBA表明长久统治的终结,他的几个儿子之间出现了政治的裂隙。NASG表明其儿子的儿子们最为糟糕的时代,而ENTL则可以从两方面来解释,它可能预示着世界的末日,也可能预示着加洛林家族的末日,加洛林家族中将不会再有人统治法兰克。⑧结巴诺特克也深受此种看衰帝国国运的悲观思想的影响,他的“塑像金头”的神谕虽未直接明言,但却隐约表明加洛林帝国也不是一个永恒的世俗政权,它必将随着时光的流逝被新的世俗帝国政权所取代,因为它只是新塑像的金头,继其后必然会出现银胸、铜腹、铁腿和半铁半泥的脚所预示的世俗政权,这样才能构成一尊完整的新塑像,形成一个新的完整的“四大帝国”的更迭轨迹。结巴诺特克在《查理大帝事迹》篇头抛出的这则神谕提纲挈领地阐述了正文意图铺陈的核心思想——查理曼是新的世界性帝国的创造者,其国势如黄金一样坚固耐用,无法打碎。与曾祖查理曼同名的胖子查理承接了这一帝国,但结巴诺特克对他能否如其曾祖一样坚守黄金般的国运深表怀疑和忧虑。


二、查理曼帝国的世界性


如前所述,结巴诺特克在《查理大帝事迹》的篇首写道:“世界主宰凭借卓越的查理的双手在法兰克人中间竖立起另外一座毫无逊色的塑像的精金头颅。”⑨其寓意在于强调上帝属意的查理曼又开创了一个世俗的帝国政权,而且这个新帝国如黄金一样既辉煌璀璨又坚固硬气,结巴诺特克在《查理大帝事迹》的第二部分首先陈述了古罗马帝国的没落——皇帝朱利安在与波斯人的战争中遭受了天诛,海外各省脱离了罗马帝国,而且邻近各省:潘诺尼亚、诺里库姆、里提亚,换言之,即日耳曼人和法兰克人或高卢人也脱离了罗马帝国。⑩结巴诺特克继而通过描写查理曼接见拜占庭和阿拉伯使者的场面,强调了查理曼帝国高踞万邦之上的世界帝国属性,渲染了查理曼威严赫赫的万邦之主的仪态和气度,以与开篇的“塑像金头”隐喻相呼应。如描写拜占庭使臣觐见查理曼的场景,希腊使者(11)在引导员的带领下进入皇宫,途中,因查理曼驾前臣属礼仪的威严气派,希腊使者多次将查理曼的臣属误认为查理曼,待见到查理曼时,“这位最为仁厚的国王正倚着海托主教,站在一扇窗口的旁边,皇帝周身都是金珠宝石,光辉四射,有如初升朝日”,(12)在介绍完查理曼后,结巴诺特克又简单赞美了查理曼的近亲、教俗贵族、军队,他通过第三方之口(大卫)夸赞了查理曼,认为他是神所属意的尘世统治者,以致希腊人的使臣被查理曼的气势所摄,精神涣散、勇气消失、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13)查理曼崩逝以后,有关他的传说先是在西法兰克,后来在东法兰克广为流传,一些虚构的武功和捏造的神话也都归到他的身上,如查理曼远征圣地耶路撒冷,在12世纪的时候,查理曼已完全变成了一位圣徒。(14)结巴诺特克修撰这部传记的时候,这类神化查理曼的传说方兴未艾,结巴诺特克可能受其影响,对查理曼进行了宗教神话式的虚构。在他的笔下,查理曼对于西欧大地的统治是上帝所属意的,法兰克人则是继犹太人和罗马人之后上帝新的选民。结巴诺特克有关拜占庭使者对查理曼卑躬屈膝、五体投地佩服的场面描写可能也属于此种虚构。800年查理曼加冕后,拜占庭皇帝确曾派出使节前赴亚琛觐见查理曼,据《王室法兰克年代记》的记载,812年,拜占庭皇帝米凯尔在君士坦丁堡接见了查理曼派来的使团,然后派遣了一支使团前赴亚琛。(15)不过,拜占庭皇帝和拜占庭人非常看重自己古罗马帝国继承者的历史身份,在与他国交往时,拜占庭皇帝和拜占庭人往往拥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历史优越感,直至帝国灭亡前夕,君士坦丁堡大牧首还不顾现实的狂妄宣称拜占庭帝国及其教会是古罗马帝国的继承者,西方诸国本为帝国和教会的成员,后因自身的愚蠢而出走,因此,拜占庭帝国和教会不应本末倒置地屈从于西方。(16)查理曼称帝后,拜占庭皇帝尼基弗鲁斯非常恼怒,认为查理曼此举是对自己尊严的冒犯并派兵与查理曼兵戎相见,812年,尼基弗鲁斯在同保加尔人的战斗中阵亡。他的女婿米凯尔(Michael)登上了皇位并派使节前赴亚琛与法兰克人签订了和约,查理曼放弃了对威尼斯和达尔马提亚沿海城市的统治权以换取拜占庭皇帝承认他的皇帝头衔。

结巴诺特克在描写查理曼接见阿拉伯使臣的情景时也凸显了加洛林帝国世界性帝国的属性以及该帝国犹如黄金般辉煌璀璨而又坚固硬气的特性。他写道:

波斯国也派来使臣,他们不知道法兰克国家在哪里;但是由于罗马的声名远扬,而他们又知道罗马归查理统辖,因此当他们得以到达意大利海岸的时候,他们就认为这是一件大事。(17)

此处叙述将加洛林帝国与历史上的罗马帝国联系在一起,无非是在强调加洛林帝国具有与古罗马帝国同样的世界性帝国的历史地位。结巴诺特克接着写道:

查理一直延迟至复活节前夕方才接见波斯使臣,为了庆祝这个头等重要的节日,无与伦比的君主(查理曼)装饰得无与伦比地堂皇富丽。他命令把那个一度威震全球的种族的使臣们引进来。可是当他们一见到最庄严的查理时,他们竟然如此惊恐,以致人们可以认为他们似乎从来不曾看见过国王或皇帝。(18)

在结巴诺特克的笔下,阿拉伯使臣同拜占庭使者一样,对查理曼卑躬屈膝且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强调这些使臣均来自于一个一度威震全球的种族,具有如此地位的种族尚且匍匐在查理曼的御前,查理曼统御整个世界的历史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值得注意的是,结巴诺特克笔下的“波斯”实际指代的是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帝国,真正的波斯帝国早在642年就已经被阿拉伯帝国征服,结巴诺特克在此处以“波斯”代指“阿拉伯”似乎并非出自于他的无知和谬误,因为在9世纪中后期,法兰克人已经与包括阿拉伯人在内的各支穆斯林长期接触,能够分清他们隶属于哪一个穆斯林政权的统治之下,如巴格达的阿巴斯王朝、西班牙的后倭玛亚王朝、北非的埃米尔地方政权,并赋予了这些政权下的人们“摩尔人”“萨拉森人”的统称。结巴诺特克在此处以“波斯”代指“阿拉伯”是有意为之,因为萨珊波斯帝国在历史上曾长期与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对峙,其间既有军事对抗,也有和平谈判,对于这段历史,法兰克人也是知晓的,“弗莱德加”在他的编年史中就有所记载。(19)因此,“波斯”在法兰克人的心目中成为一个与上帝属意的与基督教帝国相对抗的异教政权,结巴诺特克用“波斯”代指“阿拉伯”,无非是在宣示加洛林帝国具有与古罗马帝国同样的世界性帝国的历史地位,承担了与最强大的异教政权相交往、对抗的神圣使命。只是查理曼统治下的加洛林帝国比古罗马帝国更为强大,结巴诺特克借波斯使臣之口说出了自己的这一心里话,他写道:

波斯使臣们走上了环绕大教堂正厅的回廊……由于高兴已极,他们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拍着手说:“从前我们只见过泥人,这里的人是金人。”(20)

“泥人”似乎指的是他们此前长期交往的罗马人、拜占庭人,而且此处的“泥人”也与《查理大帝事迹》篇头“世界主宰把一座华贵的塑像——即罗马人——的半铁半泥的脚砸碎”相呼应,说明罗马人、拜占庭人如泥人一般不堪一击,一击就碎。“金人”似乎指的是查理曼统治下的法兰克人,与篇头“世界主宰凭借查理曼竖立了另外一座塑像的精金头颅”相呼应,说明查理曼统治下的法兰克人宛如黄金一样既辉煌璀璨又坚固硬气,故能压倒列国,构成新的世界性帝国。


三、胖子查理是查理曼帝国事业的承接者


《查理大帝事迹》虽以查理曼作为传主,但由于它是结巴诺特克秉持胖子查理的旨意奉诏而作的“官方”史书,因此,结巴诺特克在文中不时提起胖子查理,并对胖子查理的历代先人予以简略的叙述,这方面的叙述内容反映了结巴诺特克对于查理曼至胖子查理这一时期王朝史走向的看法,也反映了结巴诺特克对于胖子查理帝国历史地位的认知。无论是圣高尔修道院还是结巴诺特克都与胖子查理有着深厚的渊源,胖子查理曾赐予圣高尔修道院土地,条件是圣高尔修道院纪念他的父亲日耳曼路易,倘若圣高尔修道院不履行此项职责的话,其土地就将收回国库。(21)83年,胖子查理莅临圣高尔修道院并在此短暂停留了三天,期间胖子查理嘱咐结巴诺特克为其曾祖父查理曼修撰一部传记,结巴诺特克秉承王命修撰了这部《查理大帝事迹》。不过,结巴诺特克并没有按照原定的写作计划完成这部传记,因而《查理大帝事迹》在形式上有欠完整。结巴诺特克在完成第一章及第二章大部分内容的时候,突然在第22段的一句话中间停顿下来并就此搁笔不述。美国学者托马斯·F.X.诺布尔(Thomas F.X.Noble)认为,结巴诺特克搁笔不述是因为他担心以言获罪,由于利乌特伯特升任为宫廷大教长,而结巴诺特克在叙述中对利乌特伯特(Liutbert)秉持批评的态度,结巴诺特克担心这些叙述被宫廷人士看到后可能会为自己招来灾祸,所以,尽管他是奉诏修史,但并未将其呈送宫廷,而且也没有按照原计划完成这部传记。(22)

纵观《查理大帝事迹》,结巴诺特克对胖子查理的评判以称颂为主并认为胖子查理是查理曼帝国事业的承接者,胖子查理统御的庞大帝国与查理曼帝国属于同一个世俗的帝国政权,是查理曼竖立的塑像的精金头颅。胖子查理以继承的方式幸运地将多个加洛林同宗王国统合在一起,实现了自843年分裂以来的又一次统一,但从帝国权威和国势强弱的角度来衡量,胖子查理的帝国与查理曼的帝国相距甚远,胖子查理对内无法降服贵族和王室显贵,对外则以贿赂的形式缓和维京人的侵扰,而且他的统一为时甚短,在未对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情况下就被自己的侄子卡林西亚的阿尔努夫和麾下贵族废黜了。或许是出于留恋查理曼帝国往昔辉煌的原因,(23)9世纪的历史著述者们都不约而同地将查理曼曾孙胖子查理统御的帝国看成是查理曼帝国的延续,并对胖子查理重现其曾祖的辉煌抱有很大的期待,如《阿尔弗雷德大王传》提及:

胖子查理继承了西部王国(指西法兰克王国)和地中海沿岸和外围的一切国家,他所控制的疆域与其曾祖一样,除了布列塔尼。(24)

结巴诺特克也秉持同样的思想,他在《查理大帝事迹》中提到了查理曼的服装穿戴,接着话锋一转,说他自己在圣高尔修道院看到过皇帝胖子查理身穿上述那种服装,光彩夺目。(25)这是以皇帝服装作为两位皇帝联系和比拟的线索,说明胖子查理继承了其曾祖的帝国事业。结巴诺特克强调和突出两位皇帝的联系还表现在突出胖子查理和其曾祖查理曼同名,他在文中写道:

最尊贵的皇帝……我必须像天鹅游水似的回到您光辉的同名者查理的本题上来。(26)

值得注意的是,结巴诺特克在文中提及了加洛林家族的世系——从矮子丕平至查理曼、虔诚者路易、日耳曼路易、胖子查理,他称日耳曼路易为您(指胖子查理)最光荣的被称作“光辉者”的父亲路易,称虔诚者路易为您(指胖子查理)最诚笃的被称作“虔诚者”的祖父路易,称矮子丕平为您(指胖子查理)最尚武的高祖父丕平,并认为倘若略过他们的功业而不置一词的话,那会是错误的。(27)结巴诺特克没有提及罗退尔一世和秃头查理,他将此二人从加洛林家族的世系中排除,仿佛日耳曼路易是虔诚者路易的唯一继承人并忽略了加洛林家族内战和分裂的历史。结巴诺特克生于840年前后,他虽然称自己懒惰,像乌龟一样迟钝,从未去过法兰克腹地,但对于加洛林家族内战和分裂的历史不可能一无所知。他的有意忽略可能是为了强调胖子查理对查理曼帝国事业的直系承袭,强调胖子查理统御的帝国与查理曼帝国属于同一个世俗的帝国政权,为此目的而有意回避了查理曼帝国曾经一分为三,胖子查理的帝国是建立在统合多个加洛林同宗王国的基础之上的事实。


四、结巴诺特克的忧虑


《查理大帝事迹》是结巴诺特克秉承胖子查理的旨意撰写的,他企盼胖子查理的帝国能够长久稳固,不要过早地为上帝所厌弃而被新的帝国政权所取代,但现实却是无情和残酷的,胖子查理体形胖硕,(28)而且身染多种疾病,饱受癫痫病的折磨,他统治下的帝国正如他的身体一样衰弱,可谓败象频出。结巴诺特克的良好期盼与帝国现实状况之间的巨大落差引发了他的忧虑并在其传记中有所体现。胖子查理的帝国主要面临三大危机:

第一,帝国缺乏合法的继承人。胖子查理的皇后里切尔加德无嗣,为延续王位传承,胖子查理希望将自己与姘妇所生的私生子伯纳德立为合法继承人,此举遭到了某些主教的反对,为此他邀请教宗哈德利安三世在沃尔姆斯召开会议,废黜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主教,但教宗哈德利安三世在渡过波河时亡故。(29)麦克莱恩认为胖子查理召集教宗和主教开会可能是为了册立伯纳德为洛林吉亚国王,为他日后接掌帝位铺平道路。(30)新教宗斯蒂芬五世登位后,胖子查理又策划于887年四五月间在魏布林根召开一次大会以解决他的继承人问题,但斯蒂芬五世拒绝与会,胖子查理使伯纳德成为合法子嗣的希望落空。结巴诺特克似乎希望伯纳德能够成为胖子查理的合法继承人,他说在看到胖子查理的小伯纳德腰间悬起佩剑之前,不准备述说那座被维京人毁坏的普鲁姆修道院的衰落情况,(31)说明结巴诺特克对小伯纳德日后重振帝国雄风抱有极大的希望。结巴诺特克还鼓励胖子查理多生育,以便多子多孙,支脉繁庶。(32)“在您大力扶持之下,会欣欣向荣地成长起来。”(33)但历史的发展并未像结巴诺特克所预期的那样,胖子查理帝国的终结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合法继承人缺失的缘故,编年史家勒斋诺曾这样描述胖子查理帝国的衰亡:

查理崩殂后,各个王国背叛了他的权威,正是由于一个合法子嗣的缺失,帝国分崩离析成多个独立的部分,它们并不盼望他们天生的主人,每一个部分都决定以自己的勇气拥戴一位国王。这是爆发许多大规模战争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法兰克人缺乏有能力、勇气和智慧、能够统治各个王国的领导人,而且因为血统出身、权威和权力方面的平等增加了他们之间的不睦,没有人比其他人更为出色,使得其余的人能够屈尊服从他的统治。(34)

第二,胖子查理统治时期面临着维京人的严重侵扰。在9世纪期间,来自丹麦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维京人集团溯塞纳河、卢瓦尔河、莱茵河上游航行,大肆毁坏并劫掠沿海、沿河地区。882年,胖子查理在沃尔姆斯召集东法兰克的贵族集会,商讨对付维京人的办法,整个东法兰克的军队在卡林西亚公爵阿尔努夫、萨克森伯爵亨利的率领下围攻维京人在阿塞尔特的营地。但胖子查理寻求以贿赂维京人的办法换取和平,他派人与维京人首领戈德弗里德和西格弗莱德谈判,戈德弗里德接受了基督教并迎娶了洛林吉亚国王罗退尔二世的女儿吉塞拉,他由此成为了胖子查理的附庸并得到了大笔贿赂。(35)维京人的侵扰引发了结巴诺特克的深深忧虑,这种忧虑也反映在他的传记创作中,他在描写查理曼遭遇维京人海盗的场面时,表现了查理曼的先见之明,认为维京人将是后代子孙的心腹大患:

查理出巡在纳尔榜高卢的某一个沿海城市,当他正在这个城市的港口从容进餐的时候,诺曼人发动了海盗式的侵袭,查理曼率领随从击败了诺曼人的船队,但却悲伤流泪,我的忠实的臣仆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悲伤的哭泣吗?我并不害怕这些微不足道的恶棍会对我有所伤害,但是一想到甚至我还活在世上,他们就敢于触犯这片海岸的时候,真使我凄然于怀;而在预计他们对于我的子孙及其臣民会造成何等灾害的时候,就更使我忧伤欲绝了。(36)

第三,胖子查理的帝国是通过继承的方式统合在一起的。由于此前加洛林世界已分裂了数十年,各地区已然走上了独立发展的轨道,故统一后,各地贵族从未诚心顺服过胖子查理的统治。因而,胖子查理帝国统一的根基极其脆弱,在西法兰克地区,由于胖子查理在抵御维京人入侵方面很不得力,他主张以缴纳贡金的方式向围攻巴黎的维京侵略者妥协求和,使得他的威望在西法兰克地区大为降低。而巴黎伯爵奥多因为卓有成效的防守巴黎而威望大增,他被巴黎军民拥戴为西法兰克王国的国王。在东法兰克和意大利,贵族们也对体弱多病、庸懦无能的胖子查理非常不满,胖子查理最终被废黜就是出于东法兰克贵族们的策划。结巴诺特克对于谋叛君主的贵族是极为痛恨的,如他谴责那些谋叛查理曼的人是魔鬼组成的集团,像遭到雷击一样,四散奔逃了。(37)他借查理曼庶长子驼背丕平的话(掘出无用的野生物,好使有价值的植物得以更自由地成长),(38)主张对叛乱者无情而严厉的镇压,但由于胖子查理本人的多病和庸懦,根本无力弹压麾下众多桀骜不驯的贵族,也无力将分离倾向严重的各个领地整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887年,在帝国显贵们的策划和邀请之下,胖子查理的侄子卡林西亚的阿尔努夫在特雷布尔会议上废黜了胖子查理并取代了他的帝位。887年,胖子查理被废黜后,弗留利的贝伦格(Berengar of Friuli)继任为意大利国王并于915年由教皇约翰十世加冕为皇帝。924年,在意大利贵族的邀请下,勃艮第国王鲁道夫二世出兵意大利并推翻了贝伦格的统治。法兰克帝国分裂后,自查理曼开始的皇帝谱系一直在法兰克帝国分裂后的多个继承国内部延续,但在贝伦格之后,这一谱系断裂了。(39)结巴诺特克在神谕中提到的由查理曼竖立起来的“塑像的精金头颅”也和此前象征罗马人的半铁半泥的脚一样被世界主宰所厌弃和砸碎,结巴诺特克对于加洛林帝国命运的忧虑和悲观看法最终成为了历史的真实。

《查理大帝事迹》诞生于查理曼崩逝的六七十年后,作者结巴诺特克长期在今天瑞士境内的圣高尔修道院生活,从未到过亚琛等法兰克的核心地区,不像爱因哈德那样接触过查理曼本人,而且在查理曼崩逝后关于查理曼的传说越发离奇,结巴诺特克也受此种离奇传说的影响,故其撰述的有关查理曼的诸多故事可能并非历史的真实。而且,作为一位活动空间和视域都很有限(他称自己懒惰,像乌龟一样迟钝,可能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圣高尔修道院生活)的修道士,结巴诺特克不自觉地使用了带有启示性的历史神学思想解释历史,而九、十世纪的修士们普遍存在着一种延迟世界末日到来的诉求,蒙蒂埃朗代的阿德松(Adso of Montierender)在继续尊重“四大帝国”解说模式的前提下,利用了《旧约圣经》中有关“敌基督”拖延者的说法,认为查理曼等法兰克君主就是这一拖延者,他们正努力地拖延“敌基督”的来临。(40)结巴诺特克则表现出突破“四大帝国”解说模式的倾向,而800年查理曼的加冕为他的这一诉求提供了合理解释的契机,他在“四大帝国”之后,耶稣基督为王的“上帝之国”到来之前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四大帝国”的更迭,而将查理曼开创的加洛林帝国置于新“四大帝国”中的第一位置——“塑像的精金头颅”。他将自己对于加洛林帝国神学历史地位的这一认知充分融入到《查理大帝事迹》的撰写中,既充分强调了它的世界性和一度强盛的国势,又对它的暂时性和最终覆灭的宿命抱有深深的忧虑。

[收稿日期]2017-09-28

注释:

①[法兰克]爱因哈德著、A.J.格兰特英译:《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8页。

②③《旧约圣经·但以理书2:32》,http://cnbible.com/daniel/2-32.htm.

④Gleason L.Archer trans.,Jerome's Commentary on Daniel,Michigan:Baker Book House,1958,pp.31~32.

⑤⑥[法兰克]爱因哈德著、A.J.格兰特英译:《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第38页。

⑦Richard Landes,"The Fear of an Apocalyptic Year 1000:Augustian Historiography Medieval and Modern",Speculum,2000(vol.75,Jan.),pp.97~145.

⑧Paul Edward Dutton trans.,Carolingian Civilization:A reader,Peterborough:Broadview,1999,p.424.

⑨⑩[法兰克]爱因哈德著、A.J.格兰特英译:《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第38、70页。

(11)“希腊”是法兰克人贬低拜占庭帝国的称呼。

(12)(13)(14)[法兰克]爱因哈德著、A.J.格兰特英译:《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第75、76、5页。

(15)Anonymous and Nithard,Carolingian Chronicles:Royal Frankish Annals and Nithard's Histories,trans.Bernhard Walter Scholz,Michigan: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70,pp.94~95.

(16)Philotheos Kokkins,Logos Istorikos...ed.Psevtongas 1981,pp.243~244.转引自J.H.Burns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Medieval Political Though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60.

(17)(18)[法兰克]爱因哈德著、A.J.格兰特英译:《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第77页。

(19)J.M.Wallace-Hadrill,the Long-Haired Kings and other Studies in Frankish History,New York:Barnes,1962,pp.52~53.

(20)[法兰克]爱因哈德著、A.J.格兰特英译:《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第78页。

(21)Wartmann.III,p.688.转引自Janet L.Nelson,"Kingship and Royal Government" in Rosamond McKitterickeds.,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ume 2,c.700-c.900,Cambridge:The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Press,1995,p.390.

(22)Thomas F.X.Noble,Charlemagne and Louis the Pious:The Lives by Einhard,Notker,Ermoldus Thegan and the astronomer,Pennsylvania University Park: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University Press,2009,pp.53~54.

(23)9世纪的法兰克史家们非常看重和推崇查理曼时代,如尼特哈德在《历史四书》中写道:“无论是智慧还是美德上,查理曼都卓尔不群,对于世上任何人来讲,他都令人既诚惶诚恐又深深爱戴敬仰。因而,他使自己的帝国统治在各个领域都光辉荣耀,充满幸福安详,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参见:Anonymous and Nithard,Carolingian Chronicles:Royal Frankish Annals and Nithard's Histories,trans.Bernhard Walter Scholz,Michigan: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70,p.129.

(24)Asser,A.Smyth trans.The Medieval Life of King Alfred the Great,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2,p.192.

(25)(26)(27)(31)(33)[法兰克]爱因哈德著、A.J.格兰特英译:《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第68、94~95、95、89、93页。

(28)胖子查理的称呼并非源自同时代,这一称呼最早是由12世纪匿名的编年史家提出的。

(29)Rudolf of Fulda and Liutbert,Timothy Reuter trans.,The Annals of Fulda,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2,pp.98~99.

(30)Simon MacLean,Kingship and Politics in the Late Ninth Century:Charles the Fat and the end of the Carolingian Empi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131.

(32)李隆国:《从结巴诺特克的〈查理大帝传〉看“金属”中的人类历史》,《世界历史评论》2015年第3期。

(34)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9,p.199.

(35)Rudolf of Fulda and Liutbert,Timothy Reuter trans.,The Annals of Fulda,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2,p.91.

(36)(37)(38)[法兰克]爱因哈德著、A.J.格兰特英译:《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第92、87、89页

(39)朱君代:《长存多变的巨兽——论中古西欧史家四大帝国结构原则的运用》,《历史教学》(下半月)2016年第2期。

(40)J.H.Burn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Medieval Political Thought c.350-c.1450,Cambridege University Press,1988,p.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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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7年第1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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