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小说,名称虽系后起,而源远流长,萌芽于先秦两汉,奠基于魏晋六朝。《搜神记》《博物志》之语怪,《语林》《世说》之志人,为神话传说与寓言的继承和演变,乃史传的支流。其系统相承,自唐宋以迄明清,代有作者,爱及近世,余绪犹传。其载琐闻,述轶事者,原属笔记,并非小说,今尚沿袭旧称,统呼为笔记小说。
笔记一体,记叙信意,抒写随心,形式自由,内容广泛。述神怪,多辑民间传说;谈轶事,每出自身闻见;有关艺文,足补史缺。而由于旧日封建正统文人之鄙薄,以为不登大雅之堂;后来论者,又谓其琐语丛残,不入文学之列;研讨遂稀,读者不广,如草莱之未辟,沃壤之徒荒。十载以还,始渐为人重视,发扬论述,时见报刊。或校勘以印行善本,或选注以保存精粹;可供研究,亦便阅读;普及与提高并重,是十分可喜的事情。但选文须有眼力,如披沙之捡金;作注须有笔力,似制衣之裁剪;始能吸取精华,扬弃糟粕,解说得体,有益阅读。近见浙江古籍出版社所编“中国历代笔记小说选译丛书”已出版的十种,觉其选文、注译,多有可取;《世说新语》和《阅微草堂笔记》两书的注译,尤见特色。
一般说来,为古籍作注释,以详略得宜,能具体结合上下文,帮助读者扫除障碍,理解内容者为上乘。译文则首先贵在不违原意,而又通顺易懂;其次,也要有一定的文采,应该兼具“信达雅”之长。近年所见古籍注释,佳者固多,繁简失当者亦众。如介绍人物、典故,或大量摘抄史料,与本文关系不大;言及文字,或极力罗列训诂,而不辨本文何义;即皆徒占篇幅,无益读者。另如于“孝廉”一词,只曰“举人”,不言渊流演变;于“朱提”一词,只曰“银子”,不提得名由来;又失之过简,使读者难明原委。译文之仅说大意,忽略原句的语词;或只解字面,如外文之硬译者,亦为通病。杨牧之、胡友鸣两同志的《世说新语》选译,于《世说新语》各门的精彩片断,多已采录,较为全面;注译也没有上述的毛病,而且注意了注与译的互相补充和配合,能够表现出对原书内容的比较深刻的体会。如《文学》篇的“殷中军云:康伯未得我牙后慧”一条,注除谓“拾人牙慧一语,即出于此。意思是因袭别人的言论见解”之外,还着重指出了:“这里指以言语鼓励、表扬后人”并引《南史·谢脁传》谢脁对孔珪所说“士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无惜齿牙余论”为旁证,说明“齿牙余论”与“牙后慧”之义相近。不仅解释了“牙后慧”的本义,也交代了此语的后来用法。译文还在“殷浩对人说:康伯还没得我牙后慧”后面加括号补充“没有得到我的宣扬、推荐”一句,使读者透彻理解,办法亦好。这样既符合忠于原文的要求,也达到了注译应有的水平。
《世说新语》的文字,言约旨远,含蕴甚丰,又多晋宋口语,注译加以适当的引申、阐发,确很必要。此书《赏誉》篇的“王仲祖称殷渊源;非以长胜人,处长亦胜人”一条的译文作“王濛称赞殷浩:不仅是以他的长处胜过别人,而且在对待自己的长处上也胜过别人。”对“处长”一语的译述,非常确切,可见注译者对原文体会甚深,落笔矜慎。
为所选故事,作简要的分析,以帮助读者领略意趣,体会文意,有时亦为注释所必需。但应提要钩玄,切合本条;最忌措辞浮泛,千篇一律。据此以求,我认为汪贤度同志注译的《阅微草堂笔记》一书中的解题,作得较好。
如“天津某孝廉”一条,写天津某孝廉,偕数轻薄少年,踏青郊外,见少妇骑驴过,欺其单身,邀众追逐,欲加调戏。少妇下驴,与先追及的三四人共语,孝廉走近审视,乃是己妻,不禁愤怒,欲掴妻面。妻忽飞跨驴背,改变形貌,对孝廉斥责一番,然后径去。于是孝廉僵立道左,殆不能去。这一故事,虽意在设喻讲理,但仅叙述情节,以少妇“竟不知是何魅”作结,归于妖异,并无说教成分。汪贤度同志简析云:“这则故事,谴责了有些读书人虽然熟读经书,通晓礼仪,却是行为轻浮放荡,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调戏妇女,有违做人的道德。作者的用意是为了宣扬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儒家道德,但与我们今天所提倡的互相体谅、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等社会公德,也不无相通之处,因此还是有一定的教育意义的。”这条简析,阐明故事的内涵与作者的用意,十分必要;联系现实,指出其可取之处,也很自然;对读者确有助益。又于此条的“挂名挂籍”一语作注云:“封建社会里称科举考试考中为‘折桂’,意思是考中之不易如同到月宫里折桂花。籍是花名册。‘挂名挂籍’,即榜上有名之意。”这条注释,于典故和字面,都讲得很清楚,详略得宜,颇合注体。照一般求简的注法,不过只说“即榜上有名之意”,是不够的。
总之,我觉得《中国历代笔记小说选译丛书》,体例谨严,注译不苟,作为笔记小说的入门读物,在兼顾趣味性与知识性两方面,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可借此提高初学阅读古籍的能力,以便进一步去研读原书。但由于古代语词之丰富与典章制度之繁复,注释偶误,亦在所难免。如《隋唐嘉话·唐国史补》一书的《唐国史补》卷下“御史扰同州”一条的“宪胥”注释:“朝廷派出的官吏,此处指监察御史”;“又取印历”一句的译文:“又拿走印章”;即均错误。“宪”为对上官的敬称,如“宪台”、“大宪”;“胥”,小吏。这里的“宪胥”,是指御史手下的小吏,非指御史;“印历”也不是“印章”,当为盖用官印的登记簿之类,尚待作进一步的考证。“于所不知,盖阙如也”为治学应有的态度。在原来的基础上,精益求精,是所望于这套丛书的注译者。
一九八七年五月写于北京
(“中国历代笔记小说选译丛书”,已出十种:《搜神记》《世说新语》《隋唐嘉话·唐国史补》《博异志·集异记》《归田录·渑水燕谈录》《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