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座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王羲之《兰亭集序》
《兰亭集序》(或简称《兰亭序》),以书法传世,几乎家喻户晓;而王羲之作为书圣,更是人人皆知。但实际上,王羲之不仅是著名的书法家,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兰亭集序》不仅以行书法帖传世,也是千古传诵的散文名篇。
王羲之(321—379),字逸少,琅玡临沂(今属山东)人。出身贵族,曾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等,世称王右军。他生活的东晋时代,是一个政治黑暗而思想活跃的时代。王羲之与跟他差不多同时(稍后)的另一位大诗人陶渊明在生活态度和文学创作等方面都十分相似: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王羲之也以性好山水为由,称病辞官;他们在骈文大盛,浮词夸饰之风愈演愈烈的时候,都以散文著称,诗歌也崇尚自然,透出一股清新秀逸之气。
本文选自《晋书·王羲之传》。在《王羲之传》中,还有一段与本文相关的话:“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本文记载的就是他们这些文人宴集中的一次。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王羲之与当时的名士在会稽郡山阴县境内的兰亭,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集会。参与这次文人雅集的有谢安、孙绰、支遁、许询及王羲之的子侄王凝之、王献之、王涣之等四十余人。兰亭,正如上文所说,是山水佳胜之地,暮春三月,春光明媚,与会者在水边临流赋诗,各抒怀抱。此次雅集共得诗三十七首,编为《兰亭集诗》,由王羲之撰写《兰亭集序》,孙绰撰写《兰亭集跋》。王羲之的这篇《兰亭集序》,对雅集的情况做了生动的描绘,并抒发了对人生的无限感慨。
全文分三个段落,以记叙雅集的盛况开始,围绕如何看待生死问题逐步展开议论。先来看第一段,开门见山叙述这次雅集的时间、地点、事由以及当时的环境、天气、人物和活动等。“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古时风俗,人们在三月的上巳日(即上旬的“巳”日),聚集到水边洗濯,以消除不祥,称之为“修禊”。曹魏之后,修禊的日期定于每年的三月三日,这一风俗在南方的一些地区保留至今。王羲之他们这次文士雅集,就是根据这一风俗在兰亭水滨举行的一次大规模聚会。当然,他们倒不一定是为了什么消灾除病,只不过借此机会见见朋友,喝喝酒,作作诗而已。所以下文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参与这次集会的,不仅有当时著名的政治家谢安、文学家孙绰等,还有玄学家支遁、许询等;不仅有以上这些与王羲之同辈的好友,还有王凝之、王献之、王涣之这些子侄辈的后起之秀。所以用“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来描写当时名流汇集、少长皆欢的盛况,是十分恰当的。来赴会的人物都是一时之俊,那么这里的环境又如何呢?“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前两句写山,后两句写水,山有起伏,水有回环,山间有竹木,水中有清流,山光水色,互为映照。置身于这样秀丽的山水胜景之中,怎能不引发文人雅士们的诗兴呢!“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座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把回环弯曲的流水用来流传酒杯,客人们列座在水边,虽然没有宫廷中丝竹和舞女的盛大排场,但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而饮之,这样一边喝酒,一边作诗,也足以表达欢乐而幽深的情怀。文人雅士们以“游觞曲水”“一觞一咏”这样别致的形式聚会,赶上当日的天气很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因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里最可注意的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两句。文中反复出现多次而又与本文的主旨紧密关联的两个字—“俯”“仰”,在这里第一次出现,表达了作者关注宇宙万物的博大胸怀。“品类”,就是物类,即宇宙间的各种物类。“游目骋怀”,是举目观览,任情欣赏。当然,从字面上看,作者这里“仰观”“俯察”和“游目骋怀”的是“足以极视听之娱”的山水胜景和“群贤毕至”的文士雅集,因而最后归结到一个“乐”字,这是第一段的总结,也为下一段做了铺垫。
第二段由雅集的快乐情景联想到人生短暂,进而抒发感慨。“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人生在世,俯仰之间一生就过去了。这是感叹人生易老,光阴易逝。注意这里第二次出现了“俯仰”二字。“俯仰一世”,是极言人生的短促,一低头一抬头之间,人的一生就过去了。真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人之相与”,是说人生活在社会中,必定要与各式各样的人接触和交往,人们对待人生的态度也各不相同,这里针对当时的社会现实,主要列举了两种不同的人生方式和态度:“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这是针对当时清谈玄学的风气而言的,他们为了辨析玄理,终日晤谈,不尚实务;“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这是针对当时一些人追求适己任性,放荡不羁,不拘检束的种种怪诞行为而言的。这两种不同类型的人生态度,“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以上两种人,他们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虽然千差万别,但是,当他们得到一时的快乐和满足的时候,就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不知道生命在一天天走向衰老。“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等到自己对所钟情的事物产生厌倦的时候,则感慨万端。“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以往高兴的事情,俯仰之间就成了过眼烟云,怎能不令人伤感万分呢!这里第三次出现“俯仰”二字,也还是从时间和生命的角度,进一步深化文章的主题。因此接着说,“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更何况人的生命或长或短,那是由造化决定的;但无论长短,最终都有尽期,谁也免不了一死。古人说,死和生是一个大命题,“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是多么哀伤多么悲痛啊!这里所谓古人云,乃是《庄子·德充符》中所引孔子的话,作者用来点明文章的主旨,即生死这一生命哲学的大命题。作者虽然感叹人生短促,最后落实到一个“痛”字,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消极成分;但更主要的是警示和劝勉人们珍惜时光,在短促而有限的生命里,抓紧时间,奋发有为。作者所“痛”的不仅仅是生命短促,更重要的是对待生命的态度。文中列举的清谈玄学、不重实务的人生态度和放浪形骸、游戏人生的态度,都不是作者所赞成的积极的人生态度。
文章的最后一段交代作序的缘由,进一步阐发对生命哲学的认识。“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这里所谓“昔人兴感”,应当是指古人关于生命问题的感受,如孔子见流水而感叹岁月不居,逝者如斯(《论语·子罕》);屈原感叹日月不留,春秋代序,“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曹操则长歌当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作者说他与古人的感受完全相同,就像符契相合一般,因此读这些文章时,无不感慨万分,久久不能忘怀。接着,正面阐述了自己对生命哲学的认识:“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无疑是对当时老庄哲学盛行,一些人放浪形骸,浪费甚至自戕生命的行为和风气的有力批判。“一死生”“齐彭殇”,是庄子生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观点,《庄子·齐物论》一文中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他看来,连肉眼都看不清的秋毫之末是天下最大的东西,而巍巍泰山却小得可怜;最长寿的莫过于早殇的孩子,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与夭折的孩童没有什么两样。相对地看,这种说法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把生和死、大和小、物和我等相对的哲学范畴完全等同起来,无视它们之间的差别,则陷入了虚妄荒诞的泥淖。王羲之不为当时的玄学迷雾所笼罩,能够正确地看待生死,提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样具有积极意义的生死观,实在是难能可贵的。文章最后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这几句话仍然从生命哲学的高度,交代写作这篇序文的缘由。生命与时空是紧密相连的,前后、今昔,既是时间的概念,也与生死相关。人的生命世代相传,生生不息,衍化成历史和时代。作者说,后人看待今天的我们,就像我们看待已经成为往昔的古人一样,也就是说,我们为后人留下什么,就看我们怎样对待人生。固然,后人看我们,我们的生命早已不复存在,生命的形体早已了无踪影,这实在是十分可悲的事情;但我们的思想和言论可以通过文字传诸后世,能够对后人有所启示和裨益,不也是令人足以感到欣慰的吗!因此,我把今天参与集会的人记载下来,把大家作的诗也收集起来,后人看到这些,尽管时代变迁,世事不同,但人们对待生死、快乐和悲伤的感受或许是一样的。这正如同我读古人的文章时,与古人“若合一契”;后人读我这篇文章,大概也会产生同样的感受吧!最后这一段话,实际上也是勉励同游之人积极面对人生,希图有所作为。
清人选编《古文观止》收录了这篇文章,并评论说:“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只为当时士大夫务清谈,鲜实效,一死生而齐彭殇,无经济大略,故触景兴怀,俯仰若有余痛。但逸少旷达人,故虽苍凉感叹之中,自有无穷逸趣。”这个评论是很有见地的。王羲之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老庄思想和佛教思想的影响,但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仍然占据着主导的方面,他反对当时崇尚虚玄、放浪形骸的风气,并在文中有所针砭。(王羲之曾说过:“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他的一生恬淡旷达,虽然辞官归隐,那是因为政治的黑暗。他的人生态度是积极而乐观的,因而反映在文中的人生哲学也是积极而健康的,尽管一定程度上也流露出消极无奈的情绪。本文在文风上也突破了当时玄言佛理盛行的风气,清新俊逸,朴素自然,写景时用抒情笔调,情景相生,议论则直抒胸臆,以情感人。总之,《兰亭集序》是一篇思想深刻、文笔优美、千古传诵的散文名篇,不仅文章使人百读不厌,书法为后世所珍重,而且兰亭也因这篇序文而成为后人追慕不已的山水胜景,而文人借流觞曲水赋诗抒怀的雅事也世代相传,沿袭至今。
来源:《中国最美古诗文》,王能宪著,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7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