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宜凡:我的祖父顾毓琇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815 次 更新时间:2017-09-12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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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宜凡  

《顾毓琇词曲集》1997年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初版,之后又重印了三次,2002年3月最后一次印刷时,我祖父顾毓琇还健在,那时他即将100周岁。如今12年过去了,这本书早已脱销,随着近年来人们对我祖父诗词的兴趣渐浓,再版也就有了足够的动因。感谢南京大学教育发展基金会的有识之士的鼎力襄助,他们使大家看到本书再版的愿望变成了现实。

本书的责编杨金荣博士在编辑本书的过程中曾说:“顾毓琇先生是近代中国的著名科学家、教育家,也是重要的文学创作家。顾老的作品,不仅属于他个人,也属于中国近代史。”不过,由于1949年之后的大段空白,大陆对我祖父一直还是比较陌生的。直到近些年,随着祖父的著作开始在大陆出版以及领导人的推崇,人们才开始注意到这位“中国近代以来惟一能够左手娴熟于人文,右手精通于数理的旷世通才”(见《顾毓琇全集》序言)。他们了解到,顾毓琇曾以出色的才华,少年成名;又以持续不断的成就,辉煌了一生;更以师表天下的高风亮节,赢得了20世纪中国一些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教育家、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们的尊重,从而与其中的很多人结为金石之交。今天,用心的人们开始以这些著名历史人物为参照坐标,来了解顾毓琇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上的地位。

他们发现,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健将,顾毓琇不到20岁就写出了新文化运动史上继鲁迅的《阿Q正传》等之后的第四部中篇小说《芝兰与茉莉》,茅盾还曾请顾毓琇和他的同学闻一多、梁实秋等编写《短篇小说作法》,据巴金和钱锺书说,他们年轻时都曾是顾毓琇的读者;

他们发现,顾毓琇21岁时就发表了中国现代话剧史上最早的四幕话剧《孤鸿》,抗战时期他的历史剧和抗战剧也曾风靡一时,还被改编成其他地方剧种公演,他担任教授时的清华学生曹禺,此时继续以学生身份与他交往,他曾以自己的影响力帮助曹禺的《蜕变》通过审查,从而可以与他的《岳飞》同期公演;

他们发现,顾毓琇是梁思成的同班同学,是梁启超看重的弟子,他们经常在梁启超家中听梁“谈古论今”,顾毓琇赴美留学前夕,梁启超还抱病为他书写四首绝句以示厚望;

他们发现,顾毓琇与冰心同船赴美留学,是冰心的红娘,而新郎则是顾毓琇的同乡兼同班同学吴文藻,吴文藻又是费孝通的恩师;

他们发现,顾毓琇是中国第一个航空研究所的创始人,航空所成立后选拔了钱学森去美国留学,钱后来又到了顾毓琇的老朋友冯·卡门教授门下学习航空,而中国科学界“三钱”之一的钱伟长,也曾是顾毓琇在清华的“受业弟子”;

他们发现,顾毓琇与胡适在北平时就过从甚密,一个是清华的工学院院长,一个是北大的文学院院长,抗战初始各自又同时被任命为西南联大的前身——长沙临时大学的首任工学院院长和文学院院长,彼此的友谊延续了几十年,直到胡适病逝;

他们发现,在抗战联合政府中,顾毓琇与周恩来同为非国民党籍的“副部长”级内阁成员,结下了真诚的友谊,他同时也与周恩来领导之下的三厅厅长郭沫若、处长田汉、科长徐悲鸿建立了频繁的工作联系;

他们发现,顾毓琇与张大千有莫逆之交,张大千不但经常在顾府作画以赠,还曾亲手书写菜单,在家中款待顾毓琇;

他们发现,马英九的父亲马鹤凌是顾毓琇担任中央政治大学校长时的学生,马英九以“樵公太老师”称顾,董建华的父亲董浩云则是顾毓琇的挚友,董建华屡次听他父亲“盛赞世伯学问品德”并“一直怀有敬仰之心”;

他们还发现,顾毓琇的客厅里曾同时挂着他的两位学生亲笔书赠的墨联,一幅来自时任中国共产党总书记、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江泽民,一幅来自时任中国国民党副主席、台湾“副总统”的李元簇,顾毓琇说:大陆和台湾在我的客厅里已经“统一”了。

对中国教育史感兴趣的人还发现,顾毓琇不到29岁时与梅贻琦创立清华大学工学院并担任院长,37岁时创立中央音乐学院的前身——国立音乐院并代首任院长,42岁时又创立了上海戏剧学院的前身——上海市市立实验戏剧学校。今日中国之工程、音乐和戏剧三大顶尖学术殿堂,其主要奠基者竟为同一人,这在中国教育史上堪称传奇。

但人们透过这些历史的尘埃和碎片,看到的只是一些斑斓的光环和浪漫的传奇,对祖父心灵历程和精神境界的了解,也许透过他留下的7000多首诗词才能探视得更为深刻。诗言志,诗词更是心灵世界的生动呈现。祖父从40岁开始,60年如一日,写下了7000多首诗词歌赋,直到期颐之年,仍在吟诵和校阅。一个人如果不是经历过心灵的苦难历程、民族命运的惊涛骇浪和生命本体的大彻大悟,是很难如此执着地坚守和劳作,结晶出如此大量的诗篇的。正是这些丰富的精神写照和灵魂镜像,为后人提供了了解祖父的最好参照,也为了解祖父所经历过的那个时代,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在这个再版本中,已经收录了几篇权威人士对祖父诗词造诣的评价文章,作为顾毓琇的孙子,我仅在此提供诗人的两个侧面:他的诗词天分和他作为诗人的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供读者们了解。

我祖父的祖母是北宋词宗秦观(即秦少游)的第42代女孙,她会作诗,在祖父年少时就时常读诗给他听。祖父进入新式学堂后,他的国文老师是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不到13岁考上清华学校后,又拜梁启超为师,还正式选读了他的三门课:《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历史研究方法》和“唐诗欣赏”,祖父的国学基础由此奠定。即使在耄耋之年,祖父都能随口背出几百首唐诗来,他作的100首唐诗集句,用唐人原句组成新的律诗,赋予其新的结构、新的意境,显示他信手拈来的唐诗不下千首,难怪闻一多曾称赞祖父的诗词“颇有李杜遗风”,难怪陈省身晚年出行总爱带着祖父的《和唐诗三百零三首》。

诗词渗入了祖父的血脉,融入了他的生命,成了他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记得我10岁的时候,陪同他在西安、无锡、上海等地旅行,每到晚饭之后,他就会在房间里摇头吟唱,我当时觉得很好玩,老头子怎么也像小孩子一样哼歌呢?后来大人们告诉我,祖父是在作诗填词,他的每一首诗词都要严格按照平仄韵律来作,从不马虎,而且不需要参考资料,词牌格律早已被他熟记在脑海里了。

在美国,他时常拉着我坐在他的身边,拿出台湾出版的《顾一樵全集》或在大陆新出的诗词集,不是他读给我听,就是让我读给他听,还不时停顿下来,考我对历史典故的理解。

1997年10月29日,江泽民主席到费城他的家中来访的前一天,他叫我去帮他整理被书籍、资料堆得水泄不通的公寓,那天,他写完了给江泽民主席的赠词:“和平统一兴中华,天下为公进大同”之后,又把几十年前为纪念我出生作的诗用毛笔一笔一划地写在了宣纸上:“难知当世事,生子贵平凡;函谷秦关叩,云帆天地间。”不管是特殊的日子或是平常的时光,诗词总是与祖父如影相随。

一个人一辈子写几首好诗也许并不难,难的是写出如此卷帙浩繁的上乘之作。7000多首的数量,要有多么惊人的想象力,意境才能不雷同?要有多么惊人的语言功力,词句才能不重复?更难能可贵的是,所有这些竟然出自一位科学家之手,出自一位教育家之手,出自一位戏剧家之手,出自一位音乐家之手,最后皆出自一个人之手!

作为他的孙子,我从小就不敢懈怠,一直努力上进,但在他难以企及的成就面前,我常常只能望洋兴叹,对人类智能基因遗传的可靠性持极大的怀疑态度。我与祖父相差60岁,整整一个甲子,但我30岁时的记忆力,还常常不如他90岁时的记忆力,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他记得比我还清楚。他是国际公认的自动控制理论的先驱,而我大学时的专业也是自动控制,他当年的灵感和发明如清泉般喷涌,而几十年后,我仅仅学习和消化他的定理,却都感到那么懵懂迟钝和力不从心!

祖父写诗词写了60年,而他的生命却跨越了整整一个世纪,祖父在他漫长人生中的每个阶段和许多领域都能够有所作为,这除了他纵横捭阖、洞若神明的超常能力和智慧外,他坚持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的人生原则,可能是其根本原因。

在中国近现代各种政治势力和意识形态波澜壮阔的斗争和博弈中,任何深受中国道德文化浸染的“名士”和带有西方民主科学烙印的现代知识分子,要保持学术和人格的独立以及精神的自由,都会遭到严峻的挑战,祖父也不例外。祖父刚正清廉、一身正气,他待人真诚直率,从不敷衍,看事物直入本质,谈问题一针见血。在民国空前宽松的人文氛围中,百家争鸣,大师林立,许多人豪情万丈,恃才傲物,而有那么多在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各方名士与祖父结为挚友,本身就是祖父人格魅力的生动体现。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是茅盾创立的“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当时以胡适、闻一多为代表的新月派与郭沫若等结成的“创造社”之间,以及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之间,都会不时因理念与观点之别而发生争论,祖父始终坚持自己的独立立场,一直是他们之间建设性的纽带,闻一多与郭沫若的第一次相见,就是祖父介绍促成的。

祖父的诗词创作始于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中,抗战伊始,祖父才不到35岁,就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担任教育部政务次长兼战时教育委员会主任委员,与部长陈立夫一起领导国民政府抗战时期的教育事业。众所周知,陈立夫曾经主管国民党党务,权极一时,但祖父对他不卑不亢,以独立的人格和出色的才干赢得了他的尊重,他们高效地合作了七年多,这七年也被陈立夫在回忆录中视为一生中最有成就的阶段。

在此期间,周恩来与祖父也成为朋友,他称祖父为国民政府里难得的“客卿”,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祖父不依附任何权贵和政治党派的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鉴于祖父为中国战时教育做出的卓越贡献,国民政府授予他抗日战争胜利勋章,他还代表中国知识界参加了对日本的受降典礼。

面对抗战之后的时局,作为大学校长的祖父,再次表现出了他针对中国的前途和命运的独立思考,他的系列政论文章,如《民主理想与和平建设》、《社会改革与经济协调》、《中国经济的改造》、《人民公有的工业建设》、《粮食公有论》等等,在当时震聋发聩,发人深省,特别是他的《耕者有其田,食者有其粮》,更成为了台湾50年代土地改革的蓝本。

1949年,随着国 民 党从大陆全线撤退,祖父被当局勒令离开大陆,但他不愿去台湾,而是选择了一条独立之路——去母校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从事科学研究和教学。一位担任了多年政府行政职务的高官,在年近半百又从头开始,进入世界科学研究前沿,开创一个新的领域并登上该领域的巅峰,这在科学史上极为罕见,其对人的才智和毅力的挑战,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祖父以他的天才和坚韧,成功地完成了这一惊人的转型,继青年时期在数学和电机领域奠定了国际权威地位之后,又成为了世界公认的现代控制理论的先驱。国际上最大的著名学术组织IEEE先后授予了他崇高的“兰姆”金质奖章、千禧金奖以及巨比利金奖。

卓尔不群的才华和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奠定了祖父诗词的高度,也成就了他人生的辉煌。1972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在授予祖父名誉法学博士学位的奖词中说:

“顾毓琇显现了诸多方面的才能,向人们展现了一个集种种天赋于一身,取得无与伦比的成就的形象”。

在这座美国常春藤大学270多年的历史上,它的名誉学位的授予对象,都是对人类的文明进程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物,包括美国总统华盛顿、艾森豪威尔,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南非大主教图图等。1976年,第三届世界诗人大会授予祖父“国际桂冠诗人”的称号。2012年,祖父的铜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落成,与他昔日的朋友、同事和学生们的塑像永久为伴,他们中有茅盾、叶圣陶、郭沫若、朱自清、冰心、老舍、巴金、曹禺等。

星移斗转,祖父已经离去12年了,在校对此书的过程中,祖父饱经沧桑的面容又不时地浮现在我的面前,他那沉稳有力的吟诗声,也不时地萦绕在我的耳畔。2014年的平安夜是祖父诞辰112周年,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有他的诗在,温暖就在;在这个空前物化的时代,有他的诗在,精神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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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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