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讲堂的老朋友江晓原,每年都会参加上海书展。今年的上海书展上,他更是成了大忙人。他有四本新书首发,一本来自复旦大学出版社的《今天让科学做什么》,另一本是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古代技术文化》,以及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科学外史》珍藏版和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的《脉望夜谭》增订版。在18、19日的两场新书发布会上更是人头攒动,发言每每引起观众的认同。作为上海国际文学周的嘉宾,“科幻”的主题似又为江晓原量身定做,他与著名科幻作家韩松进行了关于科幻的对谈,在思南公馆也颇受欢迎。
从古代技术到今日科技再到未来科幻,对于中国科学史专家江晓原可以说是信手拈来的。他重审我国古代的一些技术的真实性,说要重新评选中国的“四大发明”,又为古代技术的成果而慨叹;他揭秘现实的科学异化,又警示人们对高科技不可盲目信任,从科学主义走向反科学主义;他热衷于科幻文学,又从中反思科学本身。他又常常将自己摆上学术PK的擂台,从者有之,反对者更有之。而江晓原所做的,无非是要还原一个“真的”科学,然后决定我们对科学应有的态度。
回应李约瑟:对中国古代技术文化要充满自信
在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新书《中国古代技术文化的》中,江晓原集中讨论了我国古代的一些的技术文化,四大发明、中医、水利工程、古代天文学等一一在内。有趣的是这本书的导言和尾声谈论了一个有趣的话题“中国古代到底有没有科学?”
科技史角度看,不必迷恋李约瑟之问
著名的英国学者在研究中国古代技术文化之后,曾提出引发全球思考的“李约瑟之问”,“从公元1世纪到到公元15世纪的漫长岁月中,中国人在应用自然知识满足人的需要方面,曾经胜过欧洲人,那么为什么近代科学革命没有发在中国发生呢?”对于这一问题,全球的学者从政治、文化、社会结构方面都不断尝试予以回答,但答案都无法令人满意。江晓原从科技史的角度认为,没有必要长期纠缠于李约瑟之问。如果我们将科学仅仅定义为“近代欧洲出现的科学理论、实验方法、机构组织、评判规则等一套东西”的话,那么中国古代确实没有科学。但古代技术成就与现代科学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公元1243年的钓鱼城,创下永不陷落奇迹,古代科学有高成就
在上海书展的新书发布会上,江晓原说,今天的人们已经普遍接受来自现代教育的观念,习惯于认为技术后面的理论支撑是科学。但考察古代技术,却发现并非如此,欧洲古老教堂的那些巨大石质穹顶,显然不是以万有引力理论为基础的现代力学理论支撑的技术。中国公元前3世纪建成的都江堰水利工程,显然也不可能是依靠流体理学等现代科学理论支撑的。呵护了中华民族健康几千年的中医,如今依然有被划分到迷信、糟粕中去之嫌,只因其背后是以阴阳五行作为理论支撑的。江晓原认为,现代科学理论并非衡量各种技术成就的唯一标尺。
在新书发布会伊始,江晓原还提到了位于我国重庆市境内的钓鱼城,它正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许多著名的建筑工程师心目中“永不陷落”的军事要塞。早在公元1243年,钓鱼城就完成了这一目标,在南宋和蒙古的大战中,钓鱼城成为蒙古的噩梦之城,蒙古铁骑从未攻下这座城池,蒙古大汗也殒命于城下,在这里“上帝的鞭子折断了”。除此之外,我国古代技术成就数不胜数,因而,江晓原认为我们对古代技术应有更多的文化自信。
技术优先权之争的背后:重评“四大发明”?
拥有文化自信,也要求正视古代技术文明,对古代技术文化的研究要重视证据。这一次,江晓原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是要求重评“四大发明”。江晓原认为四大发明的评选至少要考虑三大原则,要对中国文明或中国人生活有广泛影响;要保证在世界上有发明优先权;要有足够的科学技术含量。
司南可能只是传说,无法复制到原有记载功能
只是传说的奇器——司南。对于江晓原来说,古代仪器真实存在的标准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复制品要达到古代文献中记载的功能,二复制品不能使用古代记载中不存在的就现代技术手段。作为中国四大奇器之一同样也是我国四大发明之一的司南并不满足上述两大条件。必须要对复制出的成品用现代技术,通过电磁线圈进行充磁才能达到指南的效果。与司南同样命运的侯风地动仪和水运仪象台等都不能都达到上述标准,江晓原说这些奇器也许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传说。
韩国人与中国争印刷术发明权说明什么?
另一方面,我国的造纸术、火药和印刷术却陷入发明权之争中。如认为我国古代发明的火药是黑火药,是一种混合物,与作为现代化学品的黄火药之间并没有传承关系,两者用途也较为不同。在印刷术上,韩国人与我国疯狂争夺发明权等等。江晓原都在他的《中国古代技术文化》一书中作了详细的考证和解答。他认为不管韩国人怎么争夺发明权,最终只能是中华文明传播的例证——所有这些“证据”都是用汉字写成的。
在前些年江晓原发表的文章中,就曾指出科学的政治化问题。他认为在一些科学争论背后,呈现出政治色彩,充斥着利益之争,这些纠葛也影响着人们正视古代技术。
人工智能的威胁:近期失业、中期失控、远期让人类丧失生活意义
江晓原说他曾是一个坚定的科学主义者,但后来转变成为反科学主义者。这其中的转变在于他发现了科学在现代的异化,和公众对科学的盲目的崇拜。在复旦大学出版社举办新书发布会上,江晓原就现今科学中的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问题与解放日报高级记者王多进行了一场对谈。两人意见相左,恰如今天大众对科技的态度一般无二。
如果社会没有准备好,失业将导致不稳定
最近,引起人们热议的是脸书CEO扎克伯格和特斯拉CEO马斯克之间关于人工智能的争议。扎克伯格在众多场合提及人工智能没什么可怕。而站在对立阵营的马斯克、比尔·盖茨等人则呼吁全面禁止人工智能的研究。而江晓原也是其中之一,他认为人工智能不仅在中期和远期,在近期都有威胁人类文明的可能。
近期的威胁是失业潮。人工智能专家预测,将有95%的工作岗位被人工智能取代。“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们的社会还没有做好安顿这95%的失业人群的准备。”他分析说,如果他们靠领取救济金生活,那么社会将很不稳定,财富分配也很成问题:失业人群的救济收入如果太低,他们很可能抗议闹事;救济收入如果比较高,剩余5%的工作人群就可能不想干活。对于这种预测,王多表示反对:“从工业革命开始,还没有一次技术和产业变革导致大规模的失业潮,因为新产业带来了新的岗位,失业者可以转岗。”江晓原反驳说,人工智能引发的社会变革是前所未有的,如果95%的工作岗位能被人工智能取代,那么新岗位仍将在新的95%之内,“转岗”根本不能解除威胁。
具有强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超速“进化”,让人类措手不及
人工智能的中期威胁,江晓原认为是人工智能的失控和反叛。虽然很多专家觉得,目前的人工智能技术水平离反叛人类还远着呢,但他指出这是养虎为患,“幼虎虽小,也不能养”。预测中期威胁时,还必须考虑人工智能与互联网结合的前景,主要包含两点:一是互联网可以让人工智能超越智能的个体物理极限,如存储和计算能力;二是与互联网结合后,具有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可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进化”,在很短时间内从“弱人工智能”变成“强人工智能”乃至“超级人工智能”,让人类措手不及。
长远看人类无创造性劳动,将丧失生活意义
如果人工智能未来没有失控和反叛,人类还面临着一个远期威胁:由于它们做了大部分工作,我们会变得无所事事,导致体能、智力大幅退化。“我们连创造性劳动也不需要了”,从而生活将丧失意义,人类将如行尸走肉一般,将在智力和体能等各方面迅速退化,最终必将被确信“无用的人类只是地球环境负担”的人工智能全面清除。
大数据的欺骗性:投其所好导致掩盖真相
与人工智能不同,大数据作为前沿的科学技术,与普通大众的生活更为贴近。在对大数据的讨论中,现场观众也表达了自身的情绪。当对谈嘉宾王多提出,大数据是未来发展的趋势,使科技让人们生活更美好的表现,但江晓原仍然表示了反对。说,当我们把某一样东西定义为未来发展趋势时,其中暗含着对这种趋势,对这一事物的赞成。
但是,一方面大数据的应用正在全面侵犯公众的隐私。此语一出,引起了听众的鼓掌赞成。听众纷纷表达了对于隐私被侵犯的反感。另一方面,大数据在应用过程中,并不能真正和精确性挂钩。目前流行的所谓“精准推送”其实就是一种“投其所好”,是一种带有欺骗性质的精确。江晓原就搜索引擎的搜索结果举例。他说,在没有大数据,没有投其所好以前,两人之间的争论最终可以找到一个确定数据以达到最终的共识。但是一旦网络出现了投其所好的功能,就会主动推送和搜索者观点、态度最为相近的内容,如此真相就被永远的埋没了。因为有了投其所好,一个人再也不可能从更多、更全面的角度看到事情的全貌,从而进入了罗生门。
今天不让科学做什么:当它不再为人类谋求幸福时
江晓原在复旦出版社出版的新书名为《今天让科学做什么》,其中分析了现代科学的现状、前景和困境等问题。在卷首第一篇,江晓原即开宗明义的提出今天人们对科学存在的三大误导——认为科学等于正确、认为科学技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认为科学是至高无上的知识体系。然而,事实且并非如此,从讲座现场可以发现,大众对于科技问题往往带有朴素情感,即充满无限崇拜又怀有不安的恐惧。而大多知识阶层对科技有无限的亲近感,认为科学即是进步,而忽略了科学本身存在的负面影响。
对科学的推崇必须要有底线:科技要为人类谋求福利
在谈到人工智能的问题时,江晓原就建议各大国政府代表坐下来谈判,制订、签署国际条约,对人工智能研发做出约束。在江晓原看来,当科学技术带给我们越来越多的便利和享受时,越来越多的人忘记了科技的性质和功能。在许多人的下意识里,科学不再是为我们服务的工具,而是我们膜拜的对象。他告诉听众:“我们对科学的推崇必须是有底线的。这个底线就是:科学技术必须为人类的幸福服务,而人类的幸福不能成为科学技术发展祭坛上的牺牲或贡品。”正因为此,某些科学技术,在某些时候,是不应该得到发展的,而应被适当抑制。
2007年曾签订宣言,要避免科学知识凌驾于其他知识之上
在其书《今天让科学做什么》中,江晓原提到了2007年由中国科学院和中国科学院院部主席团联名签署的《关于科学理念的宣言》,其中指出,要避免把科学知识凌驾于其他知识之上;要从社会伦理和法律层面对科学行为进行规范。江晓原认为,从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压后,近代中国开始了追求科学的脚步,不断扩大科技的能力,认为科学是绝对美好的,一个绝对美好东西根本不需要什么东西去规范它,也不存在被滥用的问题。今天,面对科技带来的大量负面问题,江晓原提请人们对科学要有全面、全新的认识。已经到了对科学进行约束,当今的社会应该开始考虑“今天不让科学做什么”了。
回顾江晓原的科学研究过程,他的思想脉络有迹可循,无论是对中国古代技术文化的探寻、还是对现代科技的无情剖析,还是通过科幻来反思科学,其中的主题都是要人们能够正确认识科学。正如江晓原曾经说过的,“科学已经告别了纯真年代”,盲目崇拜并非对待科技的正确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