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格:如此江山如此日——八一三淞沪抗战80周年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51 次 更新时间:2017-08-17 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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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格  

本文作者吴格(复旦大学图书馆研究馆员),原载《文汇学人》2015年8月7日。

1937年,近代学人胡朴安先生年将六十,元旦于《朴学斋日记》中记云:“余不记日记将近二十年,中间间断,今自二十六年始,当日日记之。”天幸先生新年发愿,自本年始恢复日记写作,并至老未辍,遂为后人留存大量宝贵记录。《朴学斋日记》中对于淞沪会战战况之记述,一则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再则出于新闻工作训练,言必有据,随时核实修正,虽属私人记录,又力求真实客观,志在存信,堪称上海抗战史之民间实录。


【上篇】


1937年,近代学人胡朴安先生(1878—1947)年将六十,元旦于《朴学斋日记》中记云:

以旧历计算我年五十九岁两个月,以新历计算五十八岁三个月。昔卫武公年九十,犹日诏于国人曰“毋以耄而舍我”。以我年比之武公,犹是壮年,岂可自懈。余不记日记将近二十年,中间间断,今自二十六年始,当日日记之。

天幸先生新年发愿,自本年始恢复日记写作,并至老未辍,遂为后人留存大量宝贵记录。现存先生所撰《朴学斋日记》手稿,跨度近五十年,具体年代分为三段:(1)清光绪二十五年至二十九年(1899—1903),先生年二十二至二十六岁;(2)民国十年至十六年(1921—1927),先生年四十四至五十岁;(3)民国二十六年至三十六年(1937—1947),先生年六十至七十岁。以上三时段,分别对应先生青年、中年及晚年时期,经历聚散,虽非全豹,仍可据以钩稽先生出处、治生、交友、读书、著述等活动,并由此考察先生身处之时代面貌,足称文化史、民国史、上海史、抗战史研究之史料渊薮。

先生本名有忭,学名韫玉,字仲明、仲民、颂明,号朴庵、朴安,晚号半边翁,室名朴学斋等,中年后以号行。安徽泾县人。早岁随父研习经史,兼攻格致之学,科考之余,在乡任塾师授徒,少年困苦,备尝艰辛。清季废科举,兴实业,先生禀黄山白岳间“徽州骆驼”精神,至沪谋生发展。际会时代风云,先后加入国学保存会、南社及同盟会,与陈佩忍、诸贞壮、高天梅、苏曼殊、朱少屏、柳亚子等结交,并参与《国粹学报》《民立报》《新闻报》等编辑撰稿,以文字鼓吹革命,由传统文士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清末民初,先生曾先后任会计、编辑、报人、秘书、官员、教师等职业,最后选定从事教育及学术研究。上世纪20年代后,即以办报、教书为业,兼事著述,先后任教于大夏、复旦、东吴、暨南、上海、持志等大学。1937年抗战爆发,报馆停办,蛰居危城,遭遇中风,锻炼恢复,抱病写作,经历人生重大转折,其思想学问亦进入新发展阶段。

兹据《朴学斋日记》丁丑、戊寅(1937—1938)分册,辑录先生对时事战况之观察、感时悯乱之吟咏,兼及其身处民族危难中对于个人学业之不懈追求,以见先生人格学养之一斑。限于篇幅,先生对“八一三”淞沪会战战况之记录,仅利用《朴学斋日记》1937年10月末以前部分编次。尝鼎一脔,犹可当20世纪之《倭变事略》《日本犯华考》读也。

先生身兼教师及报人,对于中日形势消长,自1937年初即已十分关注:

(一月)二十九日:日本广田辞职后,天王命令宇垣组阁,陆军极反对。宇垣今日已拜辞组阁之命令。日本陆军之强硬如是,将来组阁者不知果何人。如完全为陆军统制,则中日问题当愈吃紧矣。

上海青年画家沈逸千赴绥远抗日前线考察写生,近年曾见多种报刊载文介绍,先生日记中也留下记录:

(四月)十八日:四时,到大新公司看“沈逸千蒙古绥察图画展览会”,余题一诗云:“万里边疆咫尺间,笔端收拾好河山。吾人莫作等闲看,巩固中原第一关。”

先生参与主办《民报》外,又兼《立报》股东,“八一三”之前,上海报业仍具蓬勃发展气象:

(五月)十六日:十二时到银行俱乐部,《立报》开股东大会,到成舍我、吴中一、钱沧硕、田丹伏、萨空了、朱虚白。成舍我提议,北平《世界日报》作股十五万元,上海《立报》作股十万元,共二十五万元,再招二十五万元,共五十万元,组织一中国新闻公司,全国办报七处,除现有北平、上海报外,在广州、南京、西安、汉口、云南各办一处。到会股东全体通过……

7月初,北平郊外“卢沟桥事件”发生,随事态发展,全面抗战步步迫近,先生日记中对此逐日有记:

(七月)十一日:九时到市政府,开中国文化协会。中日在芦沟桥冲突。

十二日:芦沟桥事有扩大之势。

十六日:中日冲突事,日本狃于丰台之已事,欲借此占据芦沟桥。中国无论如何决不可退让寸地。日本一方面宣传不愿扩大,一方面源源进兵,意欲以威骇屈服中国,如不能屈服则亦不惜一战。中国此时惟有沉着的应付,决不可稍有屈服,而为退让之和平,丰台已事可鉴也。

十九日:芦沟桥事日以扩大,中国万不能再有退让,而日人侵略日甚。

二十日:蒋委员长在庐山谈话会发表对于芦沟桥事之意见。应战而不求战,态度极为坚决,意义亦极为明了。

二十三日:四时到市商会,开各界抗敌委员会。

战事报道之匆促,民众反应之强烈,先生日记中时时道及:

二十八日:接电话,知中央通信社广布,廊坊、丰坊皆收复,市民放鞭炮庆祝。傍晚读《大晚报》,知通州亦已收复。此是极可喜之消息,惟微嫌太速,觉有几微之可疑。

三十一日:华北消息寂然,论理非应战不可,但应战之实力究竟能抗到何程度?但不应战,除屈伏外更无他途。

进入8月,战火南移,中日冲突,延至淞沪,先生所记,皆出于目击亲历:

(八月)一日:今日消息非常沉闷,且谣言日多,不是好气象。四时到报馆开会,决议自下星一起,将七种周刊一律停止,因时局紧张,节省篇幅故也。

九日:数日来上海人心慌张已极,搬家者络驿不绝。本日下午五时,有二日兵到虹桥飞机场侦探军事秘密,与保安队冲突,保安队被击死一人,二日兵亦被保安队击死。一时势极紧张,搬家者彻地不绝,当夜幸免无事。

十一日:上海形势愈加紧张,贫苦者皆纷纷迁居,已有一触即发之势。

十二日:交涉解决已不可能,盖日本要求保安队撤退,殊为无理。今晚明晨或将正式冲突,北站一带戒备极严。

十三日:九时,中日在横浜桥一带开火,就此战事开始。银行放假二日,预备限制提款。入晚战事加烈,炮声隆隆。战事状况不甚明晣,中国方面稍占优胜。夜到报馆。明日决出一张。

十四日:今日空军甚活,闻颇占胜利,但未能征实,惟黄浦滩下一炸弹,大概系炸“出云”舰者,误落于中汇大楼,死伤中外人约三百余。大世界马路落一炸弹,系飞机受伤而落下者,死伤中国人四百余,极为遗恨之事。本日各商业皆闭市,下午电车、公共汽车停止开驶,难民麇集于马路两傍者极多。炮声终日不停,入夜稍疏。闻日本有飞机自台湾来到杭州,图炸笕桥机场,并飞广德,中国防御颇密,皆未得趁。

十五日:炮声比昨日为稀,空军之战亦无昨日之烈。商业仍未开市,交通仍未恢复。战事消息略无所闻,惟知仍在相持之中,阵线无甚变更。入晚风雨更急,不闻炮声矣。大约十二时以后,或有激烈之战。

十六日:炮声闻到甚稀,其实战争甚烈,我军极占优胜。夜九时余一声甚巨,闻我军以鱼雷炸“出云”舰,闻已沉,但未能证实。

十七日:作社评三百字。昨晚之战极急烈,但我等所居之处未闻炮声,想已以机关枪战矣。已证实“出云”舰尾部受伤,已失战斗力,拖至公和祥码头矣。本日空战甚烈,延平路口落一弹,际安家平台上亦落一机关枪子。

十八日:证明昨日之战,敌军阵地已被包围,浦东登陆之日军亦被击回,大公纱厂与日海军俱乐部,我皆占领。又连日击落日机三十架以上。商都收复以后,已将张北克复。今日银行、钱业悉已开市。上午空战甚烈,炮声偶闻。

十九日:昨日之战甚烈,不甚闻炮声者。闸北已到短兵相接的时间,只有阻止日陆军无法登岸,上海日军不难解决。北方战事,我方亦极得手。

二十日:我司令部今日上午一时公布,已将汇山码头占领,并占领岳州路、昆明路及塘山路,日军阵线已被我截为两断。此役为自十三日沪战发动以来之最大胜利。据中央社消息,津浦线我军已逼近天津,平绥线我军已进抵平西。昨日午后三时,外资部通知各国使领,凡各国在沪之兵舰及商轮,须于十二小时内远离日舰停泊地点五海里以外。东面火光甚巨,晚证明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被烧。夜间炮声甚稀,大火犹未息。


二十一日:阅报,上海昨日之战阵线无甚变动,惟日本阵线已被我军切断,愈逼愈小。北方战事亦有进步。作社评三百字。午后一时东面黑烟甚巨,不减于昨日。

二十三日:一二日内不甚闻炮声,炮战移在吴淞方面矣。机关枪之声,此处从未闻到。午后一时,大马路浙江路先施公司左右中一炮弹,或一炸弹,死伤二三百人,详情刻尚未知,死尸运至延平路、昌平路掩埋,装三卡车。

二十四日:到联欢社,开后援会。到报馆。又到中央社。今日闻日陆军登岸颇多,形势殊为紧急,闻大部分已驱退,惟尚未征实。

廿五日:报载日军在南汇、浏河、吴淞各处登陆者约五六千人,皆已驱退,并消灭千余人,惟尚有三百余在包围中。

二十六日:阅报,日军第二次登陆,罗店正在激战中。

郊外战事如火如荼,四方难民麇集市内,居住、饮食、教育等问题随之凸显,为筹办大学联合教学,先生曾致函光华大学张寿镛、暨南大学何炳松两校长:

(二十六日)致张咏霓、何柏丞各一信,其稿如下:

“昨日晋谒,适值公出,未获聆教,殊为怅然。抗战期内各大学当力谋开学,不尽镇定人心,且可增长知识之生产,而为长期之抗战。惟此期内,沪大学宜施一种特殊办法。前日晤到潘公展局长,建议将安宁区内中学一律提早钟点,改为上午授课,下午让与大学授课。潘局长极然鄙说,并云将难民输送后即可实行。惟是沪上各大学虽实行开学,留沪之学生不多,事实殊感困难,且亦不经济。弟意可由大学联合会在此时期内施行一种特殊办法,以大学联合会为总位,分科分系,由各学校各视教室不感困难,教授亦可集中。昨日敬谒,拟贡此意见。如以为可行,乞召集大学联合会讨论,并详细规定实施办法。先生领导群伦,登高一呼,其事易举,敬为刍荛之献。是否有当,伏乞大裁。”

二十七日:上岸日军大部分被我包围,罗店、狮子林收复,蕴草浜尚有一部未肃清。昨今两日未闻炮声,只略闻飞机声而已。

二十八日:数日内报纸消息皆不能证实。蕴草浜、张华浜、吴淞之敌军尚多,且有陆续上岸者。

二十九日:中一由前线来,言昨晚对蕴草浜、张华浜总攻击。四时,到中央社。蕴草浜、张华浜已收复。中苏协定已发表。

三十日:连日报纸所载之消息,皆不甚确。蕴草浜、张华浜、吴淞、浏河登岸之日陆军,不仅不能消灭,似已占据相当阵地。我军极力抵抗,未能发展。报纸上包围、消灭等消息,太过于乐观。总之未能真到前方,于是有许多模糊影响之谈。

三十一日:战事阵线大概仍如旧,南口与张家口消息不好。

进入9月,战事仍呈胶着状态,先生除教课、社评等活动,每日记战况不辍:

(九月)二日:战事极激烈,在彼此相持中。同济校舍被炸。

四日:阅报,昨日黄浦江之战极为激烈,敌军累图在浦东登陆未逞,我军炮中日领事馆三弹,中日舰一弹,伤舰尾。今日十时左右,飞机投炸弹之声六七响,大约在北站。自战事开始,我们住所闻投弹之声,以今日为最巨,究在何处,俟阅报征实。

五日:今日敌机在北新泾一带轰甚烈。

六日:宝山县昨陷于敌,各报皆载有此消息,惟《民报》不载,不确。此消息发于中央社,而中央社据于同盟社,可谓荒唐矣。惟宝山实危险。


八日:此二日之战极烈,我方守住阵线,屹然不动。

十三日:阅报,连日日军总攻击,结果我军仅在杨行、月浦两处稍退却而已。沪战开始已满一月,参与战事者两方各约十万人,死伤虽无确数,大约亦各在一二万人之数,洵可谓大规模之战。我军原有阵线殊少退却,日军挟其海陆空三部大力相迫,不过如是。

十四日:看报,我军于昨日起,放弃市中心区,从浏河起,至北站止,约一百余里,成一弧线,为第一道防线。

十七日:阅报,津浦线战甚烈,未知结果。平绥线大同虽陷,我军固守大同四周高地。沪战甚得手。

十八日:阅报,沪战尚佳,津浦反攻。

二十日:阅报一小时,津浦线反攻尚得手。南京空战极佳。沪战沉寂。

二十三日:阅报一小时。昨日机轰炸南京,国际上皆认为违背公法矣,法、美皆对日提出抗议。美大使前接日海军之通知迁军舰,昨仍回陆。

二十四日:阅报一小时。日机轰炸南京与广州,因起各国之反感,英、法、美、德皆向日本提出抗议。

二十五日:闻保定陷,又闻平绥线大胜,杀敌三千余人,俘二千余人。道彰由报社回来,述之如此。阅报一小时。报纸虽未详细记载,保定之陷,宋之军队不力。平绥之捷,第八师之力也。

二十六日:阅报一小时。日机昨日第四次轰炸首都,中央通信社被炸。今日终朝闻炮声不绝,据闻是日军第四次总攻击之期,惟终不得趁。

二十七日:阅报一小时。沧州失陷。平绥线我胜,歼日军二千余。沪战我胜第四次。轰炸首都。

二十九日:阅报一小时。昨日机炸芜湖,路透电云投百余枚,中央电云投四枚(中央电未登)。

三十日:看报一小时。昨日之战,日军先以飞机大炮轰炸,尚未到主力之战,故只觉其声隆隆。

10月间,日军因进占不利,屡次发动新攻势,仍遭我方将士英勇抵御:

(十月)一日:连日炮声震耳,是日军第四次总攻击,我阵屹然不动,且可反攻,沪战形势颇佳。平绥、平汉无消息,津浦线退守桑园车站。桑园属德县,已到山东境,在沧州南一百六十六华里,形势甚险。

今夜中国飞机出发,已两次向日军轰炸矣。又闻江湾路市中心区日军退出。又风闻满洲发生变化。

二日:看报一小时。津浦线我军反攻,达到冯家口站。该站属南皮。昨日报我军退至桑园站,今到冯家口,则进一百三十里矣,距沧洲三十七里。

今晚知雁门关失陷。沪战刘行吃紧。又沪战和平之谣言颇炽。

三日:阅报一小时。刘行阵线稍退后。晋战不佳。平汉线消息沈。津浦线尚好。

五日:看报一小时,北方战事略有转机,沪战日方第四次总攻击已亘三日之久,我方防御极固,且取反攻之势。

六日:阅报一小时。晋北与津浦线稍有转机。沪战稳。四次总攻击已有五日之久,我军确能保有原阵线,且有反攻之势。

先生日记中,除观照华北、华东战场局势外,亦有对于战争趋势之总体判断:

此次中日之战,其结果不失三途:一中国全胜,二中国全败,三和解。但无论如何,第二次战皆不能免。中国全胜,日本报复不出十年。中国全败,中国报复不出二十年。和解只五年耳,今之青年将来必要加入前线,当预先强健体力也。

七日:看报一小时,德州失陷。平汉线无消息。晋战尚佳。沪战蕴草浜被敌偷渡。闸北方面尚好。

八日:阅报一小时,美国正式承认日本为侵略国。津浦线在黄河崖激战。沪战蕴草浜偷渡之日军,尚未能解决。

九日:今日最后消息,蕴草浜偷渡之日军尚未击退,惟我方之危险性已减少。

十日:阅报一小时。晋战崞县失陷。津浦线相持于黄河崖。平汉消息无。沪战蕴草浜偷渡之日军可望肃清。

阅晚报,蕴草浜偷渡之日军,今晚必可肃清。浦东有日军登岸,已击退。

十一日:阅报一小时。沪战已稳。北方战事已皆有转机。

到报馆,与季平言承购救国公债事,共承一千元,馆购五百元,我与子琴、际安各五十元,余三百五十元各同事分认。

十二日:阅报一小时。蕴草浜偷渡之日军尚未能完全解决,惟形势已松。北方已到抗战时期,不似以前望风退却。

十三日:阅报一小时,知前夜偷渡,日军几冲到真如,势甚危险,现已过去矣。报上未载上海战事,不能太乐观也。

十四日:看报一小时。沪战稳。晋战在进步。津浦、平汉无消息。

十五日:昨晚我军总攻。上午三时半道彰回家,言及此时我空军活动甚力,日方高射炮有探海灯齐放起。在平台远望,四时半复睡。阅报一小时。沪战我方甚得手。晋战有转机。

十六日:看报一小时。晋战甚佳。沪战占优胜地位。

十七日:阅报一小时。晋战甚佳。沪战稳。方民众能人人有振作的精神,有镇定的态度,努力知能的生产、物质的生产,必能操最后之胜利。

十八日:津浦、晋、沪之战皆佳,为抗战来各战线之胜利。

十九日:阅报一小时。各战线形势皆佳。我们自今以后,要将生活与战事打成一片,一行一动,一言一语,皆须有纪律。

二十日:阅报一小时。沪战甚烈,在激战中,胜负未定。晋战佳。津浦线日军退。据说关外发生大变,但未征实。

二十二日:阅报一小时。沪战大佳,结果尚未大明了。晋战亦佳,包头失陷,以整个的抗战论,我方仍是失败。

二十三日:今日起太迟,因道彰四时从报馆回,携来日报一纸,看一遍又再睡,以致起迟。练拳一遍。阅报一小时。前数日敌军总攻,我仍失利。近数日我军反攻,已转机矣。

二十四日:阅看各方战讯,皆未免稍有夸大,实则此次抗战,惟沪战两方未有大胜负,余皆中国败也。绥远全省陷落,更不必言矣。

二十五日:阅报一小时。沪战稍退。晋战息沉。津浦略进。抗战大势,仍是日军胜利,吾人大无畏之精神,当以恐惧谨慎出之。

二十六日:看报一小时。昨午陈万里由南翔司令部来电话云云,日军已到小南翔。吴中一午后九时由前线回报馆,由小南翔经过,据云战线尚在前三四里,足征战信一时征实之不易。报载各路战信尚稳,沪战虽略退后,但毙敌甚多。沪战我方有放弃消息,俟到明日再看。

二十七日:先是一时际安回来,言大场已失,其他尚稳,日内我方军队不至撤退。四时彰儿回来,言闸北军队已自动撤退北新泾。但今日报纸尚未发表。阅报一小时。雁门关克复,平汉、津浦颇佳,实全面抗战之一转机。上海稍退,无关全局。

10月末,淞沪会战接近尾声,战况空前惨烈,先生于28日日记中略作小结,对抗战前途仍抱乐观态度:

二十八日:阅报一小时。

(一)上海 江湾、闸北我军之自动撤退,是我战略上必然之事。自日军偷蕴草浜以后,大场即受严重之迫压,江湾、闸北、北站遂成为突出之形,且面积非常之窄狭,大场不守,有如一只臂搏独伸于外,时时有被切断之虞,江湾、闸北的撤退,不过是收回一只臂搏,全身丝毫未动也。现在的阵线,据中央通信社发表,北自浏河起。迤逦而南,经登桥镇、马陆镇、南翔镇、江桥镇,达于苏州河北岸中央造币厂,与苏州河南岸租界之戈登路相接成一弧线,略无一处有突出之形。所以江湾、闸北、北站的自动撤退,只可谓阵线之整理,不可谓之新阵线,以其阵线并未有多大改动,但缩进江湾、闸北、北站突出之一部分而已。阅夜报,南点不在中央币厂,略有变更。


(二)平汉线 二十七日太原电:我支队于廿六日收复清风店站正面,进至马头镇站。按前数日相持于汤阴马头镇站,在汤阴北一百四二里,是平汉线除支队占领清风店站外(保定南九十四里),正面已进一百四十二里矣。阅夜报,我军已到邢台站,又北进一百二十六里。

(三)津浦线 二十七日济南电:我军别队由陵县、恩县切断日军之后路,按中日两军正面相持于平原、禹城之间,陵县在平原之东北五十余里,恩县在平原之西北四十余里,平原之日军已受包围之势。平原站在禹城站北五十六里,是津浦线亦将可北进五十六里矣。

(四)晋北 二十七日太原电:我别动队自二十五日进占灵丘后,另一队袭占一广灵,二十六日收复蔚县。按灵丘在平荆关之东北,广灵又在灵丘之北,与绥远接壤,蔚县在广灵之北,属于绥远,是晋北我别动队已达绥远矣。

二十九日:沪战放弃真如与彭浦二处。八十八师谢晋元(广东人)团长、杨瑞符(河北人)营长,与士兵八百余人掩护退撤。退之后失其联络,乃入据四行仓库,作最后之阵地。日军四五次攻不能破,极引起中外人士热烈沉痛之同情。


【下篇】


胡朴安先生为南社最早成员之一,自少及老,终生好诗,无论穷达,随处吟咏,随时结集,生前自编有《歇浦集》《志学集》《闽海集》《北游草》《无闻集》《强仕集》《归田集》《枕戈集》《养疴集》《悦禅集》等集(前期诗作曾刻入《朴学斋诗存》甲乙集)。晚年病废,艰于读写,困居书室,不废吟哦,除自抒胸臆外,曾默忆名家诗作,多和旧韵,有《和陶集》《和阮嗣宗咏怀诗》《和范石湖田园诗》《和寒山子诗》《和拾得子诗》等专辑。又取前贤原诗首句发端,足成新作,称为“演诗”,所成如《演杜少陵诗》《演宋诗》《演林和靖诗》《演温飞卿诗》《演邵康节诗》,凡数百首。诗歌以外,词好苏辛,所作不多,偶见录于《日记》。曲则偏爱北曲,所填曲词见于《日记》外,曾结集为《朴学斋曲存》(又名《奈何曲》)。诸作虽随时结集,可惜未尽传世。

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开始后,先生身居危城,蒿目时艰,伤心局势,忧心若焚,慷慨激扬,且歌且咏,诗情勃发,不可遏止,长篇短制,几日日有之,而初稿多录于日记。先生丁丑、戊寅(1937—1938)以下诗作,曾结为《枕戈集》《养疴集》《悦禅集》等,以稿抄本存于家,经历人世变迁,不复完整保存。兹检丁丑九月至戊寅二月日记,略辑先生诗作,按月日编次,以飨同好。先生诗作以外所填词曲,则未暇采集。

“八一三”抗战之初,中方军民同仇敌忾,士气昂扬,群情激奋。9月11日,先生听闻战报,曾填《满江红》词一阙:

如此乾坤,东风紧,阵云猝作。好男儿,一腔热血,临风洒落。几许敌人飞炮火,拼将血肉与之搏。我中华历史五千年,宁示弱。

战略好,冲锋恶。刀横处,如瓜削。看黄浦滩畔,血流成壑。尽管援兵增四五,精神早已吞山岳。齐鼓掌,大众向前行,从军乐。

10月26日,大场失守,苏州河以北中国守军腹背受敌,开始撤退。第88师第524团团副谢晋元、营长杨瑞符,奉命率所部官兵退守四行仓库,掩护主力撤退。当“四行仓库保卫战”硝烟未散,先生已作成《八百壮士歌》,并谱曲传唱,鼓励士气,振作民心,“八百壮士与上海人民隔河合唱《八百壮士之歌》”,其事久已着于史册。先生10月29日日记中,已录存所作《孤军守土歌》:

八百壮士齐拼死,中华民族忠勇有如是。古有田横今谢杨,气冲牛斗光变紫。八月十三敌兵来,七十五日相抗抵。爱国激增杀敌心,精神不屈贯终始。变更阵线别有因,掩护撤退真堪倚。殿后告成终不奔,独与敌军相对峙。不肯解除武斗苟偷生,宁与精金美玉同摧毁。心理一健气自雄,男儿惟有一死耳。纷纷敌军四面来,视之真如牛马矢。态度从容胆识豪,据一仓库作军垒。只凭一片忠勇心,守到最后一弹子。七层高楼万目瞻,国旗飘扬抗日起。谁云闸北已沉沦,中有我军抗战杀敌之壮士。此是民族真精神,中外士女争仰止。凡属人类皆同情,赤血写成民族史。四万五千万人同此心,一口汲尽东海水。

自鸦片战争后,上海东北之宝山县城及吴淞炮台,再度成为敌我殊死争夺之要塞。10月31日,先生作《宝山壮士诗》歌颂英勇牺牲之姚子青营五百官兵:

孤城一角立海边,海水茫茫远接天。敌人偷渡后援绝,前面重重围绕敌人之战船,镇日大炮千百射,飞机投下炸弹联接联。天昏地黑鬼神泣,地为焦土天为烟。五百壮烈士屹不动,追随子青营长相后先。誓与孤城同运命,宁为玉碎不瓦全。杀敌勇气危弥壮,报国忠忱穷更坚。不管炮弹炸弹纷纷如雨落,拼将血肉与之相周旋。人生有死平常事,任务终了心泰然。骨肉化灰精神在,一个个把烈士姓名在心坎镌。纵使蛮烟嶂雾将宝山罩成黑世界,依旧是青天白日满地红血鲜,烈士之名中外传。中华民族与尔万万年,偷生怕死之徒不值钱。

淞沪会战同时,华北战场敌我持续较量,先生不仅关注江南,眼光又投向长城抗战前线,11月1日,作有《南口勇士诗》:

南口勇士天下雄,此是中华民族泱泱之大风。铁胆包身惟我壮,赤心报国有谁同,居庸古有南北口,关沟蜿蜒如游龙。百万雄军不敢渡,碍日孤高插天峯。忽然芦沟战事起,北平不守走犬戎。此关本以防外寇,我反处外敌处中。凭险据要布置妥,动如流水坚如铜。抗战一日复一日,敌纵来犯难为功。报道后方退出张家口,成为归途已绝孤立之居庸。大军仓皇向后撤,遗弃军实殊富丰。假使转入敌人手,不啻我为敌人供。勇士勃然奋臂起,众兵皆退独不从。只身引火轰军实,身与军实同遭凶。勇士之勇有如是,最后一点鲜血洒向寥天抗日红。

同日,先生又作《日飞机炸非战区域诗》,揭示现代战争中飞机轰炸之灾难性后果及日军之穷凶极恶:

轧轧轧轧飞机来,轰轰轰轰投下炸弹响如雷。一弹投下浓烟起,人与房屋顷刻俱成灰。平民束手待死无抵抗,一闻机声泣相向。草根树底争藏身,潜伏权作犬羊状。日机肆虐尔徒然,中华物产浩无边。纵能炸得都市工商业,决不能炸翻农村千顷万顷田。初见飞机诚惊恐,见惯渐渐心不动。万事都从经验来,弱者能强怯者勇。日机仅管各处侵,广者平原深者林。若能一县投一弹,激起二千县人民个个抗日心。

淞沪会战发生于上海市民身边,头顶飞机轰炸,耳畔枪炮齐鸣,钢铁炸裂,血肉横飞,持续三月,惨烈空前,11月5日,先生作《冲锋恶》诗:

殷殷隆隆大炮声落战壕响砅砰,又有飞机能肆虐,炸弹如雨向地倾。一刻二刻轰炸过,铁甲车驰阵线破。守如处女诱敌来,屈身抱枪壕中卧。忽然一声号令喧,出如脱兔向敌奔。杀敌无碍如杀草,神嚎鬼哭天地昏。再接再厉气弥壮,机枪钢炮两相抗。忠忱能使勇敢增,我气愈旺敌气丧。敌人惟恃器械精,我能血肉与之甹。枪声响处见尸仆,弹烟散时闻血腥。血肉相搏冲锋恶,横尸成林血成壑。誓将扫净敌棼歌太平,痛饮黄龙大斗酌。

战争之后果,造成大批难民,11月6日,先生又作《难民叹》一首:

中华民族爱和平,祖孙相传不知兵。晓风叱牛耕田野,午日列廛盈市城。一旦敌人侵略至,飞机满天弹满地。本是安居乐业民,顷刻只身无所置。扶老携幼避地来,不暇自哀为国哀。皮之不存毛安附,甹命抗战真应该。颠沛流离终不悔,宁与敌人同破碎。身家虽亡国不亡,物质可毁精神在。于此足以见民心,万众一心利断金。目前胜负何足数,长期抗战始于今。

同日,先生据新闻报道之华北敌后游击战情况,作《游击战》一首:

用兵有正亦有奇,奇兵一出敌人疑。散如浮云去无迹,合如流水自然归。瞻之在前忽在后,断敌后路敌披靡。左出右没散复合,顷刻已成大包围。敌军侵晋如洪水,铁骑一日驰千里。我之奇兵飘忽来,生者投降抗者死。十月边关雪欲飘,夜半呼呼风怒号。杀敌勇气胆如斗,爱国热心血似潮。奇兵之奇众共见,运用在心随地变。问挟何术使之然,能与民众打成混一片。

“八一三”之前,先生身兼多所学校教师。经历夏秋间战火,沪上大中学校及文化机构多遭损毁,教育秩序无从恢复。如先生5月份授课七十六小时、6月份授课四十八小时,至10月授课仅十四小时。11月10日,先生作《文化劫》一首,控诉侵略战争对于文化教育事业之破坏:

中华文物五千年,作之者圣述者贤。根柢巩固枝叶茂,收吸新鲜空气开出灿烂之花妍。忽然中日战事起,飞机轰炸无人理。文化机关皆为轰炸之目标,辣手毒心有如是。持志先自首遭殃,同济、暨南与沪江。大夏、光华、正风皆不免,坏壁颓垣遥相望。大同最后亦遭劫,所有最高学府俱成一片瓦砾场。留有中小学校不计数,化为飞烟散为雾。只因一片爱国忱,抗日心,遭日妒。鸣呼日人尔徒劳,轰炸更激热血高。文化不在建筑物,精神磨练愈坚牢。中华民族伟大如火烈,固如漆胶坚如铁。镂肝刻肺永不忘,个个皆欲洒尔最后一点血。

11月11日,日寇侵至苏州河沿岸,中方军队奉令撤出阵地。上海市长发表《告市民书》,沉痛宣告上海沦陷。12日,先生作《空军夜袭》一首:

中华空军东方雄,一叶飞来凭长风。三更月落夜气黑,高高盘旋云雾中。无声无色不闻见,突然下击如垂虹。一弹已达目的地,恍如霹雳起长空。敌人高射炮乱放,火星分散南北复西东。侧向低飞出火线,凭空上升矫如龙。探海灯光四面射,我机飞去已无踪。夜袭技能有如是,几使敌人防卫之术穷。若能驭有飞机千百架,早已凯旋奏奇功。

11月13日,中方军队完全撤出上海。先生适闻报社同人恽逸群之弟逸安,身为空军飞行员,因与日机空战,牺牲于山西上空,遂作长歌以挽之:

八月十三战事起,全面抗战于此始。海军之力等于零,陆军亦称能战耳。惟有空军迹最奇,进步一日可千里。常州烈士恽逸安,自幼颖悟资质美。忠忱夙具报国心,投向空军学绝技。飞沪侦察奏奇勋,素愿今偿心自喜。转战冀晋皆有劳,飞缘同蒲进无已。众寡悬殊力告穷,七尺昂藏竟殒矣。风云无色鬼为号,天地有光血变紫。遥从碧落招国魂,能为病夫雪宿耻。果然成仁即成功,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后之名足千秋,常使英雄心仰止。况有令兄慷慨激昂之文章,血泪写成烈士史。

11月14日,先生再据淞沪会战中所耳闻目睹,作《炮战歌》一首:

敌人大炮千百发,接接连连无休歇。炮弹落下有如雨点多,未能损我军事工程之毫发。我方发炮只一声,一声落地响砅硼。只因测算有准的,弹丸落处已成功。两军炮阵相对抗,时闻敌军炮乱放。消耗子弹万千千,只落得殷殷隆隆如雷响。浓烟巨声弥长空,迷眼欲昏耳欲聋。旁人闻之心胆碎,其实威力亦有穷。我军本采消耗战,敌耗常倍我仅半。只须抗战能久长,必能获得最后之胜算。

同日,先生又作《闸北南市大火诗》一首,记述中方军队退出上海后,上海南、北两区皆陷入火海之惨状,并发出“纵能烧尽物质千千万,终不能烧灭历劫不磨之精神”之呼号:

我方军队退出防守地,敌军纷纷如潮至。千间万间广厦一炬焚,风声呼呼助火作威势。牵连许多平民宿舍齐烧空,富者立贫贫者穷。面色已如云气白,眼泪流对火光红。人生于此遭浩劫,浩劫虽烈心更烈。预备牺牲早一拼,初心不改坚似铁。人之初生只一身,万物皆假惟我真。纵能烧尽物质千千万,终不能烧灭历劫不磨之精神。闸北南市尽焦土,敌军虽占亦何补。有如坚壁清野之战略,纵得焦土无所取。中华民族虽则爱和平,谁敌谁友认识极分明。此时轰轰烈烈一夜火,种了子子孙孙永久复仇根。

日军占领上海后,对租界当局施加压力,《民报》《立报》《时事新报》《中华日报》《神州日报》《大晚报》《时报》《申报》《大公报》及中央通信社等,均接通知停刊。据先生23日《日记》,先生参与编纂之《民报》及《立报》自25日起停刊。26日,先生与《民报》同人聚餐后作诗一首:

消息传来渐渐微,疑真疑假是耶非。四郊戎马孤城急,万里音书一雁飞。长夜沉沉终有曙,寸心鹿鹿叹无依。天寒又况霜风紧,宿鸟欲归未敢归。

28日,先生与友人萨空了分别,赠诗相勉:

此日难为别,干戈扰攘中。万缘殊未了,壮志讵能空。事业千秋在,精神两地同。莫嗟前路险,后羿正弯弓。

12月3日,日本占领军六千余人耀武扬威,于公共租界游行,行至南京路广西路口,遭抗日人员投掷炸弹,伤日兵三名。投弹者被租界巡捕击毙,并随即断绝部分街区交通。次日,先生作《猛虎行》一首,极尽揶揄愤懑之情:

世间怪事那有此,六千猛虎入都市。鬼气森森白日塞,怪影幢幢腥风起。家家闭户不敢窥,见人而噬猛虎喜。纵有猎人袖手观,任虎咆哮不能止。忽有一人胆气粗,履虎之尾执虎耳。壮气如虹直冲天,雄心视虎如视豕。势孤力单终不胜,勇敢可谓不怕死。万众皆有死虎心,虎虽淫威不足恃。自卫之能本于天,人人报尔以一矢。世界开化到如今,那有猛虎常能横行之道理。

29日,先生与胞弟怀琛(寄尘)一同为女子大学作校歌:

惟中华民族泱泱之大风兮,图发奋而为雄。二万二千五百万之女同胞兮,是民族复兴之前锋。强健民种,改良家庭,悉是女同胞之功。吾校负此启迪之责任兮,艰难辛苦以相从。发寂寞之狮吼兮,欲振瞶而启聋,志弥高而行弥谨兮,校训取法乎中庸。博学审问开其始,慎思明辨要其成,笃行学问思辨以贯其终。此是民族之真精神,亘今古而独立于寰中。各本自力以更生兮,虽殊途而归同。前途有无限光明兮,佳气郁勃而葱笼。

“发寂寞之狮吼兮,欲振瞶而启聋,志弥高而行弥谨兮,校训取法乎中庸”,既是对女子大学办学宗旨之表扬,也揭示先生自己之人生蕲向。可惜身处乱世,家国沦亡,浩劫之余,满目疮痍,先生内心,充满悲怆。同日又作诗一首:

穷阴累长夜,冷风吹吾庐。寂寞寡人气,鬼魅争对吾。灯寒小于豆,鼠跃狂于狐。扪舌无与语,志洁身更孤。人世原杳冥,大道本虚无。盛衰互倚伏,祸福相乘除。因果有如是,大钧为洪炉。

1938年元旦,传闻吴县张一麐(仲仁)投井而死,先生称“此所谓死有重于泰山也”,作诗悼之:

人生有必死,死原无可畏。鸿毛虽云轻,泰山良足贵。风雨暗一时,天地有正气。太虚浑无言,愈以见宏毅。中心不动摇,坐观四海沸。百年易旦暮,久生亦无谓。当其犹生时,我责殊未既。努力崇明德,以求心之慰。

张一麐系民国元老,曾任北洋政府徐世昌内阁教育总长,抗战初以与李根源等创立“老子军”名动天下。其意谓青年前程远大,来日方长,过多牺牲,未免可惜,而老年人年事已足,价值日减,视死如归,是其天职。曾亲撰《老子军规则》,阐述老子军建军宗旨,倡言“愧爱钱惜死之徒,知取义成仁之美”,举国为之感奋。苏州沦陷后,张氏仍留家乡,坚持抗日。日本占领军令其出任维持会长,遭严词拒绝,并割须剃发,更换僧服,改号大圜,隐居苏州穹窿山。1938年初,外间传其投井自尽,海内为之震惊。先生称其“亦乾坤一正气也,足为民族生色矣”,元月2日,再作诗以哭之:

辛苦艰难终一死,泰山之重世同尊。将来青史留名氏,此日苍天无语言。寂寞尘寰存正气,凄凉止水认啼痕。惟君奇节照千古,余子纷纷何足论。

蜡泪已枯心不灰,更收余烬我重来。此身犹健天能胜,举世如狂事可哀。忍死要回千古劫,救人谁是一时才。风波莫助横澜恶,大地深藏腊月雷。

自经丧乱,先生失眠成疾,1月4日夜不能入寐,披衣静坐,成诗一首:

中夜不能寐,起坐自彷徨。前瞻已杳杳,后顾更茫茫。浩劫古未有,奇辱今难忘。流离载道路,死丧遍疆场。嗟彼苍者天,胡为惨以伤。厉阶果谁造,贪狼狠如羊。自侮人方侮,孟氏言已详。轻心一孤掷,浮躁众为狂。大错既已铸,努力图自强。洪涛高万丈,一叶航中央。深知同舟谊,万众共死亡。穷阴虽互积,剥极起孤阳。不有冥冥志,安有昭昭光。是诚在于我,闻鸡热中肠。

7日,先生《日记》:“昨夜睡甚不宁,不一时而醒,计醒有七次之多,梦魂模糊,奇异之境迭起。今日起身,犹复隐约忆之,此之谓思梦也。作《纪梦诗》一首”:

终朝苦常辛,梦魂犹未静。飘泊无所之,顷刻幻异境。白骨高于山,流血洼成井。恐惧不可言,历历心头影。忽焉起大风,尘埃化为锦。兵戈气消沉,太平若有景。霜雪复纷纷,只觉周身冷。鬼魅白日行,掬血当茶饮。况复常苦饥,三旬九食并。转眼境又殊,家室颇完整。朝饔而夕飱,早作而夜寝。恶人忽当前,大刀逼吾颈。性命在须臾,惊醒气若哽。晨光已入窗,此心尚凛凛。仰视白云悠,抚怀一深省。后顾不可知,当前吾已幸。

长夜失眠则多梦,而梦境仍人间景象之投射。“白骨高于山,流血洼成井”,非战争之屠戮而何?“鬼魅白日行,掬血当茶饮”,非侵略者之横行而何?“况复常苦饥,三旬九食并“,非沦陷区百姓之苦楚而何?8日,先生又作诗云:

如此江山如此日,此身犹在尚能骄。幸存独得苍天厚,忍死何堪赤地焦。无奈夜寒霜更急,纵然气短志难消。横流不信风波恶,终有扁舟破怒潮。

“横流不信风波恶,终有扁舟破怒潮”,先生对于抗战前途,仍抱有坚定信念。9日,先生又作《不寐诗》一首:

何事殊难寐,天寒夜不明。朔风穿户入,灵梦逐心生。一室如悬罄,四郊多苦声。壮怀今犹昔,气结未能平。

先生天性好学,老而弥笃。国难以后,愈发奋勉。每日授课、著述以外,读书校点,乃为日课,每日进度均有记录,每月之末复作统计,自我要求极严,10日日记云:“十一时点《毛诗传笺通释》三十页。余每日点书,有人笑为无益之事。余应之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为之犹贤乎已。或曰:转瞬即不得饱食。余曰:暂时尚能饱食,暂且为之。”11日,作诗一首:

四郊戎马急,蛰处太无聊。忍泪嗟何及,翻飞苦不高。读书当日课,静坐制心潮。只觉中肠热,沉忧未肯消。

1938年初,先生痛遭手足之丧。元月18日,先生胞弟怀琛(寄尘)去世。怀琛先生亦为南社成员,善诗文,多著述,但体质虚弱,用脑过度,长年食素,致营养不良,遭逢战乱,贫病交加,遂致摧折。先生日记云“我兄弟三人,伯兄亡已十年,今寄弟又亡,孑然一身,伤何能已。寄尘身后极为萧条,为之料理一切,当即移尸体于中央殡仪馆,择于十九日午后一时大殓。沪地四郊阻塞,徽宁殡舍,交通断绝,只得租地数尺,浮厝而已。”元月20日,先生有《哭胡怀琛》四首:

昨夜睡极不宁。寄尘死已三日矣,声音笑貌,犹在吾耳中目中也。生当此时,寄尘自以一瞑不视为佳,所最难堪者后死者耳。昨日为寄尘料理身后事毕,真有“汝死我葬,我死谁埋”之感,茫茫后顾,真不知死于何所也。作四律哭之。

五十年兄弟,凭棺痛更加。伤心逢此日,流泪向天涯。往事何堪忆,前尘望尽遮。杀人今未已,乱事正如麻。

贫病交相迫,身神两不宁。更堪争战急,愈觉胆心惊。小病原无恙,长眠竟不醒。狂风兼骤雨,终夜一灯青。

伯兄伤已逝,季弟又今亡。嗟我存孤梗,临流已夕阳。传家无产业,裕后有文章。含泪言诸侄,诗书世泽长。

百年如旦暮,六十叹孤存。竟日长枯坐,中宵独自言。茫茫前后顾,扰扰梦魂烦。不暇为私哭,悲声且忍吞。

元月23日,先生又有诗:“昨晚亦醒三次,且梦压一次,可见心神仍不宁也。将二十一日所吟一联,足成一律记于下”:

冷月窥窗夜气萧,忍寒拥被坐中宵。愁如柳絮飞还聚,梦似昙花现即消。不信今生长已矣,果然此日太无聊。许多往事从头忆,热血寒冰起怒潮。

元月24日,先生就中日战事再作分析:“阅报,中日已届初步之绝交,以后之变化只看津浦路之一战。自芦沟桥登生战事以来,已六阅月矣,中国之靡烂固已不堪言状,日本除军事外,其损失亦与中国等。鹬蚌相争,必至两败,大错已铸,无法纠正。”并赋一律:

登高望远气蒙蒙,矫首中天总一同。无奈迷途终不返,从兹浩劫更无穷。忍看坐拾渔翁利,尽有宵行虎伥凶。如此蜩螗原内閧,到头何处判雌雄。

元月31日,正当旧历新年,先生日记云:“今日为旧历元旦,李后主词所谓‘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是也。但是消极之感慨,于国于家于身,皆无益处。亡国之音哀以思,真万劫不可复矣。月晦生魄,剥极有必复之机,复之动机,在于自身之本力。当此不能奋飞之时,只有以读书涵养德力与智力,于剥极之时蕴酿可复之根。吕晚村能以攘夷思想寄托批评八股之中,其心晦,其心志愈苦。作诗一首录下”:

今日是何日,天地不复春。耐寒原本性,万物备一身。绚烂吾岂敢,朴实返其真。穷阴深潜伏,不以喻诸人。我志日愈苦,我道日以新。一阳五阴下,沉渊跃锦鳞。核内存一点,此物谓之仁。生机由是始,保持弥可珍。至性苟不减,屈久必终伸。且读古人书,日与古为邻。

“当此不能奋飞之时,只有以读书涵养德力与智力,于剥极之时蕴酿可复之根”,先生所秉持之信念,即中华民族百折不挠、历久弥新之庄敬自强精神。同日,先生又有《读欧阳永叔<读书>五古一首即用其韵》之诗以述志:

四海方沸腾,何用事书卷。山河已破碎,民生更疲倦。干戈起暴秦,衣冠思皇汉。流民我能图,式微诗可笺。不如笔砚焚,志坚意弥断。生死平常事,忘身赴一战。勋虽石未铭,功或马可汗。拔剑顾而起,斫翻堂上案。原以报家国,并非图仕宦。壮志震环宇,他人不敢贱。耿耿夜不寐,起坐以待旦。磨崖笔是枪,草檄盾为砚。胡虏血可饮,匈奴肉当饭。环顾陷樊笼,奋飞未能半。凤凰不惜毛,山鸡讵爱翰。纵有无穷心,临渊徒鱼羡。始知天下事,衰盛皆以渐。历史虽已往,成败较可辨。衰也误群宵,盛时多硕彦。曲者必为钩,直者必为箭。古事昭示吾,把卷一长叹。民强国不弱,志决身不愞。使无冥冥志,昭昭何由见。莫谓书无益,简编未曾断。莫谓武或持,坚强终有间。吾志在自雄,本位以为限。思不出其位,所以御患难。心定由三省,身强在百炼。以静而制动,以整而御散。淡泊味愈长,终始誓不变。由己以及人,自求无罪谴。与人和其光,胸中有厓岸。默默坐窗前,展书加默窜。自视为牺牲,何妨人刍豢。饮泣常中宵,蠹鱼任人讪。

进入1938年2月,先生按旧历算年已周甲,1日自记云:“人当最难处之时,当立定脚跟,轰轰烈烈做一翻。少年气盛之士尚能为之,若穷阴互蔽,一阳深潜,所谓苌弘之血埋地千年而化为碧者,愈藏愈深,愈深愈固,此而复以见天地之心也。见理虽明,守道不笃,平素涵养之功太浅,作诗一首以自励”:

我年已六十,守道尚未固。心每随境迁,脚跟立不住。有时凭血气,疾雷不恐怖。但至阴雨时,朝气渐渐暮。人莫踬于山,平地每失步。始知涵养深,凡事行我素。履险如履夷,不怒亦不惧。嗟今四海沸,困处如禁锢。奋飞苦不能,褰裳无可渡。忧愁徒损年,思虑更辟路。心苦藏愈深,志决潜不露。一卷古人书,旦暮若有遇。

“心苦藏愈深,志决潜不露。一卷古人书,旦暮若有遇。”身为诗人,先生忧国忧民,共赴时艰,以笔作枪,无愧诗史。作为学者,先生有守有为,湛精学业,潜心著述,病废不辍。胡朴安先生晚年之累累成果,自“八一三”抗战而发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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