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明:公孙龙:白马非马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39 次 更新时间:2024-07-14 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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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龙(约公元前320年——约前250年)是名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赵国邯郸(今河北邯郸)人,曾做过平原君门客,著有《公孙龙子》,共三卷十四篇。现残存一卷六篇。

与惠施强调“实”是相对的、变化的不同,公孙龙强调“名”是绝对的、不变的。他有关“名”的解释,非常类似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理念”。柏拉图的“理念论”断言,“理念”是具体事物的共相和本质,具体事物是相对的,变化的,而“理念”则是绝对的,不变的。

公孙龙最著名的命题是“白马非马”。他从多个角度证明这个命题是正确的。

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名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曰:有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非马也?有白马为有马,白之,非马何也?(《公孙龙子·白马论》)

这是第一个角度的证明。公孙龙说,“马”,“白”,“白马”,这三个名,内涵各自不同。马的内涵,是一种动物;白的内涵,是一种颜色;白马的内涵,是一种颜色加一种动物。一种颜色加一种动物,怎能等同一种动物呢?所以,马是马,白马是白马,白马非马。

曰: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是白马乃马 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异马也,所求不异,如黄、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与不可,其相非明。如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以 应有白马,是白马之非马,审矣!

曰:以马之有色为非马,天下非有无色之马。天下无马可乎?

……

马者,无去取于色,故黄、黑皆所以应;白马者,有去取于色,黄、 黑马皆所以色去,故唯白马独可以应耳。无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马非马”。(同上)

这是第二个角度的证明。这个证明很专业,很逻辑。按照公孙龙的理解,所有的“名”,都有自己的内涵和外延。能相互等同的“名”,必须是其内涵和外延相互等同才行。“马”的内涵是一种动物,“白马”的内涵是一种有颜色的动物。前者内涵浅,后者内涵深。“马”的外延大,包括一切马,什么颜色的都包括在内,没有颜色的区别。“白马”的外延小,专指白颜色的马,有颜色的区别。内涵外延都不一样,所以说,白马非马。

曰:马固有色,故有白马。使马无色,有马如已耳,安取白马?故白马非马也。白马者,马与白也。黑与白,马也?故曰:白马非马也。(同上)

这是第三个角度的证明。这是概念的证明方法。一般来说,有具体指向(“实”)的概念(“名”),都是所指向事物(“实”)的本质和共相。“马”这个“名”,是马这种动物的本质和共相,它与什么颜色没有任何关系,只能是“马作为马”而已。白马,是白与马。除了有马的本质和共相,还有白的本质和共相。两种共相的“白马”,怎能等同于一种共相的“马”呢?所以,白马非马。

以“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同上)

这是深入说下去的附加证明。公孙龙认为,即使是“白”这个“名”,也是有歧义的。“白”,有“不定所白”和“定所白”的区别。所有的“白”,也就是作为白颜色共同本质的“白”,是“不定所白”,它就是“白”本身,不是附着在某个具体事物身上的“白”。“定所白”,则是附着在某个具体事物身上的“白”,譬如说,白马的白,白兔的白,白猫的白。“定所白”之间存在白的程度、白的方式等等差异,因此不能相互等同。而“定所白”,更不能等同“不定所白”。公孙龙坚持说:“定所白者非白也。”即是说,白猫白兔白马的“白”,不能等同于“白”本身。

公孙龙的另一个重要命题是,“离坚白”:

坚、白、石;三,可乎?

  曰:不可。

  曰:二可乎?

  曰:可。

曰:何哉?

曰: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

  曰:得其所白,不可谓无白;得其所坚,不可谓无坚。而之石也,之于然也,非三也?

  曰: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 白而得其所坚,得其〔所〕坚〔者〕,无白也。

  曰:天下无白,不可以视石;天下无坚,不可以谓石。坚、白不相外, 藏三,可乎?

  有自藏也,非藏而藏也。

  曰:其白也,其坚也,而石必得以相盈,其自藏奈何?

  曰: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谓之离;不见离,一二不相盈,故离。 离也者,藏也。(《公孙龙子·坚白论》)

公孙龙的上述自问自答,在证明一块白色坚硬的石头,它的三种属性,是相互分离的。“坚”、“白”、“石”,彼此分离,不能三者同时兼得,只能同时得二(“举二”)。白色,是视觉效果;坚硬,是触觉效果。眼睛看不到坚硬,手感也摸不出白色,因此,你无法用眼睛看到一块石头既坚硬又是白色,也无法用手摸出石头既白色又坚硬。“白”和“坚”,是分离的。你只能看到一块“白石”,或者你只能摸到一块“坚石”。“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照公孙龙的说法,感觉到“坚”时,就不能感觉到“白”;感觉到“白”时,就不能感觉到“坚”,要么是你看到“白石”,要么是摸到“坚石”,而没有“坚白石”。

接下来,公孙龙对“离坚白”做了概念或形上层面的辩论。他断言,“坚”,是“不定所坚”;“白”,是“不定所白”。关于公孙龙所说的“不定所白”,上面已经做了介绍。同样,他所谓的“不定所坚”,也是“坚”这一本质的共相,不是具体事物的“坚”,是各种“坚”的共同抽象,是“坚”本身,而不是具体某个坚硬物体的“坚”。他相信,“坚”、“白”各有自己的本质,各自独立,两者之间,不存在任何联系。实际上,这个世界的物体,有的坚而不白,有的白而不坚,有的无白无坚,偶尔遇上既坚又白的,也不是因为坚白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公孙龙“离坚白”的辩说,是理性主义文化在中国先秦时期的重要代表,不管结论如何,其周密推理和论证,颇具逻辑学、认识论和形上思维的意义。

公孙龙还独创“指物论”,试图进一步说明“名实”关系。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

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非指者天下,而物可谓指乎?

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

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也。不可谓指者,非指也?非指者,物莫非指也。

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

天下无指者,生于物之各有名,不为指也。不为指而谓之指,是无部为指。以有不为指之无不为指,未可。

以“指者天下之所无”。天下无指者,物不可谓无指也;不可谓无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指非非指也,指与物非指也。

使天下无物指,谁径谓非指?天下无物,谁径谓指?天下有指无物指,谁径谓非指、径谓无物非指?

且夫指固自为非指,奚待于物而乃与为指?(《公孙龙子·指物论》)

上述语言,类似绕口令。读来让人一头雾水。细细琢磨,可以知其一二。

“指”和“物”,是分开说的。“物”,就是具体事物,就是名家所说的“实”。而“指”,则比较复杂,既可以理解为“名”(概念),却又不能等同于“名”。在这里,“指”可以理解为动词的“指”,意思是“指明”,也可以理解为名词的“指”,意思是“指称”。“指”的真正内涵是“物”的共相和本质。

这段文字想说的,大致是这么几层意思:

第一,所有的“物”,都是可以被“指”的,不存在没有被“指”的“物”。但是,“指”本身是不可以被“指”的。“物”是客观存在的,“指”也是客观存在的。

第二,经验常识认为,“物”是客观存在的,“指”则是不存在的。这种错误看法认为,“指”只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称呼,不能反映“物”的共性和本质。公孙龙不同意这种看法。

第三,“非有非指”,“物莫非指”。“物”都是可以被“指”的,而“指”本身是不被“指”的。这意味着,“指”本身可以并列为“物”,它不依赖于“物”而存在着。

第四,“指”,是“名”的真正内涵。“名”,只是某类事物的共有名称,它没有事实上的内涵,而只有广延意义上的覆盖。比如说,“狗”,是所有“狗”的共同名字,但不是“狗”的共同本质或共相,一个“狗”字,并不能涵盖“狗”作为一种动物的内涵。并且,这种东西,既可以叫做“狗”,也可以叫做“犬”,还可以叫做“獒”。是“狗”是“犬”还是“獒”,只是“名”的不同,只是个名称叫法,与“狗”本身是何种动物没有实际关系。“指”,也是“名”,不过是涵盖“物”的本质和共相的“名”,因而是“名”的真正内涵。因而,“指”,不只是一个用以标签某类事物的记号或标签,而是对某类事物共同本质的总结和概括。如果拿西方哲学史上的“唯名论”和“唯实论”相比较,那么,“名”就是“唯名论”的“名”,这个“名”,只是个用来称谓的名称,与“实”本身如何无关。而“指”,则是“唯实论”意义上的事物本质和共相,是“物”的内在本质和实体。因而,也是客观存在的。

一句话,“名”,只是称谓,一个人取名张三或张四,并不影响这个人的实际存在。“指”则是“名”的客观内涵,是对特定对象的本质概括。打个比方吧,“张三是人”。这里的“张三”,只是个“名”,“张三”,并没有涵盖“张三”究竟是什么,但是“张三是人”的“人”,则是“指”,因为“人”的概念含有特定共相本质,比如是“可以直立的”,是“有理性的动物”等等。总之,“名”是个别性的称谓;“指”,则是一般性的存在。

另外,在古代汉语里,“指”可以通“旨”。“旨”的含义是“概念”、“观念”。在公孙龙这里,作为“旨”的概念,是“物”的共相,是客观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将公孙龙定性为客观唯心主义者,是完全合适的。

公孙龙学说的意义是多重的,它开启了古代中国文化逻辑思维模式;它发现了“双重世界”:感性事物世界和理性概念世界;它“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公孙龙子·迹府》),试图以逻辑的方式恢复世界的秩序;它以理性主义的方式颠覆了常识思维,让人们“看”到经验之外的另一个形上“世界”;它没有对错,即使是指向人们走进了一条死路,也还是有价值的,至少告诉人们该回头了。

名家,似乎作为“绝学”终结于战国时代,其实不然,庄周等人悄然无声地接过名家递出的接力棒,一路接力,以另一种方式,走到了今天。可以说,道家是名家的对手,却又是名家的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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