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明:禅宗:中国佛教及其哲学的代表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333 次 更新时间:2024-07-25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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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明 (进入专栏)  

佛教中国化,并不必然意味着中国在佛教化,然而,事实上,这两个“化”,的确是同时进行的。也就是说,中国佛教形成的过程,也是中国佛教的扩大传播过程。大约隋唐开始,或者更早些,佛教传播的固定场所寺院,得以合法建立,并遍地开花。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成为寺院的常客。一些普通人开始能“听懂”佛教的“意思”了。社会成员佛教信徒化的程度在增高。

这种新常态的出现,与禅宗的出现密切相关。当然,与禅宗几乎同时出现的中国佛教,还有其他宗派,如天台宗、净土宗、法相宗、华严宗、律宗、密宗等等。但从社会影响和后世传承发展来看,禅宗和净土宗,影响最大,社会接受程度最高。

禅宗的产生,可以追溯到鸠摩罗什(?——公元413年),他来自西域,定居长安十三年。这十三年,他将大量佛经翻译成汉语,更重要的是,他教了许多弟子。弟子中,两个最为突出:僧肇和道生。正是这两个弟子,为禅宗诞生,提供了理论支持。

僧肇(公元384年——414年),早年研究老庄,笃信道学;后师从鸠摩罗什,写了几篇佛学文章,被后世合编一起,取名《肇论》。

在《肇论·物不迁论》中,僧肇编了个故事:

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

僧肇说,有个和尚,名叫梵志,少小出家,年龄大了,决定还俗回家。回来后,邻居看着他满头白发,问他,你真是少小出家的那位?梵志回答说,我真是少小出家的那位,但是,我已经不是那位少年了。

僧肇说的“不迁”,就是不变。这个故事,非常有代表性,它形象表达了僧肇否定运动变化(“不迁”)的思想。少年梵志,成了老年梵志,梵志还是梵志,不过,一个是少年,一个是老年。世俗的理解是,梵志由少年“变”成了老年,就像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一样。僧肇则不同意世俗的理解。他认为,不错,梵志的确是那个梵志,梵志每时每刻都存在着,不过,老年的梵志并不是从过去来的那个少年梵志;过去的那个少年梵志,也不是由现在老年梵志回到过去的那个梵志。这听起来像绕口令,其实,意思很鲜明,少年梵志只是属于过去,老年梵志只属于现在。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此一刻存在的事物,与上一刻存在的事物以及下一刻存在的事物,都不是同一个事物。梵志每一刻都存在着,不过,此一刻的梵志不是上一刻的梵志。按照僧肇的说法,从事物每一刻都在变化来看,是“动而无静”;而从事物此刻正存在着来看,那是“静而无动”。

僧肇的“不迁”论,非常类似于庄子所说的,万事万物都在“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每一事物都生在此刻,也死在此刻,这就是“变化”;事物如果此一刻保持着上一刻的原状,则没有“变化”,永远保持下去,则永远没有“变化”。而这是不可能的。庄子因此得出了运动变化是绝对的结论。僧肇和庄子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认为时间上的此一刻与下一刻是无关的。

比起庄子来说,僧肇走得更远,他的结论是:既然此刻和下一刻没有关联,那么,时间的流变就是虚幻的,事物的“变化”也是虚幻的,而真实的是不存在时间,也没有事物的“变化”,真谛就是静止。套用吉藏的“二谛”说法,那么,这里的“俗谛”是,万物在变化;而“真谛”是万物无变化。前见属于庄子等俗人,后见归为僧肇等高人。

僧肇论证“不迁”,自有其理论目的。这个目的就是指向“不真空”。《肇论》里,有一篇叫做《不真空论》。其中说道:

然则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 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 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虽无而非无, 无者不绝虚; 虽有而非有, 有者非真有。若有不即真, 无不夷迹,然则有无称异, 其致一也。

又说:

 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 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 无自常无, 岂待缘而后无也? 若有不能自有, 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 虽有不可谓之有矣。不无者, 夫无则湛然不动, 可谓之无。万物若无, 则不应起, 起则非无, 以明缘起, 故不无也。

僧肇认为,世界万物,缘聚而生,缘尽则灭,生灭无常,变化莫定。虽说如此,万物还是存在(“有”)的,万物之“有”,不能否定。不过,因为这样的“有”(存在)没有任何确定性,是“无常”,因此,只能是现象,按照古希腊巴门尼德的说法,叫做“非存在”。“非存在”不是“不存在”,也不是“存在”,而是没有确定性的存在。僧肇的说法,叫做“非真有”,或者说“假有”(假相)。通过假相,可以反证世界本性是“空无”。“假有”和“空无”,不是现象和本质的关系,不是两个东西,而是同一东西的两个侧面。只是因为表达角度不同,才有称谓上的差异。既然两者是同一的,那么,就应该以万物的“假有”去把握本性的“空无”,而本性的“空无”也正是通过万物的“假有”而呈现出来的。这就是“般若性空”的真义。

僧肇认为,那种视万物为实有而不识“空无”的观点,是俗见,那种执着于世界万物的“空无”而不见“假有”的观点,是邪说。两者都是偏见。如果说万物是“有”,而这种“有”是由各种因缘合和而生,那么,这意味着万物并非自体实有;事物本性是“无”,但它的现象却又是“有”,而“有”乃是因缘合和,故非实“有”,如此理解,才懂得“不真空”的真正含义。

原来,僧肇论证一个“不迁”的世界,目的是服务于这个“不真空”的世界。统一起来看,僧肇的“世界”是:非有非无,非动非静。再次套用吉藏的“二谛”说法:说万物是有是静,说万物是无是动,都是俗谛;说万物非有非无,非动非静,是真谛。

僧肇只活了三十岁,寿命很短,不过,对他来说,这短短的三十年,非常有价值,他为中国禅宗出场,铺好了道路,至少是夯实好了路基。

鸠摩罗什的另一名著名弟子道生(约355年——434年),也是禅宗的铺路人。道生少年出家,学识渊博,十分雄辩。据说他讲佛经,顽石也听着点头。晚年在庐山讲佛,影响巨大。庐山,当年是中国佛学学术中心,这里大师云集,道安,慧远等都于此讲佛。道生圆寂在庐山弘法大会讲坛上,死时,面目安详,依然坐姿。被葬在庐山一处山坡上。

道生的佛学理论,很有创新精神。在当时佛教内部,他遭到许多人的反对。他有一个理论,叫做“善不受报”。这四个字一出,即遭唾骂。因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早是佛家定论。其实,多数人并没有读懂这一“革命性”理论的内涵。

佛教讲,“业”是因,“报”是果。贪恋执迷的“业”,导致人深陷生死轮回。道生认为,“业”的前提,是执迷贪心,如果没有执迷贪心,那就没有“业”了。也就是说,“业”,是因为“有心”,如果“无心”,则没有“业”了。如果能“无心”去作为,“无心”去生活,那么,就可以不受业报了。“善不受报”,就是由这一思路逻辑推导出来的。道生说,“世荣虽乐,难可久保;出家之理,常乐无为”,而“无为是表理之法,故无实功德利”。以“无心”“无为”,超越世俗功利,超越善恶,既然没有了善恶之“业”,那也就没有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善不受报”。

“无心”“无为”,都是道家概念,道生引来放进佛学,由原本的世俗意义,获得了形上内涵。“无心”“无为”,本来是老庄主张的“作为”原则。老庄的“作为”,只是社会生活意义上的;而在道生这里,“作为”,则是“业”的根据,于是,“无心”“无为”就是消“业”的根据。“无心”,就是放下,不执著于什么,不刻意去做什么,不刻意去得到什么,这就是后来禅宗的基本修行。

道生的佛学理论,另一个就是“顿悟成佛”。

能否成佛,如何成佛?当然是佛学不可避免需要回答的问题,尽管这些问题非常功利。早期佛教,参照儒家的“劝学”,认为儒家主张“积学”能成贤圣这种做法是可以效仿的,因此,主张修佛必须积学,一步一步来,日积月累去修行,相信能“终成正果”,这叫做“渐修”。然而,道生则认为,积学再多,也只是个准备工作;准备再多,也还是准备,修炼再好,还是修炼,都不是“成佛”。没有那个跳过鸿沟的爆发式“飞跃”,是到不了彼岸的。更何况,成佛乃是“非有非无,非动非静”真谛之悟,这不是一般认识具体事物的“知识”,而是完全超乎形象的一次性的心觉。真谛的“空无”,不是由部分组成的,不能由今天修这部分明天修那部分而可以拼凑起来,它是没有边界而又无法分割的整体。所以,“积学”式的渐修,是无法成佛的。

能否成佛,如何成佛以及修佛成佛的关系,当年有四种说法:1、佛不可修不可成;2、佛可渐修可渐成;3、佛可修不可成;4、佛不可渐修但能成。第一种观点,否定了修佛成佛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等于否定了佛教本身。第二种就是“渐修”的说法,只给了修行者一个“只问耕耘,莫问收获”的安慰,修者看不到光明前程。第三种观点说可以修,但不能成。既然注定修不成,还修它干什么,这个观点本身不合逻辑。第四种说法就是道生的新主张:修和成是两回事,修是准备工作,成则是突然间的拨云见日、豁然觉悟,也就是所谓“闭其累学”“取其能至”。这是“顿悟”。

关于“渐悟”和“顿悟”,道生同时代的谢灵运与和尚僧维之间的对话很有代表性。谢灵运是道生观点的坚定支持者。

僧维:修者若是为了修“无”而去掉“有”,那不需要一个过程吗,这个过程不就是渐修吗?

谢灵运:修者仍在“有”的境界中,只是“学”,不是“悟”。当然,为了“悟”做准备,“学”是必要的,但是“学”还只是“学”,不是“悟”,因为“悟”,一定超越了“有”。

僧维:修者致力于“学”,希望能达到“无”的境界,他不断“学”,他会逐渐进步吗?若是不能进步,又何必“学”呢?若是在逐渐进步,那不就是渐悟吗?

谢灵运:修者致力于学,在“悟”上没有进步作用,而只是在压制内心污秽上有积极作用。污秽只是被压制了,但污秽还在那。只有一旦顿悟,才能“万滞同尽”,清理干净。

僧维:修者不断学习,能不能不断接近于“无”的境界,接近,总比不接近好啊,这不就是渐悟吗?

谢灵运:这样的“接近”,实际上是“假的接近”,跟“不接近”没有实质的不同。“接近”或者“不接近”,相当于把心里的污秽压制得紧些或者松些,可污秽还在那里,这跟把污秽彻底清理掉,是两回事啊!

谢灵运完全是站在道生的立场上回答问题。

对于唐宋佛教及其哲学,道生的更重要贡献,是主张“一切众生,莫不是佛,亦皆涅槃”。道生认为,一切有生灵的众生,都有佛性。他甚至认为,“一阐提人(佛教的反对者),皆得成佛”。这实际上是“一切众生,莫不是佛”的逻辑推论。但是,此论即出,立马遭到当时佛届的全部反对,因为这个结论与《涅槃经》直接冲突。道生因此被佛届赶出了首都南京。若干年后,大本《涅槃经》翻译出来后,道生的观点得到了证实。那是后话。

道生认为,未知自己有佛性,是因为“无明”,“无明”导致生死轮回。修佛的第一件事,就是消除“无明”,让自己“见”到自己的佛性。这个“见”,就是顿悟,并且,只能是顿悟。因为,佛性是整体,是不可分的,要么获得这个整体,要么毫无所见,无法通过“渐悟”去逐步觉悟。因此,道生说,“返迷归极,归极得本”(《涅槃经集解》卷一)。“得本”,就是“涅槃”。

道生特别强调,“涅槃”与生死轮回并不分属两个世界,佛性与生命个体也不是各处一处,佛的世界,不是另一个世界,而就是眼前的这个世界。道生说,“言到彼岸:若到彼岸,便是未到。未到,非未到,方是真到。此岸生死,彼岸涅槃。”(参见僧肇《维摩经注》卷九),另一处,他表达更加明确:“若见佛者,未见佛也。不见有佛,乃为见佛耳。”(同上)

这一观点,明显是针对西天“净土”之说。道生认为,这个世界之外,并无一处“净土”。佛教有一个故事,经常被用到,据说这代表了僧肇和道生的思想:

譬如有人,于金器藏中,长观于金体,不睹众相。虽睹众相,亦是一金。即不为相所感,即离分别。常观金体,无有虚谬。喻彼真人,亦复如是。(《大藏经》卷四十五)

意思是说,有个人,在储藏金器的仓库里,看到了金器,但没有注意各种金器的具体形状。即使注意到了金器的具体形状,他还是认出了它们是金子,他没有被金器的具体形状迷惑,能化解它们表面上的区别,能看出这些不同形状器物的本质是金子,不为外表幻象所蒙蔽。这就是“真人”(借用道教成仙“真人”的说法)。

这个故事给出的启示是:首先,佛的世界跟眼前看到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离开了眼前的现象世界,没有那么一个佛性的本质世界。其次,“无明”之人,看到的是万事万物的现象世界本身,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觉悟了的人,也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过,他在“山水”中看到的是佛性。因此也可以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上面那个故事里的人,他看到了有区别的、现象意义上的各式金器,不过,他同时看到了无区别的、本质意义上的金子。

道生还有一个观点,很值得一提。慧皎(?——554年)在《高僧传》中记载道,道生曾说:“夫象以尽意,得意而象忘;言以诠理,入理而言息。……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道生这一思想来自于庄子,庄子说,“言之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不过,他比庄子走得更远。他认为,言语,是为了表达意思,不过,要得到意思,不仅不能拘泥于言词本身,而且在更多时候,只有“忘掉”言词,才能真正会意。按照这个观点,最准确的言说,不是在如何言说上下功夫,反而应该是“不落言筌”,应该在心领神会上下功夫。

这一思想,直接被禅宗继承应用,成了修禅的基本方式。

僧肇和道生,已经为禅宗的出现,准备好了完整的理论基础。禅宗已呼之欲出,几乎没有任何理由不登台历史了。

禅宗之“禅”,一般认为是梵文“禅那”的音译,是外来语。“禅那”,是沉思静虑的修行。我倒比较倾向于下面这种观点:中国佛教禅宗,并不是古印度“禅那”“瑜伽”等等功夫的中国化,而是中国传统文化借助印度佛教外衣的文化创新,因此,其本质是中国的。禅宗,从一代达摩(关于达摩,神话和传说的成份太多。实际上,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过,是可以质疑的),到第五代传人弘忍(605年——675年),一直在单传。从弘忍开始,禅宗开始枝繁叶茂起来,分支为通常所说的“五家七宗”。

弘忍有两位杰出的弟子,都有继承禅宗教主地位的可能,也是这种可能最终导致禅宗分成南北两宗。一位杰出的弟子是神秀(?——706年),另一位是慧能(即惠能638年——713年)。神秀创立北宗,慧能创立南宗。南宗超越了北宗,慧能被认为是禅宗第六代传人。慧能讲经论述被门人编录为《坛经》。《坛经》,是唯一的一本产生于中国本土而被尊为“经”的佛教典籍。可以说,慧能是禅宗的实际创始人

《坛经》记录说,应师傅弘忍“考核”,弟子各作偈语,阐明教义。神秀作偈语如下: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针对神秀偈语,慧能作偈如下: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两首偈语,反差很大,也决定了禅宗未来的不同走向。佛教禅宗经常讲到两句话:“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神秀强调的是前一句,慧能强调的是后一句;前者关心的是道生所说的“佛性”,后者关心的是僧肇所说的“无”;前者修行是渐悟,后者修行是顿悟。

神秀北宗的渐修,很快失去了市场,最终归于销声匿迹。禅宗主流是沿着慧能的顿悟道路走的。

前面提到吉藏的“两谛”的最高“第三层面”,禅宗称之为“第一义”。“第一义”已经到了无话可说、不可言说的境地。后来的禅师文益(?——958年)《语录》中说:“问:‘如何是第一义?’师云:‘我向尔道,是第二义。’”能说出来的已经不是“第一义”了。

于是,禅师多数时候只能借助静默,暗示,喻指,答非所问,甚至某个意料之外的举动,来表示“第一义”。“第一义”的不可言说,并不意味着禅宗完全否定语言的意义,从而失去了话语权。禅宗有个比喻似乎比较贴切:“第一义”(也就是“无”),如同悬在天边的圆月,语言,则是指向圆月的手指。语言不能描述“第一义”是什么,就像手指不能直接触摸到月亮,但是,手指却给了人们一个方向,这也是语言的作用。

禅师们的只言片语,内潜深机,弟子们似懂非懂,所以一般会被弟子记录下来,编为《语录》,不时参悟。禅宗的传承,《语录》就起到了重要作用。

接上面的比喻来说,慧能的《坛经》,正是那个指向圆月的“手指”。

慧能禅学思想的核心是顿悟自性,见性成佛。他第一次升坛说法时就明确说:

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坛经》)

慧能因得《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启发,顿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随即重复以“何期自性”来描述他的悟境:

何期自性本来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同上)

能“见性成佛”,能“直了成佛”,不是没有依据的,依据就是“自性清净”。慧能认为,人性中自具佛性(“本自具足”),无需外求,也无法外求。只需“反求诸己,识心见性”。他从心性论的哲学高度,深刻揭示了人类心灵主体自我觉悟的能力及其具有的无限能动作用。

慧能弟子神会(668年——760年)进一步把这一学说引向“灵知”说。认为灵知是人本有的真性,也是众生可以解脱的依据。他的这种说法,被总结为:

妄念本寂,尘境本空;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仁悟,心本自知;不藉缘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禅源诸诠集都序》)

“灵知不昧”,就是“佛性本有”。“灵知”是先天的,是先天为成佛准备的。这个观点,有些类似于孟子所说的,先天的“四端”,是为后天行善准备的。

慧能的再传弟子马祖道一(709年——788年)在“自性清净”的基础上,提出了“平常心即道”的论断:

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贤圣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马祖道一禅师语录》)

按照马祖道一的说法,“平常心”也就是“本心”,“平常心”里,没有是非之间、取舍之间、断常之间、凡圣之间的二元对立,没有纠结,所以清净。按照平常心去生活,不要刻意去做些什么,就是最好的修为,就是“道”。照此说,成佛的最好修行,就是不刻意修行,是不修之修:

诸行尽归无常。势力皆有尽期。犹如箭射于空,力尽还坠。都归生死轮回。如斯修行,不解佛意,虚受辛苦,岂非大错?(《古尊宿语录》)

禅宗认为,刻意修为,效果好像不错,其实,只有短期效果,如同射出去的箭,总还是要掉下来的。结果是自找苦受,重陷生死轮回,所以,是“大错”。

禅宗主张的最好修行方法是,“不造新业”,“无心做事”。“不造新业”,就是不刻意人为。唐代有位居士曾有感而发:“宁空其实,勿实其无”。意思是,修为应该把“实”空化掉,而不要把本来就没有的给制造出来(“实”)。凭空(“无”)制造,就是“造新业”,是自找苦吃的“大错”。“无心做事”,就是道家所说的“无为”。这既是慧能理论的意思,也是道生“善不受报”的含义。去作为,却不在乎为什么要去作为,没有固定需要达到的目的,也没有一定是为了什么的动机。这叫做“无心”。“无心”,便能“无业”,便不会遭到“业”因的报应。禅师义玄说:

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事,屙屎送尿,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同上)

也就说,修行,应该跟日常起居,没有区别,无需去慎重做一些宗教功课,无需去烧香礼佛,跪拜菩萨。是的,禅宗就是这个态度。禅宗认为,修行不需要专门的行为,而尽在日常起居生活中。只需日常无心而为,不带滞着;并且,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有成就正果的可能。修行开始,所作的努力,为的是不需要努力;需要用心,为的是无心;正如为了忘记,现需要记住必须忘记。到了一定时候,就该放弃努力,达到无须努力;放弃有心,达到无心;忘记一切,包括忘记了对必须忘记的记住。修与不修,都在不经意中;不修之修,就是正修。

“菩提自性”、“性本清净”,是慧能禅学的本体论;“顿悟”说就是他的禅学实践论。

修行,不管多久,其实在做准备工作;只有顿悟,一跃跨过鸿沟,才是成佛。这里的“一跃”,便是“见道”。禅师普愿(?——830年)告诉弟子:

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不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岂可强是非也?(同上)

“太虚廓然”,就是超出了所有经验是非,所有“知不知”的状态,而进入消除了一切差别的境地。禅宗经常用“桶子底脱”,来形容顿悟。桶子底脱,桶子里的东西,都瞬时脱掉,不遗一物。顿悟了,一切从前的问题,都不成问题,因为,它们原本都不是问题。觉悟,不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世界还是这个世界。觉前,山是山,水是水;觉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不同的是,人不一样了,尽管还是日常起居,觉后却皆无滞着。禅师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又说,“终日著衣,未曾挂着一缕丝”(同上)。甚至“担水砍柴,无非妙道。”(《传灯录》卷八)既然如此,何处何事,不是“妙道”?

“顿悟”,是慧能为代表的禅宗修行法门,它不是理性主义哲学意义上认识论,按照西方哲学的分类标准来说,可能应该划分在非理性主义和直觉主义的范围里。禅宗,入髓中国文化一千多年,至今,依然在发挥深刻的社会影响。

去年,我在一篇名为《大山深处黄龙寺》的短文里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放在这里,算是画蛇添足的结语吧:

严格地说,禅宗,一开始便算不得真正意义的宗教,而是一种超然脱俗的生活态度,或者说,是一种救赎灵魂的人生哲学。禅宗,没有顶礼膜拜的偶像,没有不可亵渎的神灵,只在做一种功夫,那就是“心斋”,也就是将心力发挥到最大,让精神进入一个没有时空限制,没有是非纠葛,没有心灵束缚,没有生死区分的空灵世界。汉语里的“禅”,其实结缘于“蝉”,先哲们观察发现,“蝉”,可以作茧成蛹,看起来死了,但这不是真的死亡,因为,它可以破茧而出,蝶化为新的生命,看上去的生死,不过是生命形态的转换。就像花蕾绽放为花朵,花朵生长出果实;花蕾消失了,不是死亡,花朵枯萎了,也不是死亡。因为,花蕾——花朵——果实,依次生死,却不是三个独立生命,而是同一生命的不同空间展开方式。“蝉”的蝶化这一自然现象,触动了先哲们的人文联想和心灵会意,于是,有了“禅”的精神解读。

无论如何,“蝉而禅”的启示,至少给中国文化增加了一种理解世界和反求诸己的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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