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使命这个题目是一个现成的旧题目。这是德国继承康德的学说,奠定德意志民族复兴精神基础的哲学家费希特的题目。费希特著有一本通俗的书叫做《人的天职》(也可以译作《人的使命》)。大凡青年都很关心人生问题,所以我特别提出人生应有的使命来讲,也就是希望青年能够早日确定自己终身的使命。
要探讨人生问题,就是要人自己研究自己,反省自己,大凡了解外物易,了解自己最困难。所以人生问题实在是最困难、最不容易研究的问题。也可以说是最重要、最大、最不易得解答的问题。谈此问题大都容易陷于宽泛空洞。
其次,人生问题是与做人有关的问题,也就是多少关于道德修养的问题。这种切身的问题,最好找个人最知己的朋友,最接近的师长,作私人的谈话,方有亲切的指导,不必作公开的讨论。并且这种切身的人生问题,全待自己反省、体察、自求解答,他人顶多只能尽提醒启发之责,此外实无能为力。
再次,在某种意义之下,一个人最好是埋头热烈地去生活,去奋斗,忘记了自己有人生问题,有道德修养问题,那是最快乐没有了。人的精神健康也与身体健康一样,有许多天天讲卫生,随时随地都在用科学方法想保持健康的人,每每容易生病。反之,一个很忙的人,听其自然,不特别讲卫生,也不特别戕贼身体,反而身体健康。同样,许多天天讲人生观,讲修养,道德名词挂在口上说的人,反而每每道德并不好。而许多从来不谈人生,不谈道德的人,生活反较快乐,道德反而很好(例如科学家的道德并不比道德家、传教士坏,一般人身体的健康并不比医生坏)。所以,我们一方面要对人生问题,特别看重,特别认真,但另一方面又须不要把此问题当成一场空话来讲说。
人的使命或天职,也可以叫做人生的理想。但是使命固是理想的,同时也是现实的,它是我们此时此地即在执行,即须执行的使命。理想是自由的,我可以自由地提出此理想或彼理想;使命是决定的,或几乎可以说是人不能自主、不能不遵从的天命。理想是主观建立的,使命是客观赋予的,是国家给予的,时代给予的,或是上司赋予的。
人的使命,在某种意义下,即是人生的目的。使命是目的的内容,目的即包含在使命之内,也可以说人生的目的即在完成人的使命。使命比目的要具体些,切实些。做人有了做人的使命,人生就有目的、意义与价值。没有具体的、切实的、非执行不可的使命,而高谈人生目的,就嫌空洞不着边际了。
并且使命含有命令式的意味,一个人所奉行的人的使命,就好像军人所奉的军令一祥。一个军人违背了军令,就要受军法处分,一个人违背了人的使命,也就要精神上受一种特殊惩罚,有时叫做天讨、天罚。无论如何也免不了要受良心的重大的责备或惩罚。
我们到现在来研究人的使命是否无意义,是否太迟呢?因为人已经活在世上二三十年了,才来讨论人的使命、人的目的,犹如一只船已经开出海口,航行很远了,而坐船的人才来讨论航行的目的与使命,岂非笑话?又如欧洲战争已经打起来了,英德国会才来辩论作战目的和使命,是不是太迟而可笑呢?又如日本侵略中国已经快到三年的时候,日本忽有一国会议员,出来大胆地质问政府对华作战的目的与使命,是不是太迟而可笑呢?无怪乎当时日本政府要把这个不知趣的议员赶出国会了。
关于上面的问题可以分三点来答复:
(一)人既已在生活着,则人就已经不自觉地在执行某种人的使命,哲学思想的目的,就在使这种不自觉的使命经过研讨以后,正式成为自觉的使命。
(二)假使一个人永久不去追问人的使命,就好像无舵之舟,漂在海上,只能随波逐流,与世浮沉,那么岂不是生活无意义无价值?进一步说,人没有人的使命,人就没有人格,不能算是真正在做人。
(三)一个人自己没有真正的使命,或有一个不光明正大的使命,而怕人追问,怕人揭穿,不敢反省研讨,公开宣布,就是自欺欺人。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以之作战,则战必败,以之做人,则人格必定破产。
这样看来,人与禽兽不同,也许就是因为人有自觉的使命而禽兽没有自觉的使命。好人与坏人不同,就是因为好人有正大的使命,而坏人没有正大的使命。伟人与常人不同,就是因为伟人有伟大的使命,而常人没有伟大的使命。因此,我们可以知道,去寻求一个自觉的正大的人的使命,乃是人特有的功能,理性动物特有的功能。
要知道什么是人的使命,先要知道什么是人。先知道了人的本质,就知什么是人的使命了。
但是如何才能知道人呢?直接的方法,就是从人的本身去了解人。这是注重狭义的人本主义的法子。但是有许多天天交接应酬、与人接触的人,反而不能了解人生。德国一位大诗人席勒说:“人类反而把人类掩蔽着了!”所以有时要跳出人类的圈子,才能了解人生。那就是说,要了解人生,就要超出人生。说句笑话,有时要深入无人之境,才能知道什么是人。宇宙间天与物都是超人生、非人生的。如果我们用天人物三界的分法,也许可以看出人的真义,那就是说,欲知人不可以不知物,欲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何以欲知人不可以不知物呢?所谓物,有三种意义:
第一种意义,物是自然。自然与人生是相反的。持自然与人生对比,更足以了解人生,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是全体,人受大自然一切律令的支配。了解了自然的全体,自可附带了解这部分的人或人生。这就是自然科学所研究的对象。
第二种意义,物是实用之物,如实业经济上之物,是人类理智创造以为己用的工具。由工具的知识,即可进而了解支配此工具的主人翁。这就是社会工程科学所研究的对象。
第三种意义,物是文化之物,文化之物如典章制度、文化产物等,乃是人类精神的表现与创造。由个人的精神创造品,可以了解个人的个性,由一民族的精神创造品,如典章制度、文物等,可以了解一民族的民族性或国民性。此为精神科学所研究的对象。
以上简言之,就是无论从对自然社会或精神科学的研究,均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什么是人。
何以欲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呢?这是中庸上就已经提出的。柏拉图也说:Things human cannot be understood without knowledge of the divine(在理解了神圣的事物之前,是不能理解人间的事物的)。实在说来,知物与知天,相反相成,我们要知物,也要知天才行。天也有三义:
第一,天指美化的自然,亦即有精神意义的非科学研究的自然。如《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论语》上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这种由花木山水而悟天道人生,乃是艺术家直觉的知天。
第二,天指天道,就是总天地万物之理,也就是宇宙之所以为宇宙,人生之所以为人生的基本法则,主宰宇宙人生之大经大法。这是哲学的理智的知天。
第三,天指有人格的神,亦即最圆满的理想的人格,也是人人所欲企求的最高模范的人格,最高的价值。这是人类情意所寄托的无上圆满的神,这是道德生活与宗教信仰的天。
说宇宙有所谓天或神,犹如说宇宙间也有一总司令。知天就好像直接向宇宙的总司令交涉、请示。到后来已经知悉总司令的意旨,为天地立心,代天立言,终则与天为一,与神为侣,也就是庄子所谓与造物者游,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工夫。由知天而希天,由希天而与天为一。不仅是圣人才能希天,人人皆能希天,人人皆在希天。
总结起来,知物与知天的历程,可用下图表示:
自我发现,即发现自己的使命;自我实现,即实现自己的使命。这种知天知物的努力,即人的必然本性,即尽性,亦即发现自我,完成人的使命。
到此,我们可以给人下一界说:
“人是以天为体,以物为用的存在”。
所以,人之知天知物,人之希天用物,即是人的使命、人的天职。这种使命,乃基于人的本性之必然。知天知物即可得一世界观,知人即得一人生观。由知天知物以知人,这就是蔡元培先生所谓由正确的世界观中去获得正确的人生观。因为人生观必须建筑在世界观上面,对于人的知识是从对于天和物的知识而来的。
以上是一般地讲人的使命,亦即人人的使命。尚须进一步讲什么是在某时某地的特殊个人的特殊使命。换言之,以上只谈到人的使命,尚未谈到我的使命、你的使命,或者每一个人、每一青年的使命。
要了解什么是我个人的使命,须对我的性情、才能、环境、家庭、朋友、社会国家的需要、时代的趋势,都要加以通盘的考量和反省。
个人的使命就是个人在全体人类社会中的使命、位分、生平工作和最大可能的贡献,即为此人所作、所应作、所不能不作、所鞠躬尽瘁、用全副精力以从事的工作。
具体点说,个人的使命,就是个人的终身事业或终身工作。这种终身工作,一方面是自己自由考察、自己选择、自己担负起来的工作。一方面也可以说是时代所赋予的,师友或知己所提醒的使命。在完成此种使命,努力此种终身工作里,一方面实现自我的本性,一方面也就是贡献于社会国家人类的使命。
这种完成个人使命的终身工作,是有决定性的,它决定个人的命运,是个人无所逃避的,它是不能任意规避的命令、责任或任务。它是有公共性的,不是个人的私事,而是公众的事业,是国家时代所赋予的;对于他人,对于社会国家,都是有益无损的。它是有永久性的,因为既是个人唯一的使命,既是个人终身的使命,就不是见异思迁,一曝十寒,随便可以变更放弃的,它是有永久性的工作。有永久性的工作必是可以成功的好的工作。终身的朋友必是好的朋友,终身的工作必是好的有价值的工作。以终身精力去从事一种工作,必不会失败。即使工作太伟大,非一人一生之力所能完成,纵然失败,也必然是促进最后大成功的失败。有了这种终身工作,必有所成就,也有所专长,必不愁没有自立的能够谋衣食的专门技术或学问。
有了这种终生工作,人才可以继续努力,血气虽老,而志气不衰。
有了这种终身工作,人才可以忠于其使命,不会中途变节。凡是中途变节的人,大概都是小有才的小人,只是出卖自己的聪明才智,随波逐流,而无确定的使命、终身工作的人。
有了终身工作,不为自己打算,继续努力,老而不衰,并且即使自己死后,这种工作,必然有人继续努力,发扬光大。自己虽不免一死,而自己的使命与工作,可以不朽的遗传下去,自己就会有不死之感,也就有不畏死的气概。
总结起来,一个人要认真生活,认真做人,就需要有自觉的正大的使命,这样生活才有意义与价值。从知的方面说,要认识什么是人的使命,须从知物、知自然、知天或知天道着手,使人生观建筑在宇宙观上。从行的方面说,要完成人的使命,需要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终身工作。
有了这种终身工作,就会感到自己生平事业的庄严而有意义:能够长久发展,不随个人的死亡而消灭。
末了,我希望我们青年人各自及早确定自己一生的使命,自己去寻求自己的终身工作。
1941年发表于昆明
载于《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