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又做手术了。这是在近一年内他做的第二次手术。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他比以前虚弱了许多，但他依然不改往日的豁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到：“小尤啊，我这次真的不行嘞，一年开了两刀。”我也跟他开玩笑：“这次不算，这刀算一四年的。您的指标用完了，以后就用不着了。”老徐听后在电话那端传来了熟悉的笑声，只是声音再没有了往日的雄厚和力度。挂完电话后，我的心里有些沉重，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
我刚到局里上班的时候被安排在政治处，老徐是我的分管领导。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得以经常跟老徐打交道。但是说实话，老徐很少跟我谈工作方面的事情，他倒是更愿意跟我闲扯。不管是我去他的办公室“汇报”，还是他来我的办公室“巡视”，我们俩总会有说不完的话题。老徐会经常跟人开玩笑说：“他妈的，我是多大的领导！”但是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摆领导的架子，我们是完全平等的。从与老徐的谈话之中我收获了很多，这些远不是能从工作中学到的。
老徐喜欢给人取外号。这外号都不是随意取的，因人而异，各有不同。有的因形态而取，叫小胖子、小企鹅的；有的因姓氏而取，叫小包子的。我因为姓尤，平时又喜好读书，于是老徐给我封了个雅点的外号——尤才子，谐音油菜籽。老徐的办公室在三楼，我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间。每次老徐从三楼下来，还没到二楼的时候就开始喊“尤才子，你在搞什么东西？！”于是整个二层的同事都知道老徐下来找小尤了。喊了一阵子尤才子后，老徐觉得腻了，便又给我想了个新的外号——尤博。我硕士还没读完，他直接给我连升二级，成博士了。
老徐是军人出生，在军旅中过了半辈子，身上深深地印着军人的烙印。后来虽然转业在地方工作，但他的军人本色始终没变，做事干练果断，为人正派磊落。别看老徐是行伍出身，他身上其实也有很文艺的一面。平日里在家老徐喜欢临摹书法，偶尔也看看书。今人都知道吴佩孚是个大军阀，但是又有几人知道其实吴佩孚还是个硕学鸿儒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呢？文章书法与战争军事其实并不矛盾。我生性喜欢读书。如果读到一本自己觉得特别好的书，我会拿去跟老徐分享。对于我推荐的书，老徐都会很认真读完，然后跟我谈他的阅读感受。老徐有一种本事，他能一下子抓住问题的关键，做工作如此，读书也是这样。我记得前后推荐他看过雷海宗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傅军的《国富之道》和基辛格的《论中国》等等。平时读到好的诗词文章我也会拿去给他看。有一次我读到袁中道的《李温陵传》，其中写到：“公为人中燠外冷，丰骨棱棱。性甚卞急，好面折人过，士非参其神契者不与言。强力任性，不强其意之所不欲。”我以为其人酷似我，便复印了一份拿给老徐。还有一次，我读完刘伯温的《公之侨献琴》后心有戚焉，于是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请老徐过目。老徐看后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知道我要表达的意思。
老徐对待老同志很严格，有问题一般会当面指出，但是对我们年轻人却始终宽容。即使是需要批评，他也会通过很委婉的方式进行。他喜欢跟我们年轻人交流，能接受我们年轻人的观点和想法，鼓励我们发表自己的看法和见解。记得有一次我参加全市青年法律志愿者宣誓活动。因为我们单位是活动的主办方，所以分管普法工作的局领导就指定我作为志愿者代表作表决心发言并由我起草发言词。我自然当仁不让，立即就起草了一份报给该领导审阅。但是这位领导并不是很满意，觉得我的发言词写的太不规范，有点过于学术气了，于是她把这篇发言词拿给老徐看，请老徐定夺。老徐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上面写下这样的批语，“年轻人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心声很好！”最终我的发言词还是通过了，最后证明效果也不错。老徐不仅在工作上关心年轻人，在喝酒上对我们也特别优待。在生病之前，老徐是喜欢喝酒的。老徐喝酒有亮剑精神，强者不惧，弱者不欺。遇到强劲的对手，老徐从来不会示弱。但是跟我们年轻人喝酒时，他又相当照顾我们，给定的政策相当宽松，绝不会让我们喝多了出洋相。在必要的时候，他会为了保护我们让自己冲在最前面。
老徐最大的业余爱好是钓鱼，每逢周末只要得空都要和一帮老朋友们出去钓鱼。与叶公好龙者不同，老徐是真正把钓鱼作为爱好的。老徐钓鱼从不打伞，而且从来不会坐着。选定位置后，老徐可以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有一次老徐如往常一样跟朋友出去钓鱼。这天其他钓友都相继挥杆有所斩获，可是老徐的钓钩却迟迟未见动静。但是老徐认定了他选的位置一定有货，坚决不挪地方。果不其然，这天老徐确实是没钓到鱼，但是他一连钓上来两只野生的王八。后来老徐经常跟我们说起此事，“他们都在看我笑话，他妈的，我一钓就钓上来两只王八，谁能跟我比！”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老徐第一次做完手术后，我买了一套《文武北洋》和一本装帧精美的抗战画册去医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身上插着许多管子。见我和同事过来看他，他很想起身招呼但是他实在没法动弹。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躺在我面前的不再是昔日威风凛凛、处事果断的徐局长了，他就是个病老头。临走的时候我对他下达了“指示”：“枪林弹雨都经历过，这点小疼小痒算什么，哪有英雄不挨刀的。赶紧好起来，我还等着您请我喝酒哩！趁着养病这段时间好好读读书，提高提高文化修养。”这当然是玩笑之言，我想通过这种方式给他传递一些力量。不过从那之后老徐就真的再也没碰过酒，但是书确实是读了。
“老去无心听管弦,病来杯酒不相便。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自从老徐生病后，我就格外留心这种主题的诗词。每见一篇便会拿去给老徐看，希望他能学习我们古人病中作乐的豁达精神。最后，我将宋代韩驹的名作《和李上舍冬日书事》抄在文末作为结尾，这首诗我也曾经抄下来送给老徐看过。
北风吹日昼多阴，日暮拥阶黄叶深。
倦鹊绕枝翻冻影，飞鸿摩月堕孤音。
推愁不去如相觅，与老无期稍见侵。
顾藉微官少年事，病来那复一分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