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戲樓》是為了建國百年想出的題材,我們有這個任務,要通過一個作品來敘述臺灣京劇的百年史。但是我一直沒有思路,一點想法都沒有,都快要到期限了,魏海敏知道,沒有本子呀,怎么演?”
今天是百年人文傳承大展的系列講座之一,由王安祈與魏海敏對談,內容是有關近年來臺灣京劇發展的新趨勢:文學性與現代化。魏自然是臺灣第一名旦,臺上衣著樸素家常,果然好看,聲音如魅如幻,舉手投足,果然是戲精。但我關注京劇的文學性,更要多說說王安祈教授。她身材高挺,一襲風衣,在幻燈屏淡淡的光影中,仿佛舞臺上的旁白,娓娓講述她編《百年戲樓》的心路歷程。這位執牛耳于臺灣最高學府臺灣大學的戲劇藝術系教授,又身兼臺灣最有份量的京劇團藝術總監的藝術家,我一開始并不怎么了解,心想,最多是如我的朋友翁思再那樣吧,既能演出,又能學問,融學院與劇團為一爐的人物?既有思再,安祈也不一定讓我有更多的驚喜了。
但是聽完她的講座后,必須老實承認,我深深被她所講述的動人故事所吸引,不僅是如飲醇醪,不覺自醉,而且是竟有醍醐灌頂的震動感。且聽她說:
“我從小迷戲。我們在臺灣的戲迷,是從偷聽、偷窺開始我們的戲夢人生史。兩岸隔絕的年代,從收音機短波或盜版唱片偷聽「匪戲」,是危險的享受。……盜版的唱片,大都是不署名的。行腔轉調宛若百尺遊絲,搖漾風前,嗓子眼裡悠悠忽忽的聲音,直讓我迷戀到骨子裡,當時聽她還冒著通匪罪嫌,那家盜版的唱片公司老板,當年就被抓進去,坐了幾年的牢呢。最終,《白蛇傳》、《玉簪記》、《桃花扇》、《柳蔭記》(《梁祝》),一齣齣動人的傳奇神話,……終于從各種線索拼湊起來,一點點‘考證’出了那白娘子,那百尺游絲,搖漾風前的聲音的人,名字原來叫杜近芳。那時愛聽杜近芳勝過梅蘭芳,或許是品戲的道行不夠深,總覺得梅蘭芳的唱太不食人間煙火,隔著青煙紫霧摸不透他的真實人生。而杜近芳少了這股仙氣,卻清清楚楚讓我聽到她心底的愛恨癡怨。圓潤甜美的音色裡,竟能偶爾透出幾分清泠,男主角都是葉盛蘭。我一邊聽一邊猜測戲裡的才子佳人,眉眼之間一定脈脈含情,而台上台下總有一點靈犀暗通吧?”
我聽她講這一段接受史、偷聽史,感動莫名。這不正是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接受文學共同的經歷么?然而,更感動的是,我們那是在文化的沙漠里尋找甘泉,而海峽對岸,或許在此之外,更多一層意味,更是在離散的人群中尋找親人,寒冷的冬夜里摸索回家的路。那‘百尺游絲,搖漾風前’的聲音,不正是萬千劫難中的中華文化,命若琴弦,千回百轉、死而復蘇的聲音么?因而,王安祈自小投入生命、沉迷其中的聽戲史,其實正是華夏文化不死、兩岸血脈相連的一個弱小而強大的象征。我到臺灣,到處尋找這樣的象征,沒想到今天聽到這樣動人的故事。
然而接下來的故事,更驚心動魄。她說:
“我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夢幻裡整整三十多年,直到前年讀章詒和《伶人往事》,才徹底夢碎。文革出賣葉盛蘭的,竟是杜近芳!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為聽到了她心底的愛恨癡怨,誰知竟只是自己的一廂癡念,什麼才是真相?難道,台上演的真只是一台戲?
我們把這段伶人往事編成了戲,在建國百年。不過《百年戲樓》絕非直指杜、葉,我沒有查證書中真實,我想章詒和寫的也不僅是杜葉兩人的往事,而是經歷過時代巨變的伶人普遍遭遇的心靈撞擊。浩劫來臨時,驚恐無奈的隨波浮沉,風濤過後,伶人手裡唯一能緊握的槳,就只有一身的戲吧。漂流與自主,是共同的命運,能通過唱戲抒發自我心情的,都算是幸運,更多的人永遠登不了台,無論吶喊或悲鳴,盡淹沒於洪流。根據章詒和所寫,文革結束後,杜近芳再唱《白蛇》,卻沒了許仙,葉盛蘭已因批鬥而死。孤伶伶的白蛇,漫天風雨裡遍遊西湖,竟尋不著借傘之人。她想到了葉的兒子,鼓勵他接替父親角色,重新登台扮起許仙,和自己雨中相遇,借傘定情。戲結束謝幕時,杜近芳把葉少蘭直往前推,讓他一人接受觀眾的掌聲,自己則退後一步,含淚觀看這一幕。
這是章詒和所寫杜近芳的贖罪。奇異的是,戲裡是許仙因多疑而背叛了白蛇,台下卻恰恰相反。當戲裡的白蛇手指許仙,唱出「誰的是、誰的非、你問問心間」時,孰假孰真?是耶非耶?真個恍惚難言。以前聽斷橋,我忒迷這一句,這句是沒有伴奏的「乾唱」,絲竹俱歇、人聲悠悠,千古情愛的糾纏盡蘊於其間,杜近芳嗓子裡偶爾透出的清泠,像嗚咽的冰泉,也像空谷裡一聲嘆息,散發出挹之無盡的幽韻。而今重聽,不禁想問,幾十年來我迷戀到骨子裡的聲音,究竟是白蛇對許仙的質問?還是她自己的心靈究詰?當時真是戲,今日戲如真。而戲裡戲外關係倒錯。《百年戲樓》演到最後,就只能唱一齣斷橋相會,「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然」。
這部戲沒寫一句新唱詞,沒有一句新唱腔,全部用老戲的唱段編織成一部全新的戲……老戲唱詞唱腔都是『隱喻』,與當下真實人生的處境,或呼應、或對比、或相反,若即若離、不黏不脫,交錯纏繞、糾結互文,構成「戲中戲中戲」的結構。
戲今年四月演出后,有人說,這是誰的百年?為什么沒有臺灣自己的京劇史?為什么寫到文革就完了?我的回答是,這正是臺灣自己的京劇觀,用臺灣的京劇文化的觀點來看京劇百年,它的功與過、京劇人的滄桑史、京劇與時代人生之間的糾結,以及京劇如何回應這個時代。我很驕傲地說,這是我們才有的看京劇的眼光。為什么不是我們的‘京劇百年’?”
王教授講到這里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聽眾爆發出巨大的掌聲,久久不停。散會時,我走過去對王安祈教授說,我相信這是一曲可傳的戲。原因在于,它直抵人性深處,劇力萬鈞,這才是國劇的真正力量。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