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开始撰写《地缘文明》时，虽然坚信东亚的重新崛起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但并没有料到拙著出版后仅仅几年，世界舞台上便上演了如我们所知的一出出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戏剧。区区几年时间，东亚复兴便已不再是学者的预言，而已成为全世界公认的事实。我以为，这一变化的根本原因并非在于世界形势在短短几年里发生了巨大变故，而是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经济危机把一直不断发生着的权力转移实实在在地呈现在人们眼前，使他们的认识发生了转变。既然作为地缘共同体的东亚是《地缘文明》的重要内容之一，我愿利用给拙著韩文版作序的机会，接着当年开始的话题再说几句。

因地缘故，从古至今朝鲜半岛与中国关系之紧密，整个东亚无出其右。虽二战结束时因西方势力介入，朝鲜半岛南北分治，韩国与中国一度疏远，但1992年以后又再度密切起来。可以期待，韩国与中国的密切合作在可见的将来还会继续下去，双方的互惠也将大大增长，而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是一种根本性的先天空间安排，一种不可复制、不可取消、不可逃避的地缘格局。因了这一地缘格局，朝鲜半岛与中国的联系早在西元前11世纪商周更替之际便已开始，此后双方文化和经济交往逐渐密切，后来又有了政治往来；16世纪壬辰战争以来，双方经济、政治和文化互动更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但也是从16世纪起，全球化趋势骤然加速，西方与东亚各国开始了直接的贸易和文化往来。至19世纪中叶，西方更是携坚船利炮闯入东亚，强迫东亚各国签订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使它们在政治上屈服，也使它们向西方大开通商之门。不久之后，日本因对西方的压力反应迅捷，凭借其军事优势于1876年强迫朝鲜签订不平等的《江华条约》（1910年吞并朝鲜），1895年更因在甲午战争中胜出，强迫清朝政府签订了屈辱的马关条约，正式“脱亚入欧”，加入西方压迫者的行列。此后发生的故事人人皆知。二战后美国出于维持霸权的需要在日本和韩国驻军，1950年代初朝鲜战争爆发后更是公开充当台湾的保护人。直至今日，美国也不仅没有撤出东亚的意思，反而高调宣称要呆下去。

这就意味着，即便存在一个地缘意义上的东亚文明，它也是一个西方势力深深涉入其中的地缘文明。反过来看，因日新月异的通讯及交通技术的进步，更因日益扩展、无所不在的全球贸易，西方文明也早已不是16世纪之前那个相对封闭且单纯的文明，而是已渗入了其他文明的质素。试问：没有对火药、指南针、阿拉伯数字、造纸术、印刷术等技术的利用，西方16世纪以降的地理扩张、社会进步和技术发达可能吗？今天的“文明”甚或“地缘文明”与一两千年以前大不相同，而实实在在地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想象，今天任何一个国家或文明能够中断与外界交往而独立生存。

可即便当今世界已是所谓地球村，也并非意味着村民之间将不再有矛盾甚或激烈的争吵。随着全球权力东移的日益加速，后一种情形尤其可能发生。然而，吵架虽免不了会发生，打架却是应该避免的，恶性械斗就更应该是避之唯恐不及了。如何在权力东移的过程中避免战争，是摆在未来几十年东亚各国面前的一个大课题。其实，这未尝不是对人类本身的又一次巨大考验。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人类能否表现出足够的智慧，实现平稳的过渡。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东亚复兴决不会采取西方历史上常见的权力更替形式，如英美战胜并取代西班牙和法国势力的过程中发生的多次殖民战争；再如德国崛起，试图取代英美强权过程中发生的两次所谓“世界”大战。东亚复兴也不会采取日本崛起过程中那种武力扩张、大片占领外国土地的形式。

东亚复兴及复兴所带来的权力更替最有可能采取经济和文化竞争的形式。无法想象东亚各国会像冷战时期某西方国家那样，仅仅为了“威慑”对方便保持万枚以上核弹头。事实上，较之西方国家，东亚各国表现出了更多的和平主义性格（这从历史上从未发动过任何战争的佛教、儒教和道教的宗教实践中便不难看出）。我相信，因了这种性格，东亚在其进一步复兴中，会充分利用已然存在的全球化平台，卓有成效地参与全球新文明的形成和新人类的塑造。如果说和平主义的佛教已然对西方产生了不小的冲击，随着东亚的进一步复兴，东亚思想的和平主义的性格、中道和合的精神必将对全世界产生深刻影响，改变西方人那种真理独占、唯我独尊、非黑即白、非是即非的思维和行为模式。

职是故，无论历史上发生过什么，也无论现实中正发生着什么，从未来着眼，理性的韩国人、朝鲜人、中国人和日本人所应当做的事，只能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先天性的毗邻关系中所蕴含的积极因素，最大限度地克服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消极因素，朝着建设一个更加互惠互利的东亚大家庭的方向迈进。唯如此，东亚乃至人类方能有美好的未来。

阮炜　2011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