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今天》三十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936 次 更新时间:2009-03-13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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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底,《今天》秘密诞生在北京郊区一间狭小的农舍。作为一九四九年后第一份非官方的文学刊物,它张贴在北京的政府机关、出版社和大学区。两年后被 警察查封,一九九○年夏天在海外复刊。三十年过去了。历史似乎不能前瞻,只能回首,穿过岁月风尘,我们看到那几个围着一台破旧油印机忙碌的年轻人。而他们 看不到我们。

《今天》在中国出现,无疑与文化革命中成长的那代人有关。他们在迷失中寻找出路,在下沉中获得力量,在集体失语的沉默中吶喊,为此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今天》的影响远远超出文学以外,遍及美术、电影、戏剧、摄影等其他艺术门类,成为中国当代先锋文学与艺术的开端。

三十年以来,中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和早期《今天》相比,在海外复刊的《今天》面临着远为复杂的局面︰权力与商业化的共谋,娱乐的泡沫引导着新时代潮流,知识界在体制陷阱中犬儒化的倾向,以及汉语在解放的狂欢中分崩离析的危险。

我要特别强调的是,一个民族需要的是精神的天空,特别是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没有想象与激情,一个再富裕的民族也是贫穷的,一个再强大的民族也是衰弱的。在这个意义上,《今天》又回到它最初的起点︰

它反抗的绝不仅仅是专制,而是语言的暴力、审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琐。

一本油印的中文刊物漂洋过海,在另一种语言的环境中幸存下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全球化吧。在这个意义上,依我看至少有两种全球化︰一种是权力与资本共同瓜分世界的全球化,还有一种是语言和精神的种子在风暴中四海为家的全球化。

在这里,我们和朋友们欢聚一堂。这并非为了告别的纪念,而是为了送《今天》远行,让我们更勇敢地面对危机迎接挑战。我相信,在大家的祝愿下,《今天》一定会走得更远,远到天边,直到和当年那些年轻人,和明天的孩子的身影合在一起。

《今天》的昨天与明天

对 于中国文学史甚至中国政治、思想、文化史来说,《今天》的出现、停刊以至流亡,将无可争议地被载入史册;但是,《今天》之于我,不是一段文学经历(至今我 仍然既不是诗人也不是作家),也不是生活中的一个偶然事件,而是生活本身。所以,我记忆和记录的,不是历史意义上的《今天》,而是我的《今天》,我命运中 的《今天》。[徐晓]

想想看,《今天》曾经的政治批判态度,对新文化形式状态的直觉与追求,独立不羁的风格和承担责任的勇气,还有哪 些部分可以和现今的时代,现今的社会对应的呢?如果《今天》在今天的意识里不断的确证自己,提出对社会环境,对自身所有旧存规则和低级状态的批评,不断的 破坏和再构文化形式,建立深刻的、更加独立的方式方法,我们共同的三十年就不会白过了。那么,看看我们环境中的文化状态,我才认为我们最终还是要面对需要 重新创始的今天。[黄锐]

写下这些纪念文字的时候,我想到《今天》主编北岛的两个作品题目。《在废墟上》是他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发表在 1978年底《今天》创刊号上,而《重建星空》是他1989年住在柏林的时候创作的一篇诗作的题目,发表在海外复刊的《今天》上,收入诗集《旧雪》…… 《今天》同仁这三十年,前仆后继,离合聚散,费尽心血,努力要做的全部的事情,我用一句话以蔽之,其实就是“在废墟上重建星空”……三十年过去了,我们是 不是依然站在文学、文化和文明的“废墟”之上?如果“废墟”已经成为历史,如果我们确实有所“重建”,那我们到底建立了什么,哪里是我们自己的“星空”? [万之]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今天》时,已经是一本装帧精美的杂志了,北岛他们三十年前油印的《今天》从未见识过。当时读到的 《今天》让我耳目一新,我觉得这是一本真正属于文学的文学杂志……这么多年,北岛和他的朋友们将这本杂志坚持下来,我知道里面的艰辛。什么是信念?这就 是。[余华]

《今天》也是永远的今天,《今天》在今天没有消失也不会逝去,只遗憾我们这么大的国家竟然容不下一本小小的文学杂志。记 得《今天》十周年时,我和北岛都是从国外赶回来相聚。到了二十周年,我们无奈,只好到日本去庆祝,尽管有那么多日本朋友和诗人、作家前来捧场,可《今天》 的成员,却只有北岛、黄锐、赵南和我四个人。如今《今天》已三十年了……岁月过得太快,生活又是如此真实。毕竟,《今天》仍旧活在今天,《今天》还在继 续,《今天》依然是今天的《今天》,直到永远……[芒克]

有关《今天》的叙述已经不少,但它不是敞开的。虽然在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二○○ 八年,国内的一些回顾活动上把朦胧诗也当作改革开放值得纪念的一页,并朗诵了北岛、顾城和舒婷的诗歌。但它是被作为可以一笔带过的历史。我们心里都很清 楚,在国内要设立一个《今天》纪念馆有多大的可能性。[严力]

《今天》一代属于文学的英雄一代。如果说早年的《今天》预示了此后三十年汉 语文学的变化,那么一九九○年在海外复刊的《今天》是这一变化的历史见证,尽管现今的世界整体上不利于文学,《今天》依旧守护着诗与文学这一心灵的净土, 并致力于使伟大的事物复活。作为《今天》的同仁,我希望它更加开放,更少偏见,不失风骨,以虔诚和艰巨的劳作,为汉语文学赢得更久远的美名。[宋琳]

我本是鼓浪屿海滩一枚再平常不过的贝壳,经由《今天》,带上大海。是偶然的机缘,抑或历史的必然,让边沿与中心有了联接,我至今还不太清楚。只是在解冻与破冰时期,顺应人心,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微弱声音。[舒婷]

一 九八○年深秋,我在成都初次读到前两期的《今天》,那种深及神经末梢的针刺般的震动真是无以言述。这种震动广阔和宁静一如大海,却又带有蝉翼般的敏感和细 致。有时我会自问︰如果没有这个不可测度的、索要生命的震动,没有这个初度震动的持续至今,我的写作会是什么样子。我在想︰我们这代人,除了《今天》,还 有另一条文学的天路之旅可以走吗?转瞬三十年过去了,震动与纪念,写作与现实,心与万物,将往昔与未来对折在一起,合在一起。打开这个珍贵的重合,就是打 开时间的礼物︰打开历史,打开今天。[欧阳江河]

实际上,《今天》就是大陆新文学的源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文学写作在大陆有过近 三十年的中断,或者说是名存实亡。《今天》的出现并非是延续,也不是复兴,不是所谓的“兴灭国,继绝世”,而是意义远为重大的开端。恰如北岛的一首诗的标 题所示,是“结局或开始”。无中生有以及先知的色彩是不可避免的。我本人便直接受惠于《今天》的启蒙,是在它的感召下开始写作的……《今天》在我看来不仅 是一本文学刊物,不仅是一群写作的人以及某种文学风貌,更是一种强硬的文学精神。[韩东]

多年以来,我常常与我的朋友和学生们谈起《今 天》,对于那段已逝的或应该说仍在延续的文学传奇真有讲不完的话题,其中许多问题值得深究……一说到文学的“政治性”,如今的中国写作者或学者就总认为必 缺乏“艺术性”,而且还会振振有词地引用詹明逊所谓“第三世界文学的民族寓言”中的一个教条,即第三世界的文学是“政治与艺术不分开”的文学。这里就引出 了一个潜伏的问题︰政治和艺术真的需要分开吗?是否只有分开才是好的文学?或者说是否只有分开才能融入“世界文学”?另外,中国文学(从古至今)的主要特 征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柏桦]

在那之后,阅读《今天》杂志,成了我的一件持续的事情。从当年曲磊磊设计的黑白木刻封面,到现在 印刷精美、以当代最著名艺术家作品为装祯的封面;这中间,几乎能够看出中国民间诗歌刊物走过的道路。作为中国最著名的民间诗歌杂志,三十年,它涵盖了中国 当代诗歌各个时期的广泛探索和个人表达。也呈现了各个文学潮流以及个人的原生写作状态。今天看《今天》,它的意义还在于︰三十年之后,中国的当代诗歌,还 将生生不息,《今天》,还将继续见证这一过程。[翟永明]

《今天》为中国的青年诗人们,特别是比《今天》元老年轻一辈的青年诗人们树 立了一个榜样。诗人们看出,在诗歌出版不畅的情况下,自办刊物是一种可行的替代办法︰自办刊物可以团结一批同仁,这比单枪匹马地打斗更容易引人注目;自办 刊物可以自由地展示诗人的美学主张;自办刊物是参与中国新诗建设和思想解放的有效手段。可以说《今天》的出版形式为中国诗歌写作开了一个小传统。从此一部 分年轻诗人对赢得官方或国家出版物的赞许失去了兴趣。有一段时间诗人们甚至私下认为,要出名就得在民刊上出名,在官办刊物上出名不算数。那时民间诗坛的权 力在某些诗人看来的确大于官方诗坛的权力。[西川]

我很早就受益于《今天》的诗歌︰在我十七岁那年,北岛的《回答》被我篡改成一首情 诗送给了邻桌的女孩,后来她成了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当我开始尝试写诗的时候,《今天》已经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它与当年民主运动的紧密关联在客观上巩固了 这种地位,如果一定要说一说留存于我个人记忆或者想象之中的“今天”派诗歌,那是一种呈直角上升的、对于精神自由的追求,背景就是广场和夜空。我们这些后 来的人或许更多地从古典诗歌和西方现代派诗歌中去完成自我教育,然而,无疑是《今天》将一个裂缝演化成了一条地平线,从它的那个年代一直延伸而来,使我们 感受到了自身写作的“合法性”。[朱朱]

在当年各地蓬勃的民刊中,竟只有文学杂志的《今天》幸存至今,这是中国政治现实造成的不幸,却也 是中国政治现实导致的“奇迹”。——诗人们有幸了。一九九○年,《今天》在挪威复刊,编辑部迁址瑞典的复刊第二期,发表了我的三首诗。第一首的题目是《语 言公墓》……《今天》是参与催生当代中国新的美学、新的诗学精神的文学摇篮之一。一群勇敢的青年人曾在思想贫瘠的土地上、林野中,编织起它、围护起它,这 段历史应该被记住。[孟浪]

我生也晚,第一次听说《今天》,那是高中时代,在某些读本中,均语焉不详,那时《今天》已经刚过了十周 年。过了两年,第二次,触目惊心,是在顾城死后,关于他的报道和回忆,也绕不开《今天》。又过了两年,在偏远的南海一隅,竟然有一个奇怪的人小梁借给我几 本最新的《今天》……小梁上个月从多伦多给我打电话,敦促我给她寄最新的《今天》,地球转了一大圈,事情总是回到从前。最好能回到从前。[廖伟棠]

一 本油印的中文刊物漂洋过海,在另一种语言的环境中幸存下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全球化吧。在这个意义上,依我看至少有两种全球化︰一种是权力与资本共同瓜分 世界的全球化,还有一种是语言和精神的种子在风暴中四海为家的全球化。在这里,我们和朋友们欢聚一堂。这并非为了告别的纪念,而是为了送《今天》远行,让 我们更勇敢地面对危机迎接挑战。我相信,在大家的祝愿下,《今天》一定会走得更远,远到天边,直到和当年那些年轻人,和明天的孩子的身影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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