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嫁接竞争性选举民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56 次 更新时间:2024-07-03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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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阳  

 

竞争性选举民主确实是西方的。当然民主这个概念本身也是从西方来的。两者都是西方的,但层次不一样。民主本身相当于一个大树,而竞争性选举民主只是这棵树上比较晚近生长出来的枝丫。中国人当然可以走民主道路,但应该从民主的根上学起,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制,而不是简单嫁接某根枝杈。

民主就其本意来说,就是人民作主、人民决定。

前文明时代的部落酋邦,就有这种民主因素;我们周代的诸侯,有时候也要听取“国人”的意见,这也是一种民主因素。所以民主可以说源远流长。

到古希腊城邦,民主制理论化为一种政体形式。当然这里的民主还是一种直接民主,就是所有公民集体议事、集体决定。

后来欧洲进入封建制,封建领主成为其臣民的“代表”,城市资产者也获得了代表权,由此产生了“代表制”或“代议制”民主,也就是“间接民主”。

不过这个时候的代表制,议会是代表人民直接进行统治,立法权和行政权是合一的。英国议会制就是这样。

美国则是真的实行“三权分立”,人民选举总统,同时国会行使立法权,并监督总统。

从民主的角度来说,美国的总统制与英国的议会制在性质上还真不一样。英国议会是“代表”人民进行统治,理论上要反映人民的意志;美国总统只是被人民选出来进行统治。后者更像国王,并不需要跟人民有一样的想法,不用“代表”人民,而只是需要人民认可。

经济学家、政治学家熊彼特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这本书中,为20世纪美国式民主提供了理论论证,这就是我们今天熟悉的、西方主流的“竞争性选举民主”。他大概说人民对政治缺乏理性和经验,让人民作主国家事务,大概率造成灾难,所以只要让人民选择合适的统治者就好了。

从人类文明几千年的历史看,民主制在理论上要成立,得假定人民是理性的。

古希腊和后来的思想家为什么贬低民主制?因为当时认为平民是缺乏理性的,容易被操纵,是“暴民”。苏格拉底不就是被民主地决定毒死了么。

中国古代也不讲民主,而讲“贤能政治”,因为“小人喻于利”、“民……不可使知之”,小民只知道柴米油盐,没有政治上的智慧。

后来的资产阶级为什么相信代议制民主?有三个层次的原因。

一则启蒙运动肯定人的理性;二则当时有选举权的只包括有产者,就是能够理性经营自己财产的人,他们的理性经过了初步的实践检验;三则代议制本身是等级化、间接的民主。选民的理性虽不足以支撑政治运作,但可以支撑选举出明智的议员来从事政治(参见密尔的《代议制民主》)。就好比我的智商只有110,不足以干需要智商130的工作,但110的智商足够我识别出谁有130的智商。

但后来随着19世纪末选举权逐步扩大到全体成年公民,民主变成了大众民主,以及思潮上的反理性运动,加上媒体广告的兴起(早先的报纸是资产阶级理性讨论公共事务的平台,参见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上面三条基础都坍塌了。

民主选举变成了党派对选民选票的竞争,变成了对选民的操纵。选民的平均智商只剩80了,他还能选出智商130的政治家么?他们往往选出的都是智商110的政客,在媒体资本家的帮助下反过来操纵智商80的选民。像韦伯和熊彼特这样的思想家,都接受了党派竞争+选举式的民主。

所以,竞争性的政党选举民主,是民主的退化版本,它其实不相信人民是理性的,不相信人民能够明智地决定自己的事务。竞争性政党民主的不断操纵下,西方人民的理性水平逐步下降,越来越反智,越来越民粹。

可以说,这种民主是拉着人民一起下降的。起密尔、托克维尔这些经典民主理论家于地下,他们怕是也不敢认今天的西方民主。

现在有学者攻击现在的西方民主不是民主,只是选主(王绍光),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党派政治演化到后来一般就是两党制,而随着社会政治矛盾的激化,像美国,两党竞争演变成“相互否决制”(福山)。

所以,我们中国人需要民主,但我们应该有心气,不是照搬一个退化版的、走向没落的民主,而是搞出一种相信人民的理性的、元气蓬勃的民主。

从19世纪开始,社会主义者就想搞出一套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民主,在他们看来,代议制民主不过是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马克思笔下的巴黎公社的直接民主制,列宁的苏维埃和民主集中制,都是这样的尝试。

今天的政治体大都规模巨大、运作复杂,马克思设想的社会取消国家的直接民主制不现实。

当代民主面临的根本挑战是:在大众民主的条件下,如何保有或实现人民的理性?

经典的代议制民主和后来的竞争性政党选举民主,要么在这个根本挑战下败下阵来,要么干脆回避了这个挑战。

比较少有人注意到的是,不管是密尔的民主理论,还是托克维尔的民主理论,都有对人民的组织和教育维度,人民都不是一盘散沙,不是所谓“大众”。

密尔的民主,有一种等级结构,有财产的选民有选举权,无财产的人民没有选举权;有很多财产的名流才有代表权;被选上的代表与自己的选民之间有教育和被教育的关系。

托克维尔根据对当时美国的观察提出的民主理论,虽然最重平等,不强调等级,但美国的乡镇是民主训练的学校,美国的人民因为自己的共和制民情而受教育,在自己的乡镇上操练政治事务,接受乡情舆论的制约。然后才有县一级、州一级乃至联邦层面的民主。并不是每一个美国公民直接面对联邦层面的政治事务。

那么,在20世纪乃至21世纪的“大众社会”,如何在民主中对人民进行组织和教育?

列宁提供的答案,就是以人民的先锋党,通过民主集中制,一方面来组织和教育人民,使人民实现和保持理性,另一方面吸纳人民的直接经验,从而实现理性(符合人民的共同利益)而民主(符合人民的意志)的政治决策。

理论上,民主集中制结合了直接民主制和代议式民主的优点。跟直接民主制一样,它尊重人民的直接感受,直接听取人民的意见,尊重人民的“首创精神”;跟经典的代议制民主一样,它也追求理性,追求超越人民的当下和初始的认识,达到更高的认识(好比人民平均智商100,通过正确集中,最终能作出智商130才能作出的决策;但这个智商130的决策,最终要智商100的人民能够理解和赞同)。

民主集中制相信人民是理性的,但这种理性不是现成的,而是需要人民与自己的先锋党之间互相教育,才能变成现实的。

换言之,民主集中制既以(相信)人民是理性的为前提,同时又产生出(实现)人民的理性这个结果。同一个东西怎么可以既是因,又是果?这个逻辑是反我们熟知的知性思维的。从这一点看,民主集中制其实是通过马克思、列宁的中介,继承了黑格尔的思辨理性。

相比竞争性选举民主,民主集中制是带着人民一起上升的。

当然,国家机器因为官僚化而抛弃了民主集中制的真正理念,“集中”变成长官意志的遮羞布。这不仅在历史上反复出现,而且也是我们的部分现实感受。

不过这不是我们抛弃人民是理性的信念、接受退化没落版本的民主制的理由。在我看来,市场经济、信息化数据化等新条件,为民主集中制的完善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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