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少勇:“万法皆空”:佛教哲学中“空观”的起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682 次 更新时间:2017-08-08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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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少勇  

在中国,“空”几乎是佛教的理论标志,“空门”则成了佛教的别称,出家为僧叫“遁入空门”,我当年决定学习梵文,选择佛教文献专业的时候,身边也有好多人说我是“遁入空门”。恰恰是这个“空”,最难理解和表述,历史上的各个派别争议也最大。这里首先提一个问题,笼统地来看,佛教中“空”的含义是什么?

选项A:XX是空 = XX完全不存在 / 毫无所有

选项B:XX是空 = XX是无常:没有恒常实体,但有运动变化。

对佛教有了解的人,也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B。而事实上,AB两种理解都曾经出现在印度佛教之中。据我考察,A还更为原本一些。在佛教传播发展的第一个千年之中,虽然空的对象和范围有所不同,但“空”这个词的意义基本一致,就是“毫不存在”。观点B是公元四五世纪以后才在印度出现的新思想,当时是一朵奇葩,只是后来才上升为主流观点。

这里只讨论印度佛教的情况。印度佛教大致可以分为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和大乘佛教几个时期,这里选取其中的六个关键节点,根据其代表文献对各个时期的空观做一个简要的梳理(见下表)。

下面从原始佛教说起。

原始佛教,也就是从释迦牟尼开始传教到他去世后大约100年之间的佛教形态。释迦牟尼的言教是后来由不同的部派结集流传下来。现在能看到的主要是两大块,一是巴利语经藏的五大部,也叫五部《尼迦耶》(Nikāya),二是汉译的四部《阿含经》(āgama),梵语的《阿含经》已经不完整。巴利语是古代印度的一种俗语,佛教的一个部派——上座部用这种语言记录了经律论三藏,现在巴利语系佛教还流行于斯里兰卡和东南亚地区。梵语是印度的古典语,学术标准语。汉译藏经中《阿含经》主要是从梵语经典翻译过来,《长阿含经》可能译自俗语,这些四部《阿含》分属不同的部派。巴利语、梵语两种语言其实比较接近,互相之间都可以理解,有点像汉语的普通话和粤语,这两种语言的文献都是佛教原典,汉语是译典,通过这些材料,我们能基本了解早期佛教的主要思想。

这里还需说明一下,汉语中的这个“空”字,对应梵语或巴利语中的两个词,梵语是śūnya 和śūnyatā,巴利语是suñña和suññatā。以下以梵语为例,śūnya 是形容词,意为“空的”,相当于英语的empty,śūnyatā是抽象名词,是空的抽象性,相当于emptiness,古代有时翻作“空”,有时也作“空性”。这两个词意义是互通的,说一个东西是空,就等于说这个东西以空性为基本属性。只有讨论深细问题的时候才有严格区分的必要,在这里我们涉及不到那么深,为了避免麻烦,这里我们就说“空”,先不区分。

“空”这个概念成为佛教的理论标签,始于公元前后兴起的大乘佛教时期。原始佛教的核心思想是“无我”(anattā/anātman),“空”这个词虽然也多次出现,但大都与“无我”并举,例如释迦牟尼经常将人生判为“无常、苦、空、无我”,他还说有三条途径可以走向解脱,即三解脱门,即“空”、“无相”和“无愿”,而一般也是用“无我”来解释这个“空”。

可以说,原始佛教的“空观”就是“无我观”,观空即是观无我。那么这里先简要解释一下,什么是“无我”。所谓“我”,按照佛教的说法,首先,“我”是主宰,是生命现象背后的“作者”,是生命的核心基础,主宰生命是它的任务。其次,“我”必须满足一个标准,即常一不变,这点很关键,变化的、不是同一的东西不是我。为什么必须以此为标准,我们一会儿还会说。

再说“无我”的这个“无”字,从巴利语和梵语的原文来看,“无”和“非”两种理解都可以。有些古代汉译也确实翻成“非我”。应该指出的是,这两种理解并没有实际差异,因为佛经中无我的论证过程,往往是逐一排除了所有“我”的候选项。常见的套路是:一切物质、精神的生命现象都是变化无常、相互观待的,不符合我的定义,不是“我”,“非我”。这些现象之外的东西更不可能是我,因为与生命现象不发生关联,无法完成主宰统领生命现象的任务。这样就像是说,在这个教室里的人都不是我兄弟,教室外的其他所有地方的人也都不是我兄弟,那么就等于说我没有兄弟,我的兄弟不存在,我是独生子,而不是说,我有一个即不在屋里也不在屋外的兄弟。所以,普遍地非我,就是无我。

清楚了“无我”两个字的基本含义,我们再来看应该怎么理解原始佛教的这一主张。按照佛教的说法,众生认为有我,就会以我为中心产生贪欲和嗔恨,就生起烦恼造作恶行,如果觉悟了“无我”,就会熄灭烦恼,解脱轮回,证得涅槃,成为阿罗汉,从此不再受苦难。

很多人喜欢从心理学或社会学角度来解释“无我”:这不就是宣扬大公无私、忘我精神吗?不需要拔高到哲学思辨的高度,大家都为人人,不为我,这个世界自然变得美好,至于“解脱”、“涅槃”之类的说法,都是宗教的许诺而已。

的确,佛教主张的“无我”可以说有净化人心、净化社会的功能,但是,释迦牟尼不是明知有一个我存在,而使劲说服人们把它忘掉,看淡,放下,而是他真的认为,根本没有“我”存在。那么这一结论是怎么得出的呢?刚才说到,考察是不是“我”或有没有“我”的时候,依照的标准是“常一不变”:我必须是常,一旦发现物质世界、精神世界都是无常,就是无我了。例如:

《杂阿含经》卷3: 此色坏有,受、想、行、识坏有故,非我、非我所。(CBETA,T.2,no. 99, 16c20-22)

《杂阿含经》卷1: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无常者则是苦,苦者则非我,非我者则非我所。(CBETA,T.2,no. 99, 2a26-28)

上面引文中,“色、受、想、行、识”是佛把一切物质精神分成的五大类,也叫五蕴。“我所”指的是属于我所有的事物,既然连我这个主人都没有,也就没有它所拥有的任何财产。

这一点很值得思考。为什么我必须是常一不变的?设定这一标准的道理何在?

有人说,佛教这是故意设定一个极高的标准——“常一不变”,再说“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是变化无常的”,然后把“我”给否定了,宣布“无我”。那么问题来了,生命的主体,为什么必须是常一不变的?我就把这些各种发展变化之中的生命现象,概括统称为“我”,这样不行吗?反过来说,如果这些变化之中的现象不够佛教所说的“我”的资格,那么我可以说,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从来没有执著过一个常一不变,有人可以说,昨天我跟前任女友吃饭的时候,还对她说过:“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已经证悟了无我,已经是阿罗汉了?怎么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让我们反思一下“我”这个观念。人的生命现象充满了变化,从受精卵一个单细胞,变成一个大人,从物质、精神上都变化巨大,甚至找不到相同之处,但是不论怎么变,人们总觉得这些物质和精神现象之中贯穿着一条轴线,是同一个“我”被孕育,被生出,又长大成人,最后还是这个“我”走向死亡,万变之中有不变,至少在这七八十年里,总是伴随一个不变的“我”的观念,对于相信有来世的人,这个时间还会更长,他们会认为我的灵魂还可以在其他躯壳上延续。所以,你可以糊弄前任说“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但是当年借给你钱的人还是会追着你要,不会追别人。对于欠债的人和放债的人来说,变的都是马甲,不管换多少马甲,马甲之中总有一个不变的东西,常一贯穿,用这个东西可以将每一个人清晰地区分开来。我们可以借用英语的identity这个词来理解,所谓身份,总是唯一的,不变的。这个词在哲学中也翻译做同一性。可以说,这种同一性深植于人的思维之中,深刻影响着我们的行为。

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它在存在世界里有没有对应的事物呢,也就是“我”这个概念的指示对象是什么?经过佛教的一番考察,上穷碧落下黄泉,发现根本找不到一个东西符合这个常一不变的观念。物质的身体不是我,因为这个身体变化太大了,现在,胳膊腿能截,心肝脾肺肾都能换,而我还是我,不受影响。再说精神现象,变化更大,更没有一贯性。我把我小学毕业合照给大家看,也许你们能从中指出谁是我,而如果我把我们小学一个班的日记本摊给大家看,不看名字,我敢保证没有人能把我的那本挑出来,因为思想差异太大了。那么,除了这些生命现象,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常一不变的东西吗?“证有容易证无难”,你没找到,没见过,不能说肯定没有。但是佛教说,就算是有,这些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我完全经验不到的东西,又怎么会是我的生命主体呢?这样,考察到最后发现,如此根深蒂固的“我”的这个观念,只是个观念而已,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跟它一致的事物了。

在这里我们且不说佛教的这个论证过程是不是充分有效,是不是还有再讨论的余地,单就这个结论来看,太恐怖了。这就好像说,我们把毕生积蓄都存到了一个银行,突然发现,根本没有这个银行,这个银行根本不存在,它唯一的存在形式是我以为它存在。这个结论太崩溃了!

古代印度的主流的婆罗门教的思想,都是围绕一个“我”观念建立的,都在想方设法发现一个真我,引导变化无常的生命现象落脚在一个不变的本体之上,安身立命,最终和宇宙本体和合,所谓“梵我合一”。而只有佛教是一个异类,明确主张“无我”。这个“无我”是就人的生命现象而言,所以也称为“人无我”或“无人我”。

佛教从人们的固有思维之中提炼出一个“常一不变”的“我”的观念,进而分析,如果有我,这个我必须是常一不变的,而如果所有的事物都是无常的,变化的,那就都不是,排除了所有有可能是我的事物,就是“无我”,就是“空”。注意,这个我是彻底地没有,不是说否定了常一不变的我之后,还有“发展变化的我”。我必须是常一不变,这个道理不能含糊。无常变化的东西,就算它有,也不是我,更不是属于我的,因为压根没有我。如果一切都无常,就压根彻底没我了。所以,原始佛教说我是空,就是说我毫不存在的意思,就是我们刚才列的选项A。

把刚才的讨论主线简化一下,就得出一个原则:就“我”这个生命主体来说,若有,则是常;若无常,则无。可以看出来,前后两句互为逆否命题,是完全等价的两句表述。这个原则非常关键,将有助于我们厘清佛教“空观”的发展脉络。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这里的原则有一个限定前提——“对于我这个主观主体来说”。我们不禁要问,对于客观事物的存在,该是怎样一番情况呢?佛教把事物叫作“法”,那么一切事物——“万法”的存在,可不可以还套用这个原则——如果事物是存在的,就必须常一不变,如果事物都是无常的,就得说事物不存在。大家现在可能会觉着这个说法别扭。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对待外部世界是否存在的问题,我们先来看一下原始佛教中有没有现成的答案。

据我的搜寻,原始佛教经典中涉及这个问题的材料极少。找到这样一段话可以参考:

  巴利语《相应部•世间空经》(SN 35.85, Suññatalokasutta),笔者译文:

 (佛说):“阿难!由于空无有我及我所,所以说世间是空。”

这部短经就叫做《世间空经》,乍看这个“世间是空”的说法,似乎表达了某种立场。但是这里要特别注意,说“世间是空”是因为“空无有我”,在巴利语中,“空无有我”的“我”字是第三格,与suñña “空”这个形容词搭配,表示“以无什么而为空”,汉语不太好表述,英语对应的是“be empty of something”。那么问题很清楚,佛说世间空,是说世间之中没有我,this world is empty of the Self,那么世间本身有还是没有呢?

有人说这段话就像是说教室里没人,所以是空的,并不是说没有教室,反而是暗示了教室的存在。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我们来思考,如果说这段话暗示了世间的存在,那么判断世间是否存在的标准是什么?对于“我”这个生命主体,存在的标准很清楚,常一不变,变化的事物都不算数。而世界呢,无常变化的万法,算是有还是没有?这段话没有给出一个标准,在整个原始佛教的经典中都没有。不给判断标准,就等于是没有下判断。所以,这段话告诉我们两点,第一,空,就是指无我,因为无我,就说是空;第二,法有没有?不知道。

把上面讨论的原始佛教的空观,可以总结为“一个原则,两个基本点”。

一个原则,就是刚才说的“若有,则是常,若无常,则无”,这个原则仅仅用来指导对于生命主体的考察,所以还不是通则。从这个原则的后一句可以推导出“人无我”,对于这个我,判断其存在与否的标准就是常一不变。设立这一标准的道理我们刚才也大致介绍了,这是人的固有思维,我们心底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变化的生命之中有一个不变的我。

基于这一原则,得出第一点基本判断,无人我,也就是“没有我这个人”,人即是空,其他东西爱是什么是什么,反正不是我,我是完全彻底不可能存在的。而第二点,外部事物,法是否存在的问题,原始佛教没有交代适用原则和标准,是有是无,怎么算有,怎么算无,不知道。这个问题被悬置了。

第一点中的“人无我”,是佛教的最基本主张,后来的各派也大都遵循,不承认这一点,就不算是佛教了。关于第二点“法我”这个问题,一般说,早期佛教认为外部世界的问题与修行解脱不直接相关,以实践为主导而避免陷入纯思辨的麻烦,所以就悬置了。然而,随着佛教后来不断发展壮大,越来越需要建立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对待外部世界的问题,就不能还是保持沉默了。

从佛去世后大约100年开始,佛教由统一逐步走向分裂,进入了部派佛教时期以及大乘佛教时期。佛教的基本思想沿着两条道路发生分化,一方认为有外部世界,另一方认为没有。而接下来我会给大家展示,在初期,两个方向上的各个派别都共同遵守我们刚才说的“若有,则是常;若无常,则无”的原则。也就是说,不管哪一方,都认为原始佛教考察“我”的这一原则和标准,同样适用于对外部世界的考察。

部派佛教时期对于“常一不变”的探讨更加具体,出现了“自性”这个概念。自性(svabhāva),既可以理解为事物自身固有的不变的本质属性,或者也可以理解为不变的自体,即自己的存在,其基本意义就是常一不变,天然而有,不由造作。

用自性这个词来表述我们的原则,就成了,“若有,则有自性”——如果主张外部事物是有,就得说,这些事物有常一不变的自性。“若无自性,则无”——如果主张一切事物无常,没有常一不变的自性,那么就根本没有事物。

如果大家觉得这么说很诡异,我们接下来看这两个方向上的代表他们自己是怎么说的,是不是真的遵循这一原则。部派佛教的说一切有部,是主张外部事物是有的代表,最初流行的大乘佛经——各种版本的《般若经》,是主张外部事物是“无”的代表,两方大致都在公元前后流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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