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我住在一个有阳台的房子里,阳台面对着南中国海。这个房子,在一个有海港有码头的城市里。海港的名字叫维多利亚,码头的名字叫葵涌。葵涌码头每一周有四千多艘巨轮,一年22万艘,来自全世界五百多个港口。这22万艘艨艟巨舰,日日夜夜从阳台外的大海航过。起雾时,沈沈的气笛声像大提琴的低音。
每天看船,就逐渐认识了这些船。白色的星星映在海蓝的底色上,是全球第一大货柜航运,1904年在丹麦所创的Maersk。500艘货柜轮,140万个货柜箱,三万五千多名员工。白色字母写在黑色船身的是世界第二大航运,MSC,1970年意大利人创建,总部设在日内瓦。MSC有288艘货柜轮,来往215个国际港口。
远远看去,深红的船底,深蓝的船身,漆上白色的字母,CMA CGM, 感觉上是法国国旗的红蓝白。还果真是法国人在1851年所建,今天是世界第三大的船运公司。242艘船,一万名员工。最有趣的是,这个船运公司的船,都有别号:莫札特号,普契尼号,巴尔札克号,波地莱尔号。作曲家,小说家,诗人的名字,在浩荡深沈的大海破浪而行。
绿色的货柜箱很远就能看见,缓缓滑行过来。接近时,就能清楚看见深色的船身上白色的Evergreen大字。100艘货轮,跑240个港口,往来八十几个国家。这是世界第四大货轮航业,台湾的长荣。
台湾,怎么跻身到丹麦、意大利、瑞士、法国这些“资优班”的国家里去的?张荣发,从哪里开始的?在战火肆虐、民生凋蔽的台湾,这个家境贫寒的少年,“凤山轮”上操执粗活的“管舱”,是怎么创造一个全球航运王国的?这个人,在80岁那一年,也就是今年二月,得到一个重要的大奖:海事专业报纸Lloyds List在伦敦颁“终身成就奖”给了张荣发,彰显他在船舶经营管理和海事教育上的卓越成就。在此之前,他已经得过法国骑士勳章,也接受过马来西亚拿督的荣衔。
因为海岛太小所以驶向大海
摊开张荣发的履历,竟有一点像打开一张台湾的历史图表。和绝大多数的台湾人一样,他在逆境中备尝艰辛。而因为海岛太小了,所以他驶向大海。作为一个航海人,邮递区号就是异国的港口,上班路线就是地球的经纬,行事历上记着所有的时差,公司所在地就是全球。
这样一个现代的“腓尼基人”,在80岁的时候说要回馈社会,而且回馈的方式之一是设立国际的奖项,就不奇怪了。这样一个以80个国家、240个港口作为办公室的人,买下台北心脏地点的国民党大楼,显然,也值得我们对他有所期待的了。
我们可不可能期待一个“张荣发文学奖”,面对全球的华文创作者,用一千万元的奖金,长期地诱引、刺激、扶植华文文学的发展?可不可能,当每年秋天,全世界都望向北欧一个小国,等候发布“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们让全球华语世界望向亚洲东南角一个小小岛屿,等候发布“张荣发文学奖”?
期待华文世界的专属“客厅”
我们可不可能期待,看起来霸气十足、一直象征政治权力的国民党大楼,在“现代腓尼基”精神下,被文化的内涵转化为“温柔力量”(soft power) 的地标?大楼所处位置,是一个城市的眼睛;任何人来到台北,先看她的眼睛。她可以是物慾纵横、权力熏心的眼睛,也可以是清澈智慧、温柔敦厚的眼睛。我们可不可以期待,譬如地面和二楼,是一个台湾文化的窗口——在这里,那来自80个国家、240个港口的人,可以买到翻译成世界各种语文的台湾小说、诗歌、历史、地理、法制、风俗,人物志,可以买到台湾导演的电影、作曲家的音乐、书法家和美术家的书画集、设计家的作品、思想家的论述,翻译成日文、德文、英文、法文、阿拉伯文……?我们可不可以期待,在这里,从北京到香港,从旧金山到吉隆坡、新加坡,华文世界有一个文化的专属“客厅”?
我们可不可能期待,对面的总统府变得无足轻重,而这栋代表文化“温柔力量”的大楼,反而变成中心,变成品牌,变成台湾送给240个港口的温柔绵密的记忆?
在诺贝尔的遗嘱里,对于文学奖的托付是这么说的:“给在文学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诺贝尔希望透过一千万瑞元的奖金,灌溉世界的“理想倾向”,用“理想主义”的热情去抵抗现实的黑暗和意志的消沈。张荣发在伦敦的领奖致词中说,“对本人来说,这个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那就是人一定要有理想、要有目标,更要有一定成功的决心和大胆实现的勇气。”
有“理想”热情的人,才值得社会期待。或许文化,也有长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