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庆炳: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文学批评会消失吗?

——与米勒先生对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38 次 更新时间:2015-06-23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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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庆炳 (进入专栏)  

“全球化”是一个很可疑的词,它的含义似乎人言言殊。资本向全世界流动是“全球化”,这是所谓的经济“全球化”。电信媒体的高科技化也被看成是“全球化”,即所谓信息“全球化”。还有更泛的理解,一种东西只要向别的国家开始流通,也可以叫全球化。还有人预言,将来民族国家消亡,世界融为一体。如果是这样,在他们看来就更是全球化了。但是全球化会给人类带来什么,各人的看法就不同了。对于那些国际跨国资本集团来说,通过向各发展中国家投资,追逐最大的利润,那么在这些集团看来,全球化将给他们带来巨大的财富,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跨国资本进来了,可能给国家提供了发展的机遇和可能,但是那些跨国集团把旧的机器转移到发展中国家,造成了环境的污染,造成了多数人类生存环境的全面恶化。全球化不能不造成各个国家人口的流动,大批不发达国家的人口流入发达国家,与发达国家的工人争夺饭碗,结果又造成发达国家工人的失业率增加。于是在推行经济全球化的同时,反全球化的游行示威也全球化了。几乎世界上哪个地方开类似的会议,都会有人抗议,而发生激烈的冲突。

那么,信息的“全球化”是不是好一些呢?也未必尽然。国际网当然给人们了解世界的方便,但是国际网上那种无序的状态,那些垃圾信息、黄色照片等,也污染了人类的生活,向人类的道德规范提出了严重的挑战。最近在《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上,读了美国著名学者J·希利斯·米勒的《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一文,感到忧伤。米勒认为,在新的高科技的电信王国中,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和情书将会消失。米勒的担忧引起我们的思考。无疑,米勒先生的一些论点对我们是有启发的,如他强调高科技媒体的出现会改变人类的生活。的确,旧的印刷技术和新的媒体都不完全是工具而已,它们在某种程度具有影响和改变人类的生活面貌的力量,旧的印刷术促进了文学、哲学的发展,而新的媒体则可能改变文学、哲学的存在方式。

但是,米勒先生进一步推论和预见——由于新媒体的发展,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和情书都将消亡。文学消亡了,文学批评也就随之消亡了——对于米勒先生的这种极端化的预言,就难以苟同了。文学和文学批评存在的理由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是存在于媒体的变化?还是人类情感表现的需要?如果我们仍然把文学界定为人类情感的表现的话,那么我认为,文学现在存在和将来存在的理由在后者,而不在前者。诚然,文学是永远在变化发展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没有固定不变的文学。但是,文学变化的根据主要还是在于——人类的情感生活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而主要不决定于媒体的改变。当然,现代媒体的这种变化,使更多人趋向于从图像去寻求审美与娱乐,阅读印刷文学文本受到挑战;当一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后,作品的存在媒体改变了,由于改编者的特意加工和媒体的特性,也有可能使原来的作品变得“面目全非”;由于新电信媒体的高度发展,文学不得不变尽方法来跟新媒体进行竞争;文学虽然有这样或那样的改变,但文学不会消失,因为文学的存在不决定于媒体的改变,而决定于人类的情感生活是否消失。如果我们相信人类和人类情感不会消失的话,那么作为人类情感的表现形式也是不会消失的。

米勒先生的另一些论点也很难使人信服。他从马歇尔·麦克鲁汉的“媒介就是信息”,直接推论出“媒介就是意识形态”的结论,我认为这个结论大而无当。诚然许多具有意识形态的东西,常常是无意识的,在媒介无数次重复之后(例如各种俗气的电视剧、流行音乐、图画、广告等),会渗透进人的无意识之中,从而使自己的感觉被五花大绑起来,在梦幻中痴迷,中了某种“意识形态”的毒,但是把“意识形态”与“媒介”等同起来,似乎与我们的常识是有矛盾的,如果我们把“意识形态”按照常识理解为思想体系的话。例如,电视中经常放映的山水风景片、动物世界片、各种体育节目、医疗健康节目、科普节目等,就其题材本身而言,很难说有什么意识形态性,怎么通过电视等的转播之后就会具有意识形态性呢?难道电视制作人要通过这些节目来宣讲什么意识形态吗?或者是媒介具有改变原有题材的力量,让这些节目自然带上意识形态性。我们现在知道的是,印刷术(这也是媒介)并没有赋予山水诗、花鸟画以阶级性——意识形态性,难道电视、VCD等这种新媒介就能赋予它们以阶级性——意识形态性吗?信息是很宽的概念,意识形态性与非意识形态性都可以是信息,所以如果说麦克鲁汉那句话还有些道理的话,那么米勒的推论——“媒介就是意识形态”,就似乎与常识相背离了。

米勒先生断言:“新的电信统治的力量是无限的、是无法控制的,除非是以一种‘不重要’的方式,受到这个或那个国家的政治控制。”我请教过一些精通新电信技术的人,他们认为除了“政治控制”之外,新的电信的力量是向两个方面同时展开的:一方面是发展电信技术的无限的开放性,另一方面又发展电信技术可控制性、可保护性。例如,正是加密技术的高度发展才使各国保存在国防部门的军事技术和信息,不至于被其他国家发现。还有银行业务,其中的奥秘也在于有电信的可控技术的支持,所以各个国家还是大胆放心地让电信技术介入其中。如果新的信息技术不发展可控制的这一面的话,那么岂不天下大乱。米勒所担心的“情书”也将消失,看来也未必如此。其实稍加加密,别人就不容易解开。在E-mail上面传递情书还是安全的。如果是伟大的情书,那么就加倍加密又有何妨?

米勒说:“你不能在国际互联网上创作或者发送情书和文学作品。当你试图这样做的时候,它们会变成另外的东西。我从网上下载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金碗》(TheGolden Bowl)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我曾经不止一次在网上下载过小说,我觉得同在网上看到的完全一样,可以说原汁原味,看不出什么地方变得“面目全非”。媒体与文学、哲学等是相互作用的,现在和将来的媒体因为有文学、哲学给它提供改造的内容,媒体才变得丰富多彩,文学对媒体的贡献是很大的。当然媒体也改造文学,使文学发生新的变化。

总之,不是媒体对文学单方面产生作用,它们之间是相互为用的。我相信媒体的作用,相信将因新电信技术的发展,人们的思想更具有开放性;我也相信新电信技术的发展将更新我们对周围世界的感受。但是我同样相信,不是人类受制于电信和媒介,是人类掌握着电信和媒介。人类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人类需要文学来表现自己的情感的话,那么文学和伴随它的文学批评就不会消亡。黑格尔预言过文学被哲学取代,看来他的预言是失败了。那么米勒建立在“媒介决定”论基础上的预言就一定会实现吗?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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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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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社会科学辑刊》(沈阳)2002年0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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