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芹:汤一介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49 次 更新时间:2014-09-14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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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芹  


我认识汤先生是乐黛云先生介绍的。说起来有点好玩,我每次去乐先生家,汤先生开门后就闪到里屋去用功了,我跟乐先生在书房里嘻嘻哈哈地大声说笑着,我和乐先生都是那种大嗓门的人,每次见面都感觉相见恨晚,有一肚子的话追着跑着要倒出来。

汤先生在屋里却是安静的。有时我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汤先生在屋里看书呢,就急促把声音收紧。这样几次之后,总感觉汤先生是神秘的,就很想跟他认识一下,有一次跟乐先生说:我想认识一下汤先生。乐先生就在门口大喊:“老汤,出来,小高要认识你。”我谦恭地站起来,小声问候:“汤先生好。”汤先生笑着说:“我知道你,就是嗓门特别大的小高,现在怎么声音这么小了?”我不禁大笑起来,原形毕露。以后到乐先生家,见到汤先生,他会说:“小高来了,乐先生等你呢。”声音还是那样谦谨、温存的,然后到里屋去看书了。

我经常想汤先生和乐先生这一对学术伉俪是多么的奇妙呀,他们都在自己的专业上做到最好,性格上却又是那么的不同,在学术上他们越来越从对方吸取有益的知识,在生活上他们互相依存,乐先生风风火火,汤先生低调谨慎,他们自己说是“一对小鸟”,在未名湖边他们手拉着手散步,静坐,聊天,成为一道最美的文化风景。有一阵子我早晨在未名湖跑步总能遇到他们,后来,我改为晚上跑步,再见到汤先生,他就问:怎么看不到你跑步了?原来他是清醒的,是关注的,只是他不像乐先生那样乐于表达。

跟汤先生熟识了以后,发现他还有很幽默的一面。2007年冬天,乐先生不慎摔断了胳膊,我去看乐老师,知道她喜欢吃烤鸭,就打包一只全聚德烤鸭。以后每次去乐先生家,汤先生就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请我吃烤鸭呀?我认真起来说:先生你定日子,我们去吃烤鸭。汤先生却谦和地笑着,原来这只是他的玩笑,带着孩子气的玩笑。

汤先生说话语速很慢,声音平和,但是,话语本身却连贯性很强,逻辑性很强,很少听到他说重复性的话,这也许是哲学家的日常体现。他也从不臧否人物,对不认可的人和事,只是笑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他还勤于思考,写学术文章,参与社会文化,推动学术发展,这也许就是学者和普通人的区别。我是汤家的不速之客,偶尔会晚上很晚过去,总会看到汤先生在灯光下看书写东西。

据说汤先生家的私人藏书是北大教授中最多的,除了朗润园,还有燕南园,另外还有郊区的一所房子,都是书。不知道中国还有多少这样的书香门第,汤家就是最典型的书香门第。汤家的藏书有祖父父亲的藏书,也有他和乐先生的中外专业图书,汤先生把汤家藏书全部捐献给北大,乐先生把比较文学图书捐献给北京外国语大学,看着原来整齐丰富的书柜里零落的图书,心里有些伤感,先生却是快乐的,他说这些书终于有了归宿,如果有人专门研究汤用彤先生读书记录资料很全面。汤先生和乐先生儿女双全,可惜都在美国,从事的职业又都是最新兴的学科,也许,在汤先生的心底里也有那么点小小的遗憾。后来,看到《万象》上汤先生的儿子汤双先生写的燕南园,文字很好,叙述很特别,立刻去跟汤先生约稿,汤先生很矜持地说:“如果汤丹有时间,会写的更好,汤丹年长些,对文革时期的北大记忆更深。”汤丹是汤先生的长女,这是来自于父亲对女儿的偏爱,还是对汤丹的期望,我们就好好等待汤丹所写的北大吧。


这是几年前记录下的片断记忆,又过去了几年,汤先生更老了,每次去看他,好像更忙了。

乐老师总是担忧他的身体,我也担忧,他的身体越来越瘦了,精神却是好的,他只争朝夕地想把《儒藏》做完。

77岁,开始编篡《儒藏》。一个巨大的文化工程,十年了,87岁的他在人生最后的十年就是带着一帮年轻或者不年轻的人编篡《儒藏》,他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他是中华文化命脉的守护人。

汤先生乐先生是我见过的最乐意帮助年轻人的老人,因为过于热心和对青年的希望,有时也会被利用甚至欺骗,但是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改初衷,只要年轻人想做事,他们都会鼎力相助,他们就像一棵风雨相依的大树呵护着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我曾经也受惠于此,感念于此,先生爱之切,会不遗余力。两年前我从出版社独立出来做事,汤先生乐先生深恐我压力大,做项目没有资金,竟然提出来可以用家里的画做抵押让我去做文化传承的普及工作。汤先生很有耐心,把家里朋友送的书画拿出来一一展示,有晚清北京动物园的手绘图,有岳父送的结婚礼物明绣像刻本《牡丹亭》,还有很多著名文化名人的书法,我哪里敢担负如此大任,这毕竟是汤家世代之传承文脉,先生能如此信任我,就是最大的支持和信任了,就靠汤先生乐先生温暖而热忱的眼光,我一直感觉到有底气的力量。

我跟汤先生家关系很亲近,如同家人,我跟汤老师说话从来童言无忌,口无遮拦,汤老师长乐先生四岁,我开汤先生玩笑:乐老师一到北大,您就瞄上我们中文系的美女了吧?汤先生笑而不答,再问,他就说:去问乐先生。后来看到汤先生在自述里说“25岁最重要的事件就是结婚”。是的,从25结婚到现在他们已经生活了62年,他们一起度过最艰难的日子,一起看了最美的风景,一起做古今中外大学问,一个专治中国古代哲学,一个开创中国比较文学,一个侧重中国文化,一个侧重西方文化,做着做着他们开始大道合一,和而不同,汤先生的哲学史和儒学史里有新方法的融入,乐先生的比较文学和比较文化里有更多中国古代哲学的进入,谈论汤先生好像离不开乐先生,他们是一个完美的统一体。

我跟乐先生在书房里说话,汤先生出来露一下头就到自己的小屋用功去了,他的步子越来越轻,眼睛越来越平和,像一尊智慧的佛。在家里他脚上总是穿着我买的布鞋,汤先生虽然身材不高大,但是脚大鞋宽,买不到合适的鞋子,老人穿皮鞋脚总是不舒服,终于找到一家布鞋店,还有大号鞋子,正合适汤先生的脚,以后我总把给汤先生买鞋子当作家人要做的必须而快乐的事情。每次我去都要问要不要买鞋子,汤先生说不要了,走路少了,鞋子老是穿不坏。

这也是我最大的遗憾先生走的时候,没有穿我买的新鞋。


2014年9月9日,农历八月十六。

2014年最圆满最明亮的月亮升起来了。

88岁的汤先生却走了。当得知先生去世的消失,我坐在窗前,泪水盈面,久久地看着这一轮满月,他是乘着月亮归去的吧。跟好友发短信表达哀痛,好友回复:汤先生福禄寿都有了,很圆满了。

是的,先生很圆满了,虽然他是带着未竟之愿而去的,《儒藏》还没有完成,他对中华文化的传承还要很多事情要做。毕竟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他已经最大化地有价值地完成了生命给予的使命。

汤先生走了,《儒藏》会继续编纂下去。可是,汤先生走了,乐先生怎么办?

终身厮守在未名湖边的两只小鸟(汤先生乐先生自称),如今这一个走了,留下这一个在未名湖边,想到这里我不禁唏嘘。多少次看到汤先生乐先生在未名湖边散步,再后来是汤先生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乐先生散步(有一阵子乐先生腿不好),晒太阳,看风景。未名湖边的两只“小鸟”一个飞向天堂,一个还在这里守候着文化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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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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