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4日晚，新华社、央视、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同时发布消息，全国政协副主席苏荣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当晚，《人民日报》的新浪微博称：“江西多位官员被查，主政江西7年的苏荣显然难辞其咎。权力有任期，清廉无时限。班子出了事，‘班长’走不了。”6月30日，原军委副主席徐才厚被查办。官媒照例说了“无论什么人、职位有多高，只要触犯党纪国法，必将受到严厉惩处”云云。

苏荣落马，一点也不奇怪。徐才厚腐败，同样一点也不奇怪。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腐败。权力与腐败，如影随形。苏荣曾任三省绝对一把手，拥有绝对的权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他动凡人的念头，就必有贪腐；意味着只要他发情绪，就必有人遭殃。苏荣的官位再高，他也是凡人，与其他官员一样有私心杂念，有七情六欲，有发泄情绪的时候。由一个凡人掌握绝对的权力，又不受外部监督，这权力的狠劲，往往变成腐败的狠劲。军队的人财物运作自成一体，独立于地方，又有军事秘密做挡箭牌，外人更难以窥见其中猫腻。徐才厚贪腐，毫不意外。

权力是管理公共事务、支配公共资源的资格和能力，是全体社会成员为了公共目的，将各自的私人权利让渡一部分出来，集中起来，由某个或某几个特定的人行使。权力不可能由社会全体成员来行使，如果行使权力的少数特定人是通过指定的方式、隐秘操作的方式或世袭的方式产生，那么权力就会一直被少数人所垄断，腐败是不可避免的衍生品。腐败是什么？婉转地讲就是以权谋私。但凡是人，都有私心，都求私利，这是任何人都具有的腐败的内在动因，私欲一旦得以与权力结合，便是贪腐。某个官员如果在其分管的领域和区域有绝对的权力，不受任何外部人甚至法律的制约，便成了一人专权。当一人专权成为普遍性的制度安排，又缺少有效的外部监督，腐败便会以公开的方式大行其道，腐败与依循腐败甚至会成为特定社会状态下的生存模式，合法的利益诉求也需借助腐败的方式才能实现。

腐败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有司法腐败，工程腐败，教育腐败，学术腐败，有用人腐败，用地腐败，用钱腐败，归根到底是权力腐败。腐败的表现形式五花八门，从贪污受贿到吃拿卡要，从钱权交易到权色交易，到权权交易，都是腐败的具体表现。反腐讲了几十年，也反了几十年，为何腐败越演越烈？腐败的狠劲远远超出人们的预计。这其实是人的私欲与不受监督的权力得以高度结合的结果。

官员首先是凡人，要生存，要养家糊口，好饮食男女，要追求好的物质生活，不管他受过什么教育，受过谁的教育和培养，都难以革除私心杂念，难以抑制七情六欲。没有官员是圣人，也没有一个官员是傻子。在当下的中国社会，官员属于高智商的人群，都受过各种崇高的政治思想教育，不少官员还头戴博士硕士帽子，卡片上还印着专家教授的头衔，不可能不知道腐败的危害，但在一人专权又无外部监督的制度安排下，贪腐几乎是多项选择题中的必有选项。这些人都是人中龙凤，林中猛虎，一旦贪腐，破坏力也十分巨大。等其贪腐之后再反腐，其对社会造成的危害已经难以弥补。贪官被抓或被杀，对其家庭也是一种灾难，其整个家族也会因此蒙羞。

只有从源头上遏制腐败，才能解决问题。让官员贪不了，不敢贪，比道德说教中的不要贪和道德宣示中的不会贪更重要，更管用。

官员贪腐的利益所得，绝大多数可以溯源到财政资金。有的贪腐行为是直接从财政预决算下手，比如巧立项目，虚报预算。官员贪污公共资产是直接把财政资金收入囊中；在公共工程项目中的贪污受贿，会打进工程项目的成本中，加大财政支出；通过暗箱操作低价卖地，则直接减少财政收入；高价采购直接增大财政成本；管理审批中的贿赂，如果是企业支付，会增加企业的成本，减少财税收入，如果是下级政府单位支付，也是财政资金承担；买官觅爵的的花销，最终会在分管的领域通过权力寻租讨回。官员包养情人的开销，也会通过贪污受贿取得。三公消费属于行政机关的日常经费，由财政支出，是一种公开的特权腐败。所以说，绝大部分的贪腐行为，最终都会转嫁到财政成本上。

只有公示各级财政预决算明细，才能遏制腐败的源头。让财政资金的具体去向暴晒在阳光下，接受挑剔，才能证明权为民所用。否则，群众的眼睛再雪亮，看到的也只能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变成雪盲。官员们深知釜底抽薪的厉害，《预算法》的修订议程从2004年正式启动，历经十年仍未能通过，关于预算公开的规定是重大争议之一，国务院部委坚持“预算、预算调整、决算公开的具体办法，由国务院规定”，抽了《预算法》釜底之薪。按照现代民主政治精神，应当由人大立法主导预算公开的内容及其进程，并对不依法公开的行为实施问责。把权力关进笼子，这应当是第一个笼子。怎么公开？应当以公示的方式进行公开，按经济分类，公示实际用途明细。惟其如此，才能抽掉官员贪腐之薪，真正让官员贪不了。

而断掉官员的贪腐之心，还需要让官员的贪腐所得无处藏身。从吃点拿点到索贿受贿，所有的贪腐所得，经过积淀，最终会转化为官员及其家庭的财产。如果这些财产可以轻易地藏着掖着，则会刺激官员的贪腐念头，不贪白不贪，不贪是傻瓜。只有公示官员及其家庭财产，让其贪腐所得无处遁形，才能堵住腐败所得的去向，使官员不敢贪。早在1988年，全国人大就曾提出官员财产公示立法动议。1994年，全国人大常委会曾将《财产收入申报法》正式列入5年立法规划。但是，此后立法受阻，规划搁浅。2005年通过的《公务员法》，只字未提公务员财产申报和公开的事，留下重大缺憾。

全国人大代表韩德云律师从2006年开始连续7年提官员财产公开的建议或议案，官员当面都不反对财产公开。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在《法治蓝皮书：中国法治发展报告（2011）》中的调查结果显示，高达81.4%的公众认为公职人员应当公开其财产状况。有70%的公职人员认为应当公开其的财产。在不同行政级别的认同者中，超过80%的省部级和司局级公职人员认为应当公开财产。人民网舆情观察室在2013年初的统计分析解认为，要求官员财产公开已成为社会共识。这种坦荡的方式，能直观有效地证明其利为民所谋。既然如此，官员财产公示的立法本应是水到渠成，为何迟迟难产？这一方面是我国大陆的立法体制所致。官员人数占据了人大代表的多数，立法机关的权力被抽空，所以限制和监督政府官员权力的立法或条文屡屡难产。另一方面，一旦官员成了最广大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代表，意味着官员直接控制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当这些利益转化为官员及其家庭财产的时候，公示财产将使官员的贪腐现形。家藏巨额财富的官员不会同意这么干。遮丑是人的本能，官员也如此。至于说公示官员财产会引发社会大动荡，这纯属恫吓。等条件成熟再公示的说辞，纯属拖和赖的借口。而仗着权力的狠劲压制要求官员公开财产的呼声，则是与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愿望背道而驰，是逆社会发展潮流而动。

拖延财政预决算公示的立法，回避或搁置官员公开财产的议案或提案，是放纵官员们将权力的狠劲变成贪腐的狠劲，在贪腐的道路上狂奔。只有公示财政预决算明细，公示官员及其家庭财产，才能防止权力的狠劲变成腐败的狠劲。这比官员腐败之后再抓贪官杀贪官强百倍。

2009年，人民网发布了一篇吹捧苏荣的战斗檄文——《看苏荣反腐那股子狠劲》，文章  说：“江西从重、从严、从密、从深的反腐，充分地显示了以苏荣为班长的江西省领导班子，对腐败充满了极端的仇恨，与腐败不共戴天。这不奇怪。凡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都痛恨腐败，何况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这篇把苏荣拔高为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的文章，却忽略了苏荣也是一个凡人这点常识。不足五年，苏荣因严重违纪违法被查，这消息无异于扇了人民网一记响亮的耳光。“对腐败充满了极端仇恨，与腐败不共戴天”，寥寥数字，一个反腐斗士的形象跃然纸上。但真实的苏荣是什么原形，落马公告已经勾勒出轮廓，法院的判决会揭开他的原形。一面违法违纪，一面有官媒无限拔高自己，这就是不受监督的权力表现的狠劲。一面要当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一面严重违法违纪，这是一出什么戏？

不管一个人举什么旗号，贴什么封号，喊什么口号，绝对的权力都会导致绝对的腐败，权力越大破坏力越大。与其下狠劲反腐，不如下狠劲防腐，实实在在地公示各级财政预决算明细，公示官员及其家庭财产，不是为反腐而反腐，而是不给贪腐任何土壤，用不着斩草，用不着除根，用不喊声厉内荏的口号，更用不着装模作样的表态。

财政与财产两公示，是从源头上监督官员，实际上也保护了官员。这应是当下搞廉政制度的着力点。反腐，廉政建设，公示财产，已经是十几二十年的老话题。再拖延，权力的狠劲会让老话题恶化为更严重的社会问题。

【作者简介】

成尉冰，广东坚信律师事务所主任，第四届中国青年律师论坛特别奖和优秀奖得主，《中国律师》杂志特约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