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面世,洛阳纸贵!几年后此书突然在书店中销声匿迹。在读者企盼多年后,内容增加近20%的修订版终于出版,再次成为争相购买的畅销书。
此次再版,作者和读者都增加了无法掩盖的沧桑感。作者在《新版前言》中写道:“实际上我们一直活在自以为已成陈迹的历史中,从来未能割断与往昔的恩怨。在这个意义上,《陈寅恪的最后20年》依然活在历史中。”
笔者在中山大学校园中生活了六十多年,书中说的人和事,绝大部分有所闻、有所见,回顾身边的历史,思绪万千。作为研究近代中国的学者,客观地把这部书放在历史中,我认为它有两个重要的贡献:
第一,通过人物的遭遇生动、深刻记录了时代。
本书是非常优秀的人物传记。档案,有关人物访谈,大陆现存史料的收集堪称完备。持论中肯,分析细致,文字流畅,娓娓道来,有声有色,开卷后欲罢不能。
更令人钦佩的是内容超越了某个人物的悲欢,从一个大学的一角记下了共和国文化教育的真实面貌。比起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冠冕堂皇的官话,它刻画入微,入木三分。
就个人待遇而言,陈寅恪在中国大陆的知识阶层中,算得上特别优厚的一位。一级教授,每月工资381元;按照当时物价(请个保姆,15元就够了),可以保证一家人过上比较宽裕的生活;大学中因而流行一句话:“向381高地进军!”加上广东总督发话:“要什么给什么”“每天三个护士轮流值班”,物质待遇可谓不薄。此外,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中央文史馆副馆长,一些人梦寐以求的这些衔头只要他首肯,立即奉上。
无奈陈寅恪满脑子不合时宜,不但没有跟着潮流山呼万岁,反而一直郁郁寡欢,怨言不断。对此海内外学人有过多种解读。
其实,直指本源,无非“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夺取政权、特别是夺得全国政权后,政党如何处理与公民的关系?
在陈寅恪生命的最后20年中,开过两次著名的知识分子会议。1956年那一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60年代初在广州开会,更“脱帽”、“加冕”,周恩来、陈毅宣布:知识分子已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戴在他们头上的资产阶级帽子必须摘掉。在执政党看来,这些措施纠正了偏差,不愧是处理知识分子问题的典范。可是,接踵而至的是触目惊心的“反右派”,后者话音未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战鼓已擂起来了。加上连绵不断的其他运动,理论与实践的反差实在惊人。
以陈寅恪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要求是不受干扰,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地生活和工作。这不单是知识分子的诉求,而且是所有现代公民理应享有的基本自由。而执政者追求的是“团结、教育、改造”,使“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我所用。进一步说,不仅知识分子要改造;“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实际也是改造);资产阶级更只能“利用、改造”,并取代被消灭的地主和官僚资产阶级成为国内矛盾的主要对立面,而即使作为领导的工人,还是照样要“教育”(改造)。
主权在民——“权为民所赋”,但又要全民都在各级官员指挥下干活;客观存在的矛盾无法掩盖或回避。按官方的要求改造公民,还是尊重公民的尊严和自由,限制执政者的权力,转变官员的观念和行为方式——“把权力放进笼子里”?这是国家盛衰和公民命运的决定性因素。为什么整人的运动连绵不断?权力压倒权利!这是陈寅恪和全国知识阶层哀痛的根源。
谢谢陆键东先生,他以高远的史识和优秀的文字,记下上一世纪五六十年代发生在中山大学的是是非非。一叶知秋,共和国文化教育领域的病象历历在目。
第二,传播了现代公民权利的真谛。
从1950年代起,中山大学师生中就流传,陈寅恪给中央写了一封信,提出不学马列主义。不过,除了学校领导人可能看过,其他师生员工都不知究竟。
90年代的中国,多元文化萌发。人们欢呼“自由主义浮出水面”!其实,不是这个那个主义在传播,而是现代公民的权利意识在觉醒。许多报刊和出版物自觉地承担启蒙重任。众多潜流汇合成现代社会、现代公民知识普及的大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篇章之一是陆键东找出来的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在这篇答复中,他重申20年代抗击国民党思想桎梏的名言:“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所以我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生死力争。”(修订本第106页)陈寅恪一语道破现代公民权利的真谛,对在封闭环境下成长的绝大多数知识人,闻所未闻,不啻石破天惊。这些箴言立即广泛传播,成为许多人的座右铭。
陈寅恪思想的威力得以在新时期展现,陆键东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