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文化氛围里,无论是想要做皇帝的人,还是顺从皇帝的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有权了就作威作福,自我感觉就是皇帝;没有权的时候就低眉顺眼,让别人感觉是奴才;皇帝和奴才之间的感觉转换非常迅速。
一
古代中国是个身份不固定的国度,不像中世纪的欧洲,贵族是贵族,农民是农民,怎么也颠不过来。
中国的平头百姓,有时候连皇帝之尊都敢觊觎。种地的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小亭长(相当于今天的派出所所长)刘邦看见秦始皇出巡,说:“大丈夫当如是焉”。
从那以后,帝王梦谁都做,只要有机会,就会拉队伍出来碰碰运气。
曹操说要是没有他,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确如此,不能说人家吹牛。但尽管这样,还是没有挡住那个“织席贩履”的刘备钻进四川做了皇帝。
年头乱的时候如此,年头太平的时候也一样。眼下被吹到天上去的康乾盛世,每年都得抓出几十上百的称王称帝的逆案,不知从哪儿冒出个教门,有个几百个信徒,就敢关起门来在炕头上称九五之尊,大封三宫六院、丞相将军。
这种状况大概一直持续到了解放后,直到改革开放才算好了些。大概资讯发达了,就是有疯子要当皇帝,也没人理,没人捧,所以,这些年是不大听说有皇帝案了。
二
皇帝案没有了,不意味着皇帝梦也消失了。君不见,现在一打开电视机,满屏幕的皇帝戏,那个“王朝”,这个“帝国”,这个“天子”,那个“大帝”,没完没了,再加上些太后、皇后和宠妃,好像电视机世界被皇帝家包办了。
帝王戏满天的原因可能有多种,但收视高,肯定是决定性的因素。换句话说,老百姓乐意看。
当然,皇帝戏不是不能拍,老百姓看看皇帝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种戏密集到了这个地步,几乎三换频道就能碰上皇帝的时候,怎么说都有点不正常。特别是,荧屏上的这些皇帝,几乎没有反派,个个风流倜傥,才貌无双,外加智勇双全,只是偶尔犯点是人都要犯的小错误,可爱得紧。
别的不说,这种状况,至少说明我们这个民族似乎对皇帝有着过分的喜爱。这种喜爱,遇上有点权势的人,一不留神就会出点跷蹊事。
一个镇政府办公楼,能盖成天安门模样;一个小小的县级市,也要搞阅兵,大喊“同志们好!”“首长好!”宁可犯错误,也压抑不住地要学最高领袖。至于一手遮天,搞一言堂,做土皇帝,最后一头栽倒的,也是层出不穷。
平头百姓无权无势且无勇,但喜爱皇帝也有麻烦,至少总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头当皇帝,说什么听什么,许多土皇帝之所以跋扈,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下面的人都自动跪下了,说什么都跟着喊“喳”的缘故。
其实,在我们这个文化氛围里,无论是想要做皇帝的人,还是顺从皇帝的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有权了就作威作福,自我感觉就是皇帝;没有权的时候就低眉顺眼,让别人感觉是奴才。皇帝和奴才之间的感觉转换非常迅速,“朝为田舍郎,暮坐天子床”,反过来也一样。
更要命的是,做奴才的时候,背后经常将“皇帝”贬得一钱不值,可只要做了“皇帝”,就会无师自通地躬行先前他所诅咒的一切,甚至比先前的“皇帝”还要贪婪凶恶一百倍,恨不得一日享尽天下的口福和艳福。
三
看客的毛病,是膝盖软而心气高,编戏和导戏演戏的人的毛病倒是不多,这些能够为百姓制造精神食粮的人,多半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相信他们对皇帝未必有小百姓那样情有独衷,心怀虔敬。
编剧和导演的时候,常常顺着“可看性”随意塑造。在他们眼里,帝王将相的历史无非是些泥巴捏的小姑娘,不仅可以随意打扮,还可以任他们的性子捏圆捏扁。有良心一点的,还告诉你他那是“戏说”,而那些没良心的,干脆公然宣称自己的作品就是正剧,是尊重历史的。其实呢,他们心里都知道皇帝是怎么回事,但是为了尊重收视率和票房,咬牙也得这么干。
当然,也可能有另外的原因,上面不许他们拍他们喜欢拍的戏,拍一个毙一个,可以拍的题材就那么多,无害又有收视率,只好一窝蜂追皇帝和公主。
电影电视是大众文化的主要传播途径。眼下,皇帝戏已经影响了不止一代人,越来越多的人把荧屏上的故事当真事,皇帝的形象不仅高大,而且越来越可爱可亲,个个都是好儿子或者好孙子、好丈夫、好情人兼好父亲。
过去有个故事,两个乡下人在下田割稻的间歇聊天。一个说:皇帝老子如果割稻的话,肯定使金镰刀。另一个道:瞎说,皇帝哪里用得着割稻,还不是躲在树荫下,西瓜吃吃,芭蕉摇摇。
现在,我们电视剧的皇帝形象,已经在走下神坛、趋向人性化的过程中,变得跟当年乡下人嘴里的模样差不多了。不知哪一天,我们在街上就会碰到。不过,即使是当年乡下人嘴里的皇帝,也是皇帝,也一样有着生杀予夺的专断权力。这样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帝的梦,最好还是醒了的好。